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已经晃到了城外,放河灯和天灯的人都聚在这里,映得河滩上一片灯火煌煌,卖灯的摊贩都在卖力地高声招呼一家较大的摊位上跑来个伙计,对着他们俩行了个礼,“两位公子这边走,早都按吩咐准备好了,就等您两位过来了”
两盏天灯被捧了上来,与旁人放的普通白色不同,灯面天青,还绘着淡淡的水墨,一看便知是精巧特制的苏世誉端详了会儿,笑道:“准备的这么周全,你喜欢放灯?”
“我喜欢你”楚明允不抬眼地道,拿过准备在一旁的笔递给他,“喏”
周遭仍不断有灯盏在缓缓飘升,人们嬉笑着仰头去望,目光染上几分期盼,仿佛承载在灯上的心愿能随之上达苍穹,去借问神灵可能应否
楚明允写的极快,燃上了灯中烛,抬腕让天灯悠悠浮上,眼睛却看着苏世誉,“还没想好?”
他隐约看到灯上已经写了什么,但苏世誉又蘸了墨,却忽而落不下笔了他被楚明允声音拉回了思绪,笑了笑,终是放弃了再添什么,将天灯点燃放飞
楚明允望着那两盏醒目的青灯渐渐飘远,似是随意地问:“写的什么?”
“国泰民安”苏世誉一脸坦然
“……”楚明允沉默了一下,又笑道:“不问问我的吗?”
“不必了,”苏世誉笑道,“不是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楚明允侧头看他,目光沉沉,低声道:“若能灵验,我就真该去信一信神佛了”他望了一眼远处,忽然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才松开手没走出两步,忽又折身按住苏世誉的肩,正对上他微诧的神情,“哪里也不准去,等我回来,就一会儿,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讶色从他如玉容颜上敛去,苏世誉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好”
楚明允不怎么费力就在河滩偏僻处找到了秦昭,顶着面无表情的脸,一见到他张口便是:“师哥,密令不是给你这么用的”
楚明允冲一旁买糖吃的杜越抬了抬下巴,“你不是正好把那家伙拉出来了”
“他听说要拦他表哥的灯后就非要跟来”秦昭道
楚明允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难怪你这个脸色”
秦昭把手中已经熄灭的青灯塞给他,“留着力气同情自己吧”
楚明允低眼把灯面看过来个遍,苏世誉的字只简洁落了一面:“一愿社稷昌,二愿黎民宁”他神色静漠,良久听不出情绪地笑了一声,“还真是国泰民安”
说话间杜越已凑了过来,把手中的灯盏递到他眼前,“哎,这个是不是你的?”
楚明允随手接过,纸面上更为简洁:苏世誉只有这三字
“我还以为你会写报仇呢”杜越瞥着他的脸色
他垂眼以指尖摩挲过那个名字,没有说话,杜越和秦昭也一时无言,喧闹的河滩似乎也渗不进丝毫热烈气氛直到楚明允抬手揉了揉眉心,一手抬了抬就要赶人,“去远点儿,别来我这边捣乱”
杜越咽下了骂他的冲动,立刻拖着秦昭往河边租借小舟的地方去,走了一半,他突然想到什么,扭头冲回还在原处的楚明允身旁,“……我有种直觉,”杜越喘出一口气,“你快去看看我表哥在干嘛!快去快去!”
楚明允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什么,转身赶往来处
他看到他,隔了一段距离
苏世誉站在个无人的角落,身姿修长,天灯在他身周交织成一片暖色的海一盏再普通不过素色天灯在他手中点亮,悠悠回旋着升起似是觉察到了什么,苏世誉蓦然回首望了过来,千百点灯火映亮他墨色眼瞳,游人拥挤,他眼中只显出穿过人流而来的身影,眉眼温柔地笑了
整个天地很吵闹,又在一刹那寂静,听得见月照河水潺潺,听得见楼台歌谣隐隐,听得见远山寒钟阵阵,听得见那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楚明允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抬头看去,那盏灯早混在漫天升起的灯海中,无从分辨了
“我没有走”苏世誉看着他
“你写了什么?”楚明允把他拉近一些
苏世誉难以觉察地顿了一下,然后又一脸坦然:“国泰民安”
“那何必要写两次?”楚明允紧蹙着眉,紧盯着他不放,“你写了什么?”
