死者不可复生,与其执着不如谋取其中利益,筹谋算计本应如此,无可厚非
苏世誉淡淡道:“使者大人认为有联系吗?”
使者还未出声,李延贞就抬手止住了他们对话,叹了口气,“使者之意朕明白,朕定然会命人彻查清楚,而此事发生于境内,大夏的确难辞其咎”
使者转回身,对着李延贞垂头一礼,“皇帝陛下既然这么说了,臣就放心了不过,楼兰虽为小国,国力不敌大夏,也还望皇帝陛下能够公道些”
李延贞看了眼立在下首的楚明允和苏世誉,道:“当年楼兰国主以三座城池陪嫁,那就赔以三座城池,请国主当做是将王女嫁于大夏了吧”
大漠的三座城池与中原的三座城池可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这开出的赔偿远超预料,使者既惊又诧,喜色未及浮到面上,便听楚明允冷声道:
“陛下慎言”
苏世誉也道:“陛下,依照惯例,具体赔偿一事还需在朝会商议才可定下”
李延贞便噤声不言了
使者表情微有扭曲,大夏朝中是个什么情况他明白,朝会上做主的也不过就是楚明允和苏世誉两人,眼下他们都发话了,所谓朝会商议不过是拖延之词
楚明允此人侵略感过强,使者目光便落在了苏世誉身上,“御史大人,我们王女视你如兄长,如今她在你们境内遇害尸骨未寒,你还要在赔偿上争执吗?”
苏世誉眸色深敛,一时未语
楚明允啧地一声笑了,“使者大人难道不是更在意赔偿的样子吗?”
眼看着又有争吵起来的趋势,苏世誉轻叹了口气,道:“使者大人所言不假,王女殿下诚心待我,我感激不尽”他顿了顿,“也正因此,我希望能与使者大人您单独谈谈”
使者不明所以,苏世誉向李延贞行礼询问,得到应允后便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劳烦使者大人同我去偏殿一谈”
使者几分犹疑,踟蹰着还是跟了过去
没了李延贞的旁观,苏世誉再与使者谈判便少了约束,只是纵然他娴于辞令,有许多手段,关于穆拉和的惨死,大夏终究是难逃其责
这场谈判极为艰难,直到千家落照时才勉强达成一致,将割地改作赔款使者离去时脸色难看至极,而他向李延贞回报后得了许可,只待早朝时再细议一番
苏世誉踩着满地斜阳独自回府,他低眼瞧着脚下青石板上余晖流淌,仿若鲜血蜿蜒远去
不知那碧眸少女合眼的那刻是否也曾见得如此光景,不知她被心上人杀死之时是如何的心情,不知她在那瞬可曾回想起与苏世誉约定下当然要去的那场婚礼,那场注定破灭的婚礼
那样的傻姑娘,或许正是她亲自将路线告诉了对方
其实苏世誉清楚,以穆拉和在楼兰国主心中的地位,恐怕三座城池也无法消弭丝毫伤痛,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应下楼兰使臣的要求
家国在上,私情为小,不足为道
只是若九泉下穆拉和有感,知道他如此模样是不是也会后悔称他为哥哥,就像是……那日水牢里怨毒的苏行
思及此,苏世誉轻声笑了笑,眉目间显出一点疲惫之色,转瞬即逝
不日传来消息,季衡落网,招认了一切罪行,正从镇江押往长安来
苏世誉闻言只是颔首命人退下,没有过多表示,继续将公文一折折地批过,拿起其中一页时忽然有什么物事顺着滑落在案上
黄底红封的信,封口处被拆开了一角
苏世誉一怔,静静地看了它良久,然后慢慢地伸出了手,他少见地犹豫着,一点点将信拆开
信纸虽厚,却是因了穆拉和歪歪扭扭的大字,内容并不算太多苏世誉一字字地辨认着读过去,不禁带了些淡淡笑意
信上半点没有汉人常有的规范文式,全是由着穆拉和随性而写,从长安城内这几天她觉得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写起,又忽然扯到楼兰里前几日开了几束新奇的花
苏世誉翻过一页,唇角笑意淡了下去
“安伊诺说谎都不脸红的!后来我记着音调去问了好几个汉人,他们都说那就是你们两个的名字,那天那群人就是在说你们的坏话你还说不是!”
