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贵妃便再无责骂之语,只母妃身边的伴伴将齐昇送出来时,提点道:“殿下瞧见院子里的那些海棠花不?”
齐昇随着老内侍的目光望去,司苑局的小太监们正在移走开败了的粉海棠,换栽上成片重瓣的白海棠,那花新鲜得滴落露水
“这花儿树啊若要保下来,就要不停侍弄,精心照料,一点岔子也不能出可若随它枯了拔去,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您看,这不又有好的送来了,天底下的花儿哪有不上赶着送进宫的”
“枯了,还有再来的……”
见小殿下喃喃间,若有所思,老内监脸上的褶子笑皱在一处,将他虚送出了宫门
齐昇开始留心他的身边,果然那些东西,不论他少了什么,总有人挤破头给他送来更多,不论去了什么好的,总有更好的替代进来
那些伺候的人,亦是费尽心机留在他身边,若是连这点留下的能耐也无,似乎便被默认了失去再跟着他的资格
林止去了,很快又有个更温和细致,长得也更漂亮的少年补进来
自此齐昇便不再花心思去保全什么,他也渐渐有了贵妃刻意将他养成的清冷性子
在乎某样东西,某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齐昇已有些记不得了
天地间还会有第二个顾青吗?他想起那个仰面躺在星空下莲池里的玉人,这世间情义他已为他做尽,却不肯留在他身边
他还记得怀中那个火热的身子,齐昇清冷惯了,这陌生的灼热烫得他心头不适,却又隐隐想要更多,好让他确认这感觉究竟是何物
他是他的小奴,至死亦翻不出他的掌心
顾青回了京城,眼角眉梢的笑意总有些藏不住,满府的人便都在猜大人这是得了什么喜讯
不过十来天便等到了外放闽州御史的事,顾青还不知是怎样的境况等着他,看在颜铮眼里,便是他迫不及待要离了京城,离了他,竟连这等地方都着急去了
还是颜姚给顾青提了个醒儿,“我随大人去闽州吧,那里虫瘴满地,民苦地贫,大人这般身子,还是我跟着去放心”
顾青一下回过味来,这可不是他那个时代的东南沿海,忙连夜去翻出地理志,又翻州府志并时人笔记,越看越觉得这穷山恶水,怎么也不像放他去逍遥的好地方
他仍抱着一丝侥幸,想这等地方是不是政事清闲,而主政之人是辽王党,这才让他去
等顾青把陈年烂谷子的邸报都翻出来看过,石祥是个什么人再清楚不过,他是真恨不能把合璧剑取下,直追辽王,将那厮当头劈了!
幸好辽王早离了左靳的庄子,往襄平走得没影了,顾青的理智也一点点回来他呆坐书房,怎么也想不通辽王将他扔到闽州是为了什么?
辽王若不喜顾青,一剑杀了便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将个寿数不久的人送到这种地方折磨
原主待辽王这般,为他做了那么多,石头人心也该捂热了,何况那晚,就是顾青再不敏感情爱之事,也晓得齐昇待他多少是心软了的
顾青不是原主,他对齐昇并无半点情义,也就丝毫不想回襄平,也就怎么猜也猜不到齐昇是想逼着他回到身边
一时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安和二十六年腊月,顾青至闽州走马上任
深冬时间,运河早已结了冰顾青先走陆路,后坐海船,跟的是朝廷运送军需的官船他即将赴任一州的监察长官,官位虽不高,却是名副其实的钦差,船上的大小官吏自是小心奉承
这一路皆是内海行船,风浪不大,走得颇稳到了闽州地界,船在兴安府靠岸
顾青携了颜姚登岸小憩,自有董涛带着魏方先行去驿站安排食宿一行四人准备在兴化修整几日,再往闽州总督所在的冶城去
有小官自告奋勇领着顾青与颜姚往当地的天妃宫赏景,“顾大人有所不知,今日正赶上宫庙重开大典,远至冶城都有百姓赶来,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盛况大人正巧赶上这样的盛景,想必闽州任上必会风调雨顺”
顾青听了这恭维话,不禁笑道:“借你吉言”他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便与颜姚往临海的山上慢慢行去
新修的天妃宫中有一处高台,几人随大流登顶观海,碧空湛明,波涛披着金光粼粼夺目,远望更似有仙山缥缈
顾青前世跑过不少名山大川,却也少见这般南海风情,忍不住赞了几句忽觉有人盯着他看,顾青循着目光望去,在高台的一角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捧着砚台笔墨,正在记画着什么
几人见顾青望来,非但不避开,还有一人整了整衣冠直接向他走来,谁知陪同的小官发现后快步上前,拦了那人两人嘀咕几句,那书生唬得连连作揖,又退回角落去了
顾青顿时兴致来了,满是好奇要问那小官
第37章 男风
见顾青来问,小官摇头叹气道:“原是本地不足为外人道的民风顾大人想必知道江南各地素来有品评楼中女子,定下魁首及依次等第的风气?”