苏世誉有些不解,笑道:“不过是盏灯罢了,何必这般在意”
楚明允不吭声,眸深似海地看着他,四目相对,良久,他缓缓凑近上去
苏世誉呼吸微滞,没有动作,感觉到他的呼吸近了,在即将触及的分寸之间,楚明允却忽然停下了,微哑着嗓音,轻声道:“你若是觉得恶心,可以躲开”
离得这么近,字字的气息都能感觉到,温热的酥麻
指尖猛地一颤,苏世誉拉着他退入树影下,沉默一瞬,缓缓闭上了眼
下一瞬整个人就被压在了树上,楚明允却还是竭力在克制的,生怕粗粝的树干硌着他幽暗不明的树影下甚至连面容也看不清,他倾身,自苏世誉额头一分一寸吻下来,眉心至眼角,终挨上了唇,他低叹了声,再无迟疑地吻了上去
像是怕惹得苏世誉反感,他压抑着急切,几乎轻柔虔诚地吻过唇,复又抵开齿关,舔舐纠缠,缠绵至极,却比任何烈酒都引人耽溺
游人渐渐散了去,河中小舟上更是寂静,无数天灯被风吹送来,环绕舟畔映照得暖光融融杜越扒着舟沿伸手去触飘近的天灯,一盏素白灯盏打着旋缓缓近了,露出上面一行墨字杜越眯着眼辨认,“三愿我所爱……哎这字有点眼熟——啊秦昭!”
秦昭反应迅速地将差点一头栽到水中的杜越捞了回来,杜越后跌了一步直接倒在他怀中,仰头正对上秦昭紧张看下来的眼,两人竟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
杜越眨了眨眼,先缓过神来,慌忙移开身形
秦昭还僵在原处,杜越扭头看了他一会儿,咳了声,支吾着道:“啊那啥,压着你哪儿了?”
秦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有”
“哦,那就成”杜越老实坐好了
那盏他伸长了手去够的天灯便晃荡着向空中皎月而去
一愿社稷昌
二愿黎民宁
三愿我所爱无忧无恙,岁岁长安
雍和十年,春二月,匈奴九皇子宇文隼举兵夜袭王帐,弑父篡位,称大可汗
消息传到长安,楚明允嗤笑出声:“居然能让一个废物当了可汗,匈奴这是走到穷途末路了吗?”不以为意
与此同时,工部尚书岳宇轩也接到了消息,稍作收拾,便入了宫
御书房里,李延贞正对着那尊女子木雕细细端详,漫不经心地让岳宇轩将文书搁在案上,连余光也顾不上分些过来
木雕已经臻至完美,身姿清绝,长发绣衫,垂手纤如玉,虽仍旧缺了面容,却可料想定是极美的女子
“陛下还没想好她的样子吗?”岳宇轩也看向木雕
“是啊,总觉得还需仔细考虑”李延贞望着雕像的眼神温柔,几近眷恋,“偶尔会有模糊的感觉,觉得快要想到她的模样了,可再细想却记不清了”
岳宇轩忍不住叹了声,“可惜了”
“可惜?”李延贞奇道,目光却依旧没从雕像上移开
“没什么,只是感叹陛下如此巧夺天工,若是匠人,定是天下第一等”岳宇轩笑笑,“臣胡思乱想罢了”
“若是匠人?”李延贞忍不住摇头笑了,“朕还真有过这种念头当年刚为储君时整日被逼着学许多事,还要在几年内补上皇兄们自小就念的书,累得很了,就忍不住跟侍读的苏爱卿抱怨,说要是能出宫做个木匠多好,当皇帝可真是又累又没意思”
岳宇轩附和地笑着,见他显出陷入回忆的神情,悄无声息地凑上前,伸手在桌案的茶盏上一掠而过,白色粉末细细地飘落在茶中,溶水无痕
李延贞浑然未觉,仍慢慢回想着,不觉带了笑意,“只是没想到身旁亲近的宫娥会把这话告诉了旁人,又传到了父皇耳中,父皇勃然大怒,罚朕和苏爱卿禁足在东宫抄书那夜正是除夕,朕连累苏爱卿不得回府,心里愧疚得说不出话,而他非但不恼反而还安慰朕,好像天生就不会生气似的抄了半夜的书,手腕酸疼,还止不住的乏困,苏爱卿便让朕去歇一会儿,说好一盏茶后他叫朕起来继续抄,结果朕一觉醒来天已经亮透了,是他把朕剩下的那些也一并抄写完了,连桌上都收拾过了”
李延贞足足顿了片刻,才续道:“当时朕看着苏爱卿俯在桌案上睡着,忍不住想,他大概是除了母妃外唯一对朕好的人了”
“难怪陛下如此宠信苏大人”岳宇轩早已退回原位,模样恭敬
李延贞终于转过身来,端起茶喝了几口,笑道:“在朕心里,苏爱卿与兄长一般无二”
岳宇轩看着李延贞喝下了茶,便不再多留,告退离去了他心中估算着药效发作的时辰,恰好走出了宫城,放眼望去,满目春和景明,笑了出来
大夏摇摇欲坠的权柄,终于要彻底崩裂了
只是可惜了那尊木雕要永世无面
“师哥,禁军那边传来急讯,李延贞中毒昏迷了”秦昭疾步走进书房
“又是下毒?”楚明允微蹙了眉,“这次是谁下的手?”
