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唐锦书重新打开了牢门,向曼珠道:“带我去见那个人”
曼珠问:“什么人?”
唐锦书笑:“我生平素未与人结怨,虽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他若是想见我,尽管冲我来便是,不要伤了巧倩”
曼珠道:“这里守卫森严,我哪能逃得出去”
唐锦书道:“既然有办法进来,就一定有办法出去”
曼珠仰头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唐公子,你我并无私怨,只是有生之年能看到你露出这样的表情,看到你们被这样戏弄,真是有趣”
谁说不是天道轮回
唐锦书按照曼珠的说法,只身一人出了宫门,四下寂静,唯有月光清冷,叫人心生寒意
他听见背后有动静,脚步声并不刻意隐藏,不知为何十分熟悉
唐锦书诧异回过头去,见那人从阴影之中缓缓走出,他道:“锦书,好久不见”
原来风声连连,雪夜幽怨,竟是故人来
唐锦书不可置信倒退一步,安源停在原地道:“这些年……他们也叫我林渊”
“不可能”他摇头:“安源已经死了,是我亲手埋下的他”
安源苦笑:“那时烽火连天,尸体烧焦,你连战场都没见过,又哪能分辨得出哪具尸首是安源?”
一时寂静唐锦书垂下眼睛来在院子里一个人坐了好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坐到杯中的茶水都凉了,他才道:“反正你看我都已经来了,放巧倩走吧,她这么多年过得也不容易,别再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安源大笑:“自己都是不怕死的人了,还可惜着别人的命,唐锦书,你是可笑还是天真?”
唐锦书有点惋惜似的摇头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也没变”
安源曾幻想过无数种结果,却没有想到那人开口第一句话就叫他如此无言安源泄愤似的反问:“我就是杀了她又如何?”
唐锦书叹息:“我能有什么办法,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还是来晚了一步”
安源最终冷冷道:“放心,她还好好活在柴房里,我不是安景,若你皆照我所说去做,我自然不会食言”
一时寂静唐锦书再不说话了
他们多年未见,初遇时好似已然换了天地他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子,而安源看着唐锦书清秀的侧脸,心底似乎隐隐明白,两个人早已渐行渐远
其实安源将唐锦书从宫中弄出来,是经过自己的思虑的
他为了胁迫安景不假,却也想要试探唐锦书见到自己的反应他是脚踏尸体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人,容不得丝毫心软
若唐锦书向他表露忠诚,安源愿用最合心意的方式叫他留下,不对他的话产生分毫怀疑,就像他曾无数次回想,当年登上皇位的人如果是他,他会像每一个明君一样封给他土地,赐予他权力,哪怕终生都不会染指,承诺给唐锦书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生
可若是,一切早就已经不一样了呢?
安源大笑他是世间少有的聪慧之人,懂得如何评判对自己最好的利益,如果今时今日唐锦书连忠心于他都做不到,那么安源便要执意斩草除根
怪不得什么人,从开始错的就是你
安源落寞攥住他的手腕:“子卿……”
唐锦书慢条斯理道:“叫唐锦书才是”
玉儿外出回来,看见了唐锦书被关在院中,奇怪道:“咦,你不是上次我在佛庙里碰到的人吗?那时你又咳又喘,病得厉害”
唐锦书看了她一眼,问:“你的那只猫呢?”
