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亲自为他送去了衣物,结果夜里回来时发现整个城都被封死了,我赶回去告诉了夫君,他带兵过来跟守在城门的人打了起来,趁机撞开了城门!”她话音微顿,近乎咬牙切齿般地继续道,“我知道城里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里面居然是在屠城!整整满城都是!不管男女老少,他们直接闯到家里,见人就杀!”
苏世誉皱紧了眉,不发一语
她深吸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些心情,“大人当日见到的流民,就是那时候趁乱拼死逃出城的但对方人数太多了,我夫君带来的人完全不够,然后……他就把我敲昏,让人把我带走了”
“还望节哀”苏世誉叹了口气
云娘抬袖擦了擦泛红眼角,道,“大人,我敢以自己的性命作为担保,绝对是韩仲文在和叛党勾结!不然怎么可能会被屠城了也没有派兵援救?而且我知道,叛党根本没有消失,他们跟援军打了一仗后就躲在了北边的山上,守军就围在山下,可是韩仲文他都围了几个月了,一直不提攻打,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闻言至此,楚明允终于抬眸看了一眼,微微蹙眉
她这话是有问题的叛党的下落再确定不过了,就是化成平民藏在了寿春城中,怎么会出现在山上可她身处如此境地,更不可能欺瞒他们
细细一想,刹那了悟,楚明允唇边浮现一丝冷淡笑意
说到底,不过又是韩仲文玩的一个把戏叛党在寿春城里,寿春守军在山下,那山上,自然只能是‘凭空消失’的援军毕竟死了一城的人,瞒得了远在千里的长安,瞒不过近在咫尺的守军想来洛辛那副模样,援军与叛党一战是吃了大亏,只好退居山上防守,而韩仲文干脆就利用了守军对叛党的切骨仇恨,倾兵包围,一来打压遏制了无法控制的朝廷援军,二来还方便了自己在城中调度叛党
苏世誉与楚明允对视了一眼,显然也想透了这层,他简单安抚了云娘几句,唤来苏白吩咐下对这些流民的安置,便遣人送她离去
“怎么样,想好怎么处置韩仲文了吗?”楚明允懒散地倚着桌案
苏世誉还立步在门前,远望着苍穹上孤雁飞鸿,却是答非所问:“想来韩夫人是清楚她夫君所犯下的这些罪孽的,竟然还执意要为他开脱求情”
“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还真被她那点恩情打动了?”楚明允微挑眉梢
苏世誉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无法理解”
“呵,有什么理解不了的”楚明允笑道,“你以为谁都能像你对苏行那样秉公无私?为亲眷隐匿包庇,开脱求情,这才是正常人会有的反应”
“律法的确有亲亲隐匿不受连坐之说,可谋逆乃是十罪之首,族株不赦”苏世誉道,“为人臣者而不忠,已经是失其义,更何况谋反作乱危及社稷,贻害百姓家国为大,平息动乱安稳治世自然是第一位,如若不知便罢了,既然知晓,又如何能放任纵容如此祸端?”
忽而须臾沉默,楚明允眸光微动,素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案上,伤口还在绵绵刺刺地泛着疼,他低低咳了声,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的意思是,谋逆的都该死了?”
苏世誉答道:“罪应当诛”
“若你是柳云姿,谋反的是你的夫君,你也还这么觉得?”
苏世誉背对着楚明允,他们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听得到彼此的声音都是淡淡的,一如对花饮茶月下把酒般随意闲静
苏世誉反问道:“有何不同?”
身后便传来低低的笑声,“你脑袋难道是石头做的吗?”苏世誉转过身,发觉楚明允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他还未及再开口,就被人给抱了满怀楚明允埋首在他颈窝,深深叹息,“……可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侍从快步走进厅堂,在韩仲文跟前跪下,“大人”
“怎么样?西陵王怎么说?”韩仲文急切起身问道
侍从抬头看了他一眼,答道:“回禀大人,小人没能见到西陵王,根本连府门都没能进去!王府里的人说是不方便,兵卫拦着不让进,求人通报进去也没什么回应小的没办法,只能先回来问问您”
韩仲文脸色彻底变了,身形狠狠晃了一晃,语调不由尖锐了起来,“不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李承化他就这么急着撇清关系,这么急着划清界限?都已经是绑在一条绳上了,他还妄想要抽身自保吗,难道就这么弃我于不顾了?”