“我才发觉汉人也不是都那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总是听到有人在说你坏话,可是我想到你好像不高兴让我知道,就都忍住了没去跟他们打起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楼兰女子是会读心的,汉人都傻所以看不出来,可我就知道你特别特别好”
“安伊诺有全天下最好的温柔”
安伊诺有全天下最好的温柔
语意不通的一句话,恐怕只有穆拉和能写得出
苏世誉握信的手陡然收紧,微微一颤,他闭了闭眼,极缓慢地深吸了口气,复又放松下来苏世誉低眉盯着那行字,许久许久,终于极轻地苦笑了一声
苏世誉翻至最后一页,墨迹跃入眼帘的瞬间,他彻底愣住了
“安伊诺那天没有回答上来的问题,我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所以……”
第三十三章
幽夜月明,中庭如积水空明,竹柏影铺成了满地的藻荇交横有少年独自在庭中练剑,寂静中唯有刀刃破风声声作响
陈思恒气力发虚,挥出的剑势随之一晃,长剑随即脱手坠落在地他反应迅速地一退,好歹没让砸了脚,只是苦闷地盯着剑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陈思恒摸了摸怀里的匕首,蹲下了身子,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静姝姐姐……我还是没办法恨你啊……”
忽然吱呀一声响,沉重的府门被人推开,长风穿庭而过陈思恒一把抓起长剑,猛然转身警惕地盯着来人,“谁?!”
只见两个黑衣人将门推开便立在了两侧,其后两队黑衣人跟入,神色冷漠,左右排开
这阵仗瞬间令陈思恒的冷汗浸透了背,一动也不敢动地紧盯着最后步入的人
夜色里来人身姿秀颀,衣上莲纹如血,眸中似有若无地带了笑意,“怎么是这个表情,不认识我了?”
陈思恒转惊为喜,“楚将军?!你来看我了?!”
“嗯,”楚明允道,“来看看你死了没”
满腔激动顿时被浇熄了,陈思恒嘴角抽了抽,答不上话来
楚明允打量着周遭,随意地问了几句他平日的情况,话锋忽然一转,道:“我这次来是有事要问,哪怕你不想回忆也得老实回答,行不行?”
陈思恒笑了笑,几分释然,“这么久我早就想开了,没有什么不愿意回忆的,您尽管问吧”
“你家中出事时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陈思恒摇了摇头,“祖父送我们走的时候,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只告诉我没事,而起火的那晚实在是太突然了,一切都乱糟糟的,我根本没法去看到听到什么”他顿了顿,“……我只看到了静姝姐姐冲进来把我带了出去”
楚明允微蹙了眉,又问:“那日在红袖招里,我去之前你原本是要告诉苏世誉什么?”
“静姝姐姐让我说对方被称呼为太尉,”陈思恒看着他,忽然急道:“对啊,楚将军,谁是太尉,会不会真的就是他害了我家的?”
楚明允不带表情地瞧着他,“是我”
“啊?”陈思恒反应不了,“可……可你不是将军吗?”
“朝中理政时的职位是太尉,在战场上自然就是将军了”楚明允解释道,他眸光微冷,“让我想想,若不是那天我凑巧跟苏世誉碰在了一起,她是不是打算再告诉我对方是御史大夫?”
从而离间他们二人,让楚党与苏党内斗相损,好取渔翁之利
“算盘倒真是打的不错”他嗤笑一声,从袖中拿出铜符,“小鬼,那这个你知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陈思恒接过来,摇了摇头,仔细想想,然后又点了点头
“嗯?”
“有个哥哥经常来看静姝姐姐,有一次我见那哥哥把这个东西给了她用,然后好几个人就听她差遣了”陈思恒道,“我猜,应该是令牌之类的或者是证明身份的东西”
“那你可曾听他们提起过淮南?”