不提还好,一提玉儿便道:“它还是死了,只是我待它极好,它去的时候一定没有受什么痛苦”
唐锦书微微一笑:“那就好”
玉儿道:“我听林公子说,你是他请来的客人,叫我不准随意给你开门”
“没关系,我也不会随意出去”唐锦书道,“你常待在我这里不好,安源看见该不高兴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玉儿觉得他说的对,刚要走,又转过头回来道:“哦对了,我把这个还给你”玉儿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红色的小包,裹着当初的那根上签
她道:“清风徐来,水波自开——上次你借我的运气,现在我物归原主了”
唐锦书的手指轻轻摩挲过那八个字,无言苦笑
安源虽有怨气,却始终对唐锦书留了一分情谊,叫唐锦书下午去柴房里见到了巧倩
巧倩发丝蓬乱,在望着唐锦书的瞬间忽然怔怔流下泪来,颤声道:“公子,对不起”
“说什么话”唐锦书道,蹲下来同她一起守在角落里,“你我也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巧倩又哭又笑
唐锦书道:“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巧倩低声道:“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
唐锦书笑:“能去的地方多着呢——纵情笙歌,浮生几何,你不是总想回江南老家吗?若是将来有了机会,可要替我好好看看”
巧倩为这句话感到如此痛苦,悲切到几乎无法开口,她无力倚靠在墙壁上,看着唐锦书用力点了点头
唐锦书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到门外高声道:“来人啊,叫你们主子过来”
看守的不耐烦道:“冰天雪地的,你要干什么?”
唐锦书拾了只笔,道:“这位小兄弟,可否请你捎句话给安源,就说我夜观天象,一瞧北境这几天恐怕有大乱”
对方翻了个白眼:“北境那群人和我们是一伙的,胡族的皇室现今听从我们的吩咐,还用得着你来提醒?”
唐锦书道:“历代胡汉不和,胡族傲气极重,哪能轻易受你们控制,如今趁着机会不知道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招收了多少兵马,不过一下午,我便看见有三只飞鸽传书,想来是安源也恐生意外吧?”
那侍卫犹豫半晌,最终把唐锦书人带到了安源面前
安源眼中阴晴不定,唐锦书立于台下泰然自若道:“我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要你许我两件事”
安源道:“哪两件事?”
“第一,放了巧倩,叫她回去跟安景报信”
安源挑眉:“我为何应你?”
唐锦书道:“不是为我,也是为你自己你想要江山?这江山却不是谁都坐得稳的,萧关紧挨凉州,一旦胡人真有反意,朝廷先前派去的兵力并不多,凭葛将军一人抵抗必然是受不住的,你恨安景,却也不能看着大庆的土地叫人染指,凉州有十万百姓,难道要弃他们于不顾?”
安源道:“第二件事是什么?”
唐锦书道:“我知你不留无用之人,巧倩帮你传信之后,也算是为你做了件有用的事,你可否备下条船叫她离开长安?她一个孤弱女子,无依无靠,你便当是做件行善之事吧”
安源看了他许久:“唐锦书,我还当你什么都不懂,其实你知感恩,也有情,连一个仆人都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却偏偏对安景一片真心视若无物”
唐锦书周身一颤,安源此话正戳到了他的痛处
如何不明白安源所说,只是这一生已经欠下了太多的人,旁人对他的好他尚可倾全力相报,而安景,安景……安景对他的好,安景对他的坏,从一开始就无从权衡,鲜血淋漓,没有对策
纠缠不清,也就无法相抵了
“照他说的去做”安源转身而去
入夜,皇宫一桶凉水顷刻从女人的头顶浇下,烛光下安景的面庞温润如玉:“清醒了吗?”
曼珠颤抖,安景走上前去挑起来她的下巴:“唐锦书在哪?”
女子摇头,喉咙里咯咯作响:“多日不见,陛下竟消瘦了这样多,果然是相思入了骨,此生却又求之不得?”
安景面上的笑意更深:“想靠激怒朕求死,你大概是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能是什么样的地方呢?曼珠迷茫地想,她早已深陷泥潭走不出来
安景道:“古籍曾有记载,前朝酷吏审讯之时不问轻重,多以醋灌鼻,将囚犯禁于牢中,而犯人胆颤流汗,以头撞墙,朕登基以来还未曾一试”
曼珠害怕了:“你想做什么……”
安景低声道:“朕本就并非善辈”
牢狱之中女子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湿冷刺骨的日子,连铁门都结上了层薄冰,散发着淡淡的寒意陈升在旁看着,竟觉压抑得喘不上气,后背热汗淋漓
“皇上,秋蝉在街上遇见了巧倩,巧倩握着封手书求见”手下有人上前道
“让她来”
巧倩跪在地上,大声道:“求皇上救公子一命!”