侍从不敢应声,一直跪在旁侧的戍卫头领却忍不住道:“大人明鉴!昨晚属下的确是看见了世子的符令才放行的,属下真的没料到……”
“够了!”韩仲文打断他的话,“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楚明允和苏世誉已经被你放走了,不用说,肯定早就到了南境军营,张攸的事情败露跟我断了联系,现在南境军全在他们掌握中,你让我能怎么办?”
戍卫头领也低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一片死寂,半晌,韩仲文略微平静了下来,却不再理会他们,径自走出了厅堂他一路穿庭去了后院,房中柳云姿正缝着寒衣,见他来了起身笑道:“夫君”
“夫人”韩仲文覆上她的手,紧握了一握,才沉声道:“你立刻去收拾一下,带着子铭离开寿春,娘家也先不要回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我带着子铭,那夫君你呢?”柳云姿忙道,“既然要走,夫君就同我们一起走”
韩仲文摇头,“我得留下他们不会放过我,如果我走了,你们必然会受到牵连,还怎么脱得了身”
“那妾身便与夫君一同留下!”柳云姿道
“夫人!”韩仲文重了语气,“你留着只能白白丧命,留在这里干什么?听我的,赶快带着子铭离开,就当是为了保存下一点我的血脉”
“让人护送子铭离开,妾身不走”柳云姿固执地看着他,“妾身自记事起就在夫君身旁,身上衣衫是夫君选的,头上发钗是夫君簪的,人也是夫君的,如果没了你,我不知该怎么在这世上独活”
韩仲文忍不住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轻吻上她的额头,“夫人,韩仲文何德何能,我又怎么忍心让你陪我赴死”
她摇了摇头,笑容温婉如常
正在这时,侍从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激动得甚至忘了礼数,高喊着,“大人!大人!援军的兵符找到了!”
“找到了?!”韩仲文放开柳云姿,接过侍从双手奉上的兵符,“那么久都没找到,究竟是藏在哪儿了?”
“回禀大人,难怪之前都找不到,原来是那个洛辛把兵符给吞下去了!处理尸体的时候把他剖开了才在胃里找出来了!”
他拇指仔细摩挲着兵符,虽上面有些纹路模糊不清了,但是并不影响韩仲文眼神渐渐变得坚毅如铁,一下攥紧兵符,“好,天助我也那就再赌上一把!”
“夫君,不要”柳云姿拉住他的手臂,“我们降了吧,局势已定,趁着现在还握有些筹码,不如做个交换,去求楚大人和苏大人放过我们吧”
“你想的太天真了,夫人,他们两个是什么人,还是你真当楚明允和苏世誉是什么良善之人了不成?更何况那晚我对他们下了杀手,投降后不碎尸万段就算心慈手软了,怎么可能还会放过我们?”
“可是夫君……”
“就算你说的有些可能,但我怎么能把身家性命系在他们的一念之差上?局势已定?不,还没定!现在我还能拼死一搏,还会有一线生机!”说完韩仲文转向侍从,吩咐道:“你再去见西陵王,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败了,也不会让他逃了,让他彻底断了独善其身的念头,立即派兵来支援我!”
“夫君……”
韩仲文深深地看了柳云姿一眼,然后强拉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房中只剩柳云姿枯站在原地,眼中晶莹终于凝结成泪水滑落,她慢慢抬手捂着脸,跪坐在地上低泣出声
外间的响动吵醒了睡在内间的韩子铭,他边扯着睡歪的长命锁,边下床走了出来,惊讶地拉了拉柳云姿的手臂,“娘,你怎么了?”他触到湿湿的水泽,急忙忙道,“别哭呀……”
柳云姿紧紧地抱住孩子,泪如雨下
地面隐隐颤动,铁马冰河滚滚,是大队人马正冲着军营逼近,望得见远方被马蹄激起一片烟尘浩浩
“报——!将军,敌方来犯,已在二十里外!”