“工部尚书岳宇轩嫌疑最大,当时御书房只有他和李延贞两人在,出事后府中和工部全都不见他的人影,只怕是逃了”秦昭道,“苏世誉已经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搜捕他了”
这时婢女在外面叩响了门,道:“大人,宫中来人要请杜药师过去”
秦昭看着楚明允
楚明允单手抵着下颌,眸色晦暗,“告诉他们杜越回苍梧山了,不在”
“师哥?”秦昭愣了一下
“你不想骗那傻小子,就赶快把人打发走,让杜越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楚明允抬眼看向他,“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秦昭转头要走,又忍不住脚步稍顿,问了出口:“是要再动手吗?”
楚明允笑了声,没有回答,而是道:“让禁军统领过来见我”
是夜白日里的满城搜查,闹得长安人心惶惶,一入夜就都关紧了门早早歇息了,生怕招惹上什么事然而一个幽暗的巷子中缓缓驶出了辆运货的马车,往城门方向去了
禁军封锁了全城,城门处更是重兵把守,当即将车截下
“怎么回事?不知道封城了吗,退回去!”
马上的男人连忙下来,“哎哎,官爷,通融通融,这都是些普通的货,您行个方便,就放咱们过去吧”
守卫一亮长戟,“上头有令,全城封锁,任何人不准出城,商货也不例外,回去!”
“唉这……”
“怎么了?”禁军统领被这边的吵闹吸引,走了过来
守卫收回兵器,“统领,这辆车违令出城,不肯回去”
“这位大人明察,我这货都是跟人定了契的,晚一天都要赔银子!”男人看出来人地位不低,点头哈腰地凑上前,掏了银子就塞过去,“知道您办差不容易,所以才没敢白天来,一直等到半夜,不也是为您着想吗?你瞧,就这一车,不敢多运!”
统领掂了掂手中银两,有些为难,“可我这接的是御史大夫的令,实在是……”
“我知道!”男人又塞了几两,回身一指车上货箱,“您是按规矩办事,当然得配合,您去查,随便查!”
统领满意地笑了,边将银两收起,边吩咐道:“过去搜,都仔细点!”
守卫们上前将货箱依次打开,尽是些绸料布匹男人搓着手,笑道:“那大人您看?”
统领点了点头,扬手一挥,“放行!”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祝大人您早日升官发财!”
马车驶出了城,隐入苍茫夜色中统领收回视线,冲身旁属官使了个眼色
官道上马蹄声响,那辆车渐行渐缓,最终停了下来男人忙下马转到后面,将货箱搬到地上,伸手一推,竟将车壁拉开,露出里面隔出的一方空间只见有人起身从中走出,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衣衫,对那男人摆了摆手,男人弯腰行了个礼,又驱车走了
岳宇轩看了看天色,向约定的渡口走去
夜色正浓,树影黢黑,枝杈交横将月色切割,林中有不知名的鸟鸣声声,透出一股别样的幽诡突然有声细响,像风声擦过树叶,岳宇轩脚下一顿,倾耳去听,并无异样,他抬步迈出,响声骤然而起,急而密地响在四面八方,似远还近
岳宇轩心头一跳,仓皇四顾,“谁?你们是来接应我的,怎么不出来?你们是……”
周遭几乎同时闪过一道锐光,眨眼间全身冰寒一片,几个黑衣人将他围住,长剑直指周身要害
“你们……”岳宇轩嗓音发颤,“你们不是接应我的人,你们是谁?!”