“从来没有”这个陈思恒答的斩钉截铁
楚明允点了点头将铜符收回,若有所思
见他话已问完,陈思恒看着那些黑衣人,忍不住问:“楚将军,那些人是你属下吗?”
楚明允回头瞥了眼,“影卫”
陈思恒眼睛亮了一亮,小心地打量着他的脸色,鼓足勇气道:“那你看……我能不能也成为你的影卫?”
楚明允闻言忽然笑了声,“你知不知道影卫意味着什么?”
“……主人的影子?”他揣测道
“对,”楚明允慢悠悠地打量着他,“所以你觉得,我为什么会答应要这么矮的影子?”
陈思恒:“……”
楚明允笑了,转身往外走去,随意地摆了摆手,“沉气定神,把剑握紧了再说,用到你的时候我自然会叫你”
陈思恒惊喜叫道:“真的吗?”
无人回答,眨眼间影卫已将门重新合上,庭中重归寂静,了然无痕,仿若从未有人来过
回城古道上骏马闲步缓行,马蹄踏过新草无声,随行在后的影卫亦是安静无言楚明允顾自沉思着什么,眸光浮沉不定,忽然间他勒马停下,抬手制止了影卫的询问,微微偏头,仔细辨听
有极为细弱的琴声传来,缥缈空寂的调子,隐约似有哀意,又淡如石上泉流,低缓处几不可闻
楚明允凝思听了片刻,翻身下马,把缰绳抛给了身后影卫,“你们先回去”言罢径自离去
他循着琴声分花拂柳而行,拨开一枝繁盛桃花后视线豁然开朗,不觉微怔,压在指下的绯色花瓣洇出一点香气染上指尖
霸水汤汤伴离亭,月华如霜,落了亭中白衣青年满身清冷青年席地坐在亭中,背靠朱红亭柱,膝上搁了一把桐木琴,他微低着头按响丝弦,长发随动作倾至身前,在云纹银绣的衣袍上如白宣上蜿蜒的墨色深浅,低垂的眉眼是惯有的清俊好看
世人眼光果然不差,这天下除他再无几人配得上温良如玉
苏世誉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去,琴声落下袅袅余音,他看着行至眼前的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我还想问你”楚明允环顾一周,发觉只有他独自一人,“路上听见琴声,我还以为是哪个歌女伶人,寻过来看没想到会是苏大人在此,还真是有闲情雅致”
苏世誉淡淡道:“不是什么歌女伶人让楚大人失望了,你现在离去倒也不晚”
“苏大人怎么还赶我走呢?”楚明允微挑眉梢,“你不想看见我是怎么?”
“怎么会”苏世誉轻笑
“你方才弹的是曲丧乐?”楚明允在他面前蹲下,微微歪头盯着他,“居然是在凭吊故人吗?”
“怎么,”苏世誉笑道,“楚大人是打算安慰我吗?”
楚明允笑了一声,“亲叔父死在眼前都能面不改色,你哪里用得上我安慰”
苏世誉垂下眼不答话,手指再度搭上琴弦
楚明允也不在意,撩袍便挨着苏世誉并肩坐下,抬手碰了碰他,“换首曲子”
“……”苏世誉侧目看他,“你还真是把我当成伶人乐伎了?”
“若是想找乐伎伶人我就不会想听你弹了”楚明允回的理所当然
“也对,”苏世誉便笑了声,“江南第一的琴伎都被人花重金买下送你府上,的确是不缺人抚琴”
楚明允侧头瞧着他,意味不明地道:“我的事你了解的倒是不少”
苏世誉指下动作微顿,旋即平淡道:“只不过是那位如姬姑娘名声过盛,连我也有耳闻曾想跟她讨教,可惜已经没了机会,却没想到你后来遣散得倒也干净,至今也没丝毫踪迹”
楚明允低笑道:“我这不是对你情根深种吗?”
苏世誉避开他的目光,“如此看来也只能问你了,如姬姑娘的琴艺果真如传闻般了得?”
楚明允略一回想,给出了三字评价:“听着困”
苏世誉不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以楚大人这般的欣赏能力,恕我实在想不出要费力给你演奏的理由”
“三更半夜荒郊野岭,我不回府特地来听苏大人弹琴,你居然还要嫌弃我,可真是令人伤心啊”楚明允幽幽地叹了口气
“……想听什么?”