“知道了派兵出营列阵,不准轻举妄动,等我命令”
“是!”
斥候领命退出了中军帐,苏世誉看向身旁的楚明允,不禁开口道:“韩仲文当时没有立即发兵紧追,而是等到如今才大举攻来,必然是已经掌握了朝廷援军你伤势还很重,此战由我替你吧”
“我说要打了吗?”楚明允笑道,“韩仲文是被逼急了,连脑子都不要了,再给他三万援兵也没用”
“怎么说?”苏世誉问道
“你觉得他派来的会是什么兵?”
苏世誉略一思索,“援军与寿春军都有不稳定因素,难以全然掌控稳妥起见,留守城中的应还是叛党,派来一战的想必是那两支军队”
楚明允笑吟吟道,“我家世誉就是聪明”说着还在他脸侧亲了一口
站在他们身后的苏白默默别开了脸,觉得自己眼都快瞎了
楚明允忽然回头看了过来,苏白尴尬地对上他的视线,犹豫着正想说句夫人您和公子开心就好,不用理自己的,却听楚明允吩咐道:“把上次那个女人找过来,要快”
“……啊?”苏白一时反应不来,看到楚明允的眼神后顿时惊醒,“是!”忙不迭跑了出去,与疾步进帐的徐慎擦肩而过
徐慎行礼道:“将军,敌方已经迫近,请您下达命令!”
楚明允轻笑了声,“鸣鼓备战,升我将旗”
朝廷援军与寿春城军的骑兵当先前来,混编为一,数千人疾驰行军,马蹄声震响如雷,声势浩荡前方的军营里骤然响起号角声,雄浑高亢,遥遥传来,赵恪靖抬目望去,身下烈马不断缩短距离,他看得愈发清晰,辕门外重重兵甲严阵以待,晦冷天光下旌旗翻卷,其上赫然是一个‘楚’字,他不由得一愣
援军的主将虽然依从苏世誉的意思委任了洛辛,但楚明允也不会把军队全放心交给了他,因此身为副将的赵恪靖自然是楚明允的人当日抵达寿春时和叛党交战不慎中计,他听从洛辛的指令带兵退守山中隐蔽,一连数月艰难度日,连战马都不得不杀了不少来吃,尽管如此还是免不了死去许多兵士,但好在主力犹存,也终于熬到了兵符重现,得以下山,然而他们才稍作休整就又受命出战,目标竟还是南境军营赵恪靖虽满腹疑惑,但传令者并不打算跟他解释什么,赵恪靖也只好听命行事,可如今眼前将旗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三州数郡城池,百里荒蛮沙漠,他正是在这面旗帜下浴血奋战
身后响起低低议论的声音,显然其他骑兵也望见了将旗,心绪动荡起来他们离对方已经近了,赵恪靖猛然勒马停下,举起右手,旁边的人心领神会地挥动令旗,先是援军缓下动作,寿春军见状也茫然停下,队伍随之止住,隔着一段距离与南境军对峙,号角声仍呜呜作响,两边僵持,皆无动作
“你在做什么?谁准你擅自停下的!”爆喝声随人而近,怒气冲冲地停在他旁边
赵恪靖看向对方,来人正是手握兵符的传令者,率领寿春军,也是这次行动的主将,他想不起名字,只依稀记得是个淮南别处的一个郡尉,“在弄清事情之前,我不想轻举妄动”
“可笑!你身为将领,难道不知道军令如山?”郡尉喝道,举起兵符,“继续进攻!”
赵恪靖一动不动,转头望向远处猎猎飘扬的将旗
郡尉大怒,“看清楚,兵符在此,你是要违抗命令吗?”他调转马头,高举着兵符冲兵士们大喊:“继续前进,攻下军营!”
底下人隐约有些骚动,尤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寿春城军,却都踯躅着没有行动
“混账!”郡尉扯过赵恪靖衣领,“依照军规,我现在就能杀了……”
一道黑影飞掠而来,快到几乎连赵恪靖都来不及反应,眨眼间郡尉松开了他,难以置信地死瞪着穿透自己胸口的箭,才一张口,一口血喷溅在对方铠甲上,而后仰面栽落下马背
军中顿时哗然惊动
赵恪靖一眼看到门楼上持弓的人,却大喜过望,“……主上,”他高声道:“楚将军!果然是楚将军!不必戒备!”