安景一字一句道:“唐锦书在哪?”
巧倩落泪:“凤凰台”
“皇上,皇上不可,”秋蝉急匆匆跟随在他身后,手握长剑上前拦住道:“公子被劫,秋蝉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秋蝉有愧于公子……有愧于皇上,求皇上准许秋蝉与皇上同去”
安景道:“这与你无关,让开”
秋蝉心凉了半截
这本就不是你的故事,缘起缘灭,与你无关十二岁起遇见这个人,他一袭黑衣,温润如玉,他道:“你愿不愿意跟随我?”
街道有手举年糕的孩子四处张望着家,秋蝉忽而失声痛哭
第41章
巧倩觉得自己被宫里人赶出来后就一直一会笑一会哭, 头脑昏沉沉的, 安景满脑子想的都是去救唐锦书,竟然连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都忘了处置了, 真是关心则乱
“醒了?”她梦见唐锦书挑眉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去把那柜子边的书都搬出来吧”接着便一页一页把手里的东西撕下来丢进了火盆里
“唐大哥,”巧倩直直地跪了下来,只一个劲地磕头,磕到血印子都出来, 颤声道,“唐大哥不可啊,这其中有的书, 亘古难寻, 你难道忘了只因一句喜欢皇上便派人寻遍了整个大江南北?闲敲棋子,饮茶作画, 巧倩至今仍记得那些个这样的日子,只盼着这时候长些, 再长些……”
“浮草似的一条命,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我却从不曾见过皇上和唐大哥这般的相配的人物,可皇上和你的那点欢喜又太难得, 难得到这些日子熬不下去的时候,巧倩便只有日日念叨着当初的那些好……”
说罢早已泣不成声
“傻巧倩,”唐锦书道:“这烧的是我自己的字画, 那些早已失传了的古籍自然不能烧,我还要劳烦你替我带它们回家呢”
家?家在哪,巧倩恍恍惚惚,隐约之中又奇怪,怎么安源的手中还收藏着唐锦书这么多东西?只是她来不及细想,又沉沉坠落在梦中睡去
江口,一艘孤船装好行李,正准备趁夜离去,唐锦书与安源而立,安源突然道:“唐锦书,如今送走了巧倩,感觉如何?”
唐锦书一动不动
他的身边曾经有过许多人,如今这其中大多人都已经不在了,能看到巧倩过得好,这一遭,也总算没有白来
唐锦书弯腰咳嗽了一声,安源道:“是时候到凤凰台去了”
“凤凰台啊……”唐锦书喃喃自语
还如旧时游上苑,凤凰台上旧路蜿蜒唐锦书和安源在其中一间亭子坐下,亭中早已备好杯茶,嫩茶片片如同雀舌,碧液中透出苦涩
安源起身递给他一杯:“你我三人的恩怨也该在今夜了结了”
唐锦书看着那张轮廓间像极了安景的脸:“那么你到底是谁呢?”他问,“是江湖侠客林渊,还是安景的弟弟,当朝的王爷安源?”
“安源已经死了”安源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王爷,活下来的只有林渊”
唐锦书叹息:“当年你以为你掩盖地天衣无缝,可安景连相思子都能查到,又怎么会发觉不了你的踪迹他以为自己能够狠心到底,可他明知你诈死,明知有朝一日你会回来报复,却到底没有斩草除根下手杀了你,关心则乱,安源,安景他不是没有愧疚,他只是不知怎样去表达”
“胡言乱语”安源扬手打翻了茶壶,唐锦书一声轻呼,手腕顷刻间被烫得泛起通红
安源狠声道:“唐锦书,我不是安景,不是几句话便可以轻易叫你动了心意”他端起茶杯来强行灌到了唐锦书嘴里,低声道:“这其中下了几味草药,今夜是死是活你只能自求多福,这是安景的天下,也是安景的人,唐锦书跟江山,谁先在前谁在后?”