顾青点了点头,哪朝的文人墨客都有爱干这等事的,哪怕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也对这些八卦津津乐道
那小官便接着详说:“大人有所不知的是,闽地男风极盛,百姓早已习以为常,以致连年有自认风雅之人,编纂出个儿郎榜
本地无论世俗官身,并不介意上这‘南风册’,更有不少人于上头看对了眼,寻觅意中人的
只如今石总督,石大人早视之为伤风败俗,自上任起已多次下令各府县教化子民,要彻底改了此陋习才好”
这番话不仅听得顾青目瞪口呆,连作为土生土长大启子民的颜姚亦是闻所未闻
说话间小官已将两人引下高台,转往后山,“刚才那起子书生便是见大人眼生,起了相询之意,举止多有冒犯之处大人若要追究,我自着人去将他几人姓名籍贯拿来”
顾青摆了摆手,一来,他人还没到呢,就闹出事去碍石祥的眼,只怕是自找苦吃二来,闽地的官场还没摸到边呢,顾青可不想因贸然行事被人树了靶子
才转至后山,又听见敲锣打鼓,好似有人下聘定亲路过天妃宫,正是要借天妃娘娘重开宫门的喜气
围观路人指指点点说得起劲,幸而顾青前世跑遍南北,能听懂不少闽语,大致意思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那小官已在旁解说道:“今日这受聘的人家正是去岁南风册上的探花,男人结亲并不忌讳露面,故而引得四邻争相来看”正说着,后头跟着的新漆油车里,下来一位着红的儿郎,要往天妃宫祈拜
顾青观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生得虽好,却是雌雄难辨嗯,比起少年的颜铮是差得远了
意识到自个的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顾青忙拉回来,正听小官说道:“听旁的议论,这聘金有五百两之多那位小公子原不是什么旧家子弟,乃商贾之后,能得这般聘礼,也算轰动,怪不得众人议论纷纷”
那小官又见左右无人注意,凑近顾青道:“下官还听说,这下聘之人极有可能是位排得上号的‘舶主’,只一应礼节托人相办,不露真身而已”
顾青与颜姚心下顿时了然,怪不得能出得起五百两去聘一位儿郎,原来是个海寇
趁此机会,顾青又探起海寇之事来,“听闻闽州沿岸,海寇扰民已久,朝廷剿之不尽,素闻这些‘舶主’财大气粗,然匪寇既长居海上,又何以为生呢?”