黑衣人如雕塑,一声不吭
而身后响起了一道带笑的声音,慢悠悠道:“怎么吓成这样,下毒时的胆子去哪儿了呢?”
这熟悉的声音在岳宇轩脑中轰然炸开,他想回头去看,却动弹不得
“行了,让他转过来吧”
黑衣人收了剑,岳宇轩僵硬地转过了身,破碎满地的月影中,青年唇边笑意冷淡,衣上莲纹如血
只这一眼,岳宇轩猛地拼命向一旁冲去,砰地一声,烟火蹿升上空绽开,他高举着一支烟火信号,喘息不定
影卫们握紧了剑,警惕环顾
半晌死寂,毫无动静
楚明允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呵地笑了,“特意放烟火给我看啊?”
“怎么会……”岳宇轩不能置信地望着渡口方向,几把长剑随即架上他的脖颈,划开道道血痕,压得他不得不跪下岳宇轩神情僵滞着,直到楚明允走到了面前,他突然放声笑了:“明白了,我明白了,两任工部尚书,两个弃子,好,好,死了干净,省得收拾了!”
“这么开心,不如跟我聊聊?”楚明允似笑非笑道
“跟你这种歹毒之人有什么好聊的?”他撕去了谦和的面孔,心头竟彻底畅快了起来
楚明允微挑眉梢,素白手指轻轻一抬,“左脚”
影卫应声一剑斩下,血光四溅,岳宇轩顿时浑身痉挛着惨叫出声,惊飞了林间鸟,他剧烈地颤抖不止,满脸冷汗地死死盯着眼前人
楚明允勾了唇角,道:“李承化手上已经无兵可用了,他还让你下毒做什么?”
岳宇轩沙哑着嗓子,讥讽反问:“告诉你……你就能……放了我?”
“不会,”楚明允道,“但可以让你死的痛快点”
“哈哈哈,”岳宇轩大笑,“死怕什么,要成大业,就该有人牺牲!”
“大业?”楚明允轻蔑地瞧着他
“怎么不是大业?”岳宇轩仰起头,直对上他的视线,“这朝廷能苟延残喘撑到现在,不过是靠了你和苏世誉原先的御史大夫无懈可击,可现在的苏世誉已经有了软肋——”
话音戛然而止,被扼死在喉中
楚明允一手掐着他的脖颈,冷了脸色,微俯身道:“你说,苏世誉怎么?”
他手上力度一点点收紧,岳宇轩涨红了脸,难以呼吸,却挑衅地冲他笑,不再说了
他手指一紧,几乎能听到那喉咙里细碎的响声,楚明允猛地松手将岳宇轩扔开,面无表情地直起身
岳宇轩捂着喉咙撕心裂肺般地咳嗽起来,双眼通红,缓了一缓,放声大笑起来,声音嘶哑得变了调,继续之前的话:“……至于你,哈哈哈,用不了多久也要下地狱来的!”他突然扑在身旁影卫的剑上,头颅滚落,鲜血瞬间泼洒开来,溅上了楚明允的衣角,腥气浓郁
楚明允低眼看着地上的尸体,脸色阴沉如水
天边冷月无声,林中树影婆娑
“去通知周奕带兵入京”楚明允突然开口
李延贞因姜媛而中毒昏迷的那次,他要来的那五万精兵至今仍在长安附近驻扎待命,领将正是周奕
“师哥,”秦昭忍不住出声,“就像你怀疑的,西陵王恐怕另有目的,真的要……”
“我用得着怕他?”楚明允声音阴狠,“哪怕李承化不自量力想当黄雀,可我就会是螳螂捕蝉吗?”
秦昭垂下眼,“是
《君有疾否》完本[古代架空]—— by:如似我闻
作者:如似我闻 录入: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