唐锦书狼狈不堪地咳嗽起来,咳完笑得云淡风轻:“不,你错了,安景是人不是神他救不了所有人”
“唐锦书岂是所有人能相提并论的”安源半张脸在阴影里诡异难辨
巨大的风声呼地吹开四周的纱帘,零星的雪花渣子顺势蹦了进来,一盏茶的时间,只有寂静
安源在等,唐锦书亦是,入肠的□□翻转缠绵,唐锦书面上不变地静静倚靠着椅背,悄悄咽下喉咙里难以抑制的腥甜
“安景就只教会了你这些?”安源望着他的面色冷笑,唐锦书别过头去,安景,你这样聪明,可看清了你的弟弟?
“是时候了”安源突然说了一声,望着山脚下那个前来的身影,寒风冷冽卷过,雪水啪啪地敲打着壁岩,安源胁迫唐锦书一步一步朝台上走去
唐锦书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伸手推开他道:“我自己会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他终于再见得那人,一身青衣面容如昨那缠缠绕绕的三千柳丝乌发,竟是他霜鬓厮磨间的百年歌
“锦书”安景道,目色柔和
安源远远立在台阶之上:“安景,你到底还是放不下”
安景一生纵横,此刻却温和笑了起来,“安源,这是你我之间的事,夜里风冷,先叫唐锦书回去”
‘你我之间’四字如何不让安源觉得难堪,他刻意别过头去,咬牙道,“少废话,一个时辰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自然就会解了唐锦书的毒,你也不愿看他给我陪葬”
“你要的东西就在这”安景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绣的匣子,唐锦书忽而高声道:“住手”
安景微微仰起头来
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唐锦书想象不出那人怎么能少了山河的衬托,他闭上眼睛颤声道:“安景,安源他不是你的亲弟弟”
安景面色平静,他仰起头来,很温柔的表情,哪怕属于一个曾经铁马山河的君主
他轻声道:“锦书,我知道”
这下震惊的人变成了安源自己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安景同安源于宫外习剑回来,安源去大殿面前父皇,安景却在御花园的一座假山之后小憩,只悉悉索索的动静,他看见母后同唐氏站在一起,她们是在争吵什么,唐氏既愤怒又落泪
“你已经抢走了我的源儿,为什么还要让锦书牵扯到这场造的孽里……”
他这辈子知道很多,然而当他想说出来的时候,却是一场对峙的局面,再无意义开口
天下之大,没有地方容得下安景和唐锦书,时至今日安景苦笑:“锦书,是朕错了,你走吧,到山水之间寻一处归宿,过神仙般的日子”
子时凤凰台明黄的身影,剑眉英姿,安景转身看着安源:“告诉我,你是不是唐氏和唐敬中的儿子?”
安源茫然不知
安景大笑:“是朕亲手抄了唐家,又亲手留给了唐家最后一条血脉,足够”
安源突然就感到了颓意
当真无趣
他无比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参与过什么,还能掌控住什么,安源甚至来不及收起手里的诏书:“安景,就当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行善,我已经得到我所想要的,若是你和唐锦书许诺此生再不踏入长安,我便放你们离去……”
安源最后的一句话骤然停顿在了嗓子里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那支箭,直直地射进了面前安景的胸腔,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倒下的人,瞬间晕染开的血迹原来如此触目惊心
那是他在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手足,从出生到十年前的杀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什么表情
在安源震惊不可抑制的目光之中,遥遥地传来报时之音
天下,恩仇
“安源,你到底还是……”安景目中似有惊意,苦笑道:“你到底信不过我,信不过你自己的皇兄
《锦绣坟头》完本[古代架空]—— by:笑我无归处
作者:笑我无归处 录入: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