小官正容道:“承蒙御史相询,知无不尽”
顾青会时时摸底民情世风,完全是上辈子职业养成,而那小官觉得他身为新任钦差御史,问来最是应当不过
“下官的外祖家世居于此,下官跟船兴化亦有多年海寇的营生大抵有两条途径,一是劫掠扰民,二是走私海货
这二者又轮番消长,若遇上水师海禁得力或气候恶劣难以行船的时日,则劫掠扰民之事频发;若朝廷管得松些,则走私、海商频现海寇们无论走哪条路子,都可谓暴利”
听到海寇营生的路子,顾青是生于重商时代的现代人,自然一听就懂,这是民有需求,堵不如疏,需疏堵结合才能解决的问题
闽地多山,不似江南适宜耕种,海岸线却极长,沿海居民本可靠海吃海朝廷却不重视海上贸易,只一味禁海剿寇,既是上位者无视小民生计,也是长年惯性思维所致,很难让士大夫阶层改换思想
重农抑商是大启之根本,极难为一省之民动摇整个帝国的根基
顾青读了不少当世书籍,这道理都懂,心下叹气,亦觉无力
待到出了天妃宫,魏方来领顾青颜姚前往驿站歇息一行人在兴化修整两日,又走了四五日官道,方到冶城
赶在年前休衙之前,顾青往总督衙门拜见石祥
正式礼见,不好徒步,顾青圆领革带,粉底皂靴,晃悠悠坐在轿中
临近衙门,先经过大片空旷的杀场,暮冬时节正是行刑之季,自有股肃杀之气萦绕不去接着便见着长长的照墙,白得刺目,好似大雪掩过,要把这活生生的世界隔绝在总督府外
顾青未到辕门,已觉瘆得慌
轿夫转过照墙,便见了辕门两侧立着的虎头牌,随即落轿候在一旁
魏方上前递了顾青的名帖,便等着里头通传接见
督辕重地,并无闲杂人等,束甲的兵士卫立辕门两侧,好似两排兽齿,衬得那衙门口更像吃人的虎口了
左等右等,日渐中午,竟还不得里头通传顾青瞧着冻得哆嗦的魏方,让他先寻个地方避避风,晚些再来接他魏方虽还是个孩子,却被颜姚教得极知仆僮的本份,怎么也不肯离了顾青
顾青心知,这是里头的人冲着他来的下马威
石祥虽为封疆大吏,任的总督一职,却是个虚衔差遣,也就是并无品级,端看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原来官职带的是几品实际能任总督的,必是三品以上大员
石祥的实封正是三品原本顾青是钦差御史,即便石祥的品秩比他高,两人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巧不巧,石祥的实品是落在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上,正可算顾青的顶头上司这么一来,顾青这监察御史就当得有些寸步难行起来
顾青直等到日头偏西,手炉早熄,身上都凉透了,才有位幕僚出府通报只说石大人这几日公务繁忙,实在是抽不出身,索性让顾青待来年开衙了,再行拜见
这是摆明了不把新来的钦差御史放在眼里,哪怕众人心知肚明皇帝躺在那儿,顾青这个钦差不可能是皇帝钦点的,然半分面子不留,让一省的官员看他笑话,这石祥真不是一般的厌恶顾青
做官做脸,言官尤甚,将人官场上的面子当众碾在脚下,这番不留余地的做派,又或者是得了吩咐专对着他来的?
顾青不得不思索起来,在京城时被当街围堵羞辱,至冶城又成了闽州乃至整个大启的笑柄,若是真的古人,说不得要精神崩溃,羞愤欲死了
原主有自知之明,故而从不掺合官场之事,那些士大夫也就随他去了如今顾青俨然是要在这其中占上一席之地,甚至办起公务来还有模有样,头一个不能容他的,就是太子,整个朝廷无论派别亦有大半不能容他
顾青如今只庆幸太子好名,他坐着储君的位子,是名正言顺,占着理字,既然天下的正理都在太子这边,他最大的依仗也是这正理
故而太子做什么事都想着师出有名,免不了缚手缚脚,拿不出雷霆手段碰上顾青这样一个穿来的,原该治死他的常理,几次三番不起作用,顾青也替太子喟叹
待到傍晚回到自个儿府里,颜姚眼见顾青和魏方吹冻了一天,都不大好,忙着人去延医请药
顾青这头姜汤灌下,那头已急着对颜姚嘱咐:“你吩咐下去,不论是咱们带来的人,还是前头御史留下在府里续用的,往后必得谨言慎行,以免被人拿了把柄,招惹出祸端来”
颜姚忙应下,想着顾青他们今日的遭遇,不禁担忧道:“大人,若能避着些石大人……”
顾青苦笑,“只怕我不去惹他,他也未必肯就此收手你家大人我如今是羊入虎口,一碟送上门的好菜”
总督府,亦是掌灯时分,石祥已换去官服,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直身,端坐内堂
书案前点的是略显昏暗的油灯,堂堂一州之长,封疆大臣,竟舍不得燃用蜡烛,倒是对得起堂柱两侧的八个大字——“将勤补拙,以俭养廉”正是石祥亲手所书
他将密信折回,交于幕僚汪齐圣收好汪齐圣恭谨接过信笺,小心放入密格中,方才道:“大人预备何时动手?”
“不急,”石祥两颊旁的法令极深,满是棱角的