寿春城军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旁边却随之响起了高呼声,开始还很零星杂乱,渐渐就统一清晰了起来
数月在生死夹缝中挣扎苟活,前途灰暗无光,在渐冷的气候凋零的草木中,眼看着战友一个个病死或饿死,援军众人近乎绝望,甚至已经不敢再奢望能回到长安,却万万没想到竟能在这里见到楚明允,先前见到兵符他们尚能冷静,而在这突然之际,援军几乎是要热泪盈眶,忍不住一齐振臂欢呼:“楚将军!楚将军!”
苏世誉站在营寨中,仰头遥望门楼之上楚明允的背影他虽在营中,离得较远,但凭他的武功自然能清晰听见外面声响,更何况那高呼如山,即使毫无内力的人亦能隐约听闻呼喊中满满皆是欣喜雀跃之意,苏世誉眸色却渐而深重如墨,一潭沉郁难以化开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曾问过楚明允,若同时有兵符与他的命令,军队将会听命于谁
答案已然明晰浮现
而这已经远非一个太尉、一个将军所该拥有的威信
“属下终于见到您了……”营外,赵恪靖喃喃自语着,就要催马上前,而对面的队伍忽然从中分开了一条道,竟是一个女人走了出来,停步在两军之间,面对着他们
战场上从来没有女子出现过,赵恪靖惊讶不已,然而寿春军比他更为惊讶云娘的夫婿在寿春军中人缘颇好,许多人也都认识云娘,还有几个都统将领受邀去她家吃饭喝酒过,此时都大惊失色,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从敌营中走出来的
云娘抱紧了怀中长剑,仿佛能从冰冷的铁剑中汲取温度,她目光扫视一周,深吸了口气后,闭目重回到那个血腥黑暗的夜晚,她高声开口,字句清晰,毫无含糊,枝末细节都一一道来
她一个女子,武功算不得上佳,声音自然也大不到哪儿去站在前方的骑兵就将听到的内容转达向后,依次传遍,他们的神情从开始的困惑,转为震惊,再到惊怒,直至听闻屠城景象,转达的士兵都个个变得双目血红,咬牙切齿了起来,恨怒欲狂
想他们应征入军,肝脑涂地,所求不过护得国土平稳家人安康,可如今,至亲家人被残忍屠戮,他们却还在被凶手欺瞒耍弄!
及至此刻,韩仲文靠着兵符调控的援军和靠着谎言利用的寿春军全部倒戈,局势彻转
重编整饬队伍后,楚明允下令,趁势而击,反攻寿春城
南境军、寿春军、朝廷援军,三军联合发起突袭,叛党闭城顽抗擂鼓撼天,兵戈震响,流箭如雨,火油沿城墙浇下,烈烈燃烧鏖战直至黄昏,满天血色云霞下,城门大破
攻入城中之时,未及逃脱的韩仲文一家被叛党抢先灭口,愤怒的寿春军一拥而入,将他的尸体也撕碎,余下叛党或当即斩杀,或投降俘虏
那些流民随后回到城中,有的与军中家人相拥团聚,有的在物是人非的家前痛哭失声,人间百态,一眼看尽
暮色重压的郡守府邸里,苏世誉默然无言,似是思虑重重,楚明允不难猜到,韩仲文一死,跟之前淮南王的情形如出一辙,人死灯灭,线索全断,幕后之人依旧隔着迷雾重重,难以窥知
楚明允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枕在他肩上,想说些什么,苏世誉忽然偏头看向一旁,楚明允随他望了过去,只见青石地上一滩鲜血中躺着枚银质的长命锁,光泽莹亮,血痕斑斑
第七十一章
雍和九年,深秋,历经数月,淮南叛乱一案终于告结,经查证共有三十余人遇害,拘捕涉案大小官员近百人,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天下俱惊
《君有疾否》完本[古代架空]—— by:如似我闻
作者:如似我闻 录入: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