楚明允想了想,“兰陵王入阵曲”
苏世誉闻言忽然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仔细打量了片刻,“提起这个,我倒是想到个早就想问你的问题”
“兰陵王因为容貌秀美在沙场上常受轻辱,这才打制了一副狰狞的黄金面具来震慑敌人那你这张脸,是如何纵横了沙场的?”
“这也容易得很,”楚明允冷笑了声,“但凡有不敬的,敌者虐杀,兵者重罚,不出两月,军中便再无敢直视我面容之人”
“果真是治军严格”苏世誉难辨褒贬地道,沉吟了良久他忽又轻声问道:“坦白而言,我认为你并非是贪慕荣华之人,甚至对许多尘俗之物毫无兴趣,那你究竟是为何想要入沙场登朝堂?”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楚明允看着他
“要听假话我何必问你?”苏世誉回看过去
楚明允移开了视线,望着远处的千叠山影,淡青朦胧的山峦与银白粼闪的川流便落入他深色的眼眸,沉吟片刻才开口,语调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却落地有声,“非要说的话,我想要的就是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苏世誉一怔,转而收回目光,抬手搭上琴弦,皎皎月光在他指上匀开
一曲起弦风雅,音似玉盘珠落泠泠,声转战鼓擂响震震,渐入金戈击鸣铮铮,铁马冰河至此滚滚而来
声潮盈满朱红亭台,楚明允手肘抵在膝上,侧过头托着腮盯着苏世誉出神
哪怕是再嫌恶楚明允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他生了一副极美的皮囊闲言碎语向来难少,有人说是那薄唇勾起的弧度摄人心魂,有人说是那染了血腥气的素白手指握扇时的姿态最是动人
而苏世誉现下却忽然觉得,他那双眼眸才真是让人难以招架含笑时有春水潋滟盈盈生光,沉静下来便是秋水清明澄亮凝寒
陡然翻指收弦,一曲终了,乐潮退散,留天地一时万籁俱寂
楚明允动作未变,盯着他静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道:“你的脸是不是有点红?”
“……”苏世誉无声叹了口气,“任谁被你直勾勾地盯了这么久都会不自在的”
楚明允便缓缓笑了一声,“你更好”
“什么?”苏世誉微诧,正对上他那双笑意渐深的眼,竟一时难以回神
楚明允指了指他膝上的琴,“江南第一,远不如你”
“多谢你夸赞了”苏世誉收回目光笑道只是在这只言片语间,虽松了口气,但又有种无法言明的压抑情绪悄无声息地攀爬上来,琢磨不透
楚明允转回头,放松了身体靠上亭栏,“你继续弹你的,不用在意我了”
苏世誉淡淡应了声,他却忽然又开了口:“对了”
“怎么?”
“你吃甜的吗,松子糖我可以分给你一些”
苏世誉便轻笑出声,不置可否,信手又起一曲清丽小调
楚明允也不再出声,闭上了眼似是有些倦意乐声温和入耳,他像是觉得姿势难受,身形忽而微动,侧身倚上亭柱,肩抵上了苏世誉的,松散的鸦色长发随他稍侧的头滑坠而落,落在苏世誉的肩头,又被夜风撩起扫过苏世誉的下颔,一点难以言喻的痒和酥麻
无端的心悸突生,耳边清晰响起穆拉和的声音:
“所以……”
“所以安伊诺是喜欢着他的吗?”
苏世誉指上一错,琴声不稳
刹那间上万只蝶忽然振翅飞起,满胸膛的蝶翼扑动,心彻底乱的没有章法
“苏家四代,不缺你一个将军”
“我不会再带你上战场,往后你只需学着去做一个文臣”
“我想要的就是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喜欢吗?
“他对国家重要,那为什么你要对他那么好?”
“漂亮哥哥在的时候雾就不见了!”
“想猜的多了去,比如你如何看待我
《君有疾否》完本[古代架空]—— by:如似我闻
作者:如似我闻 录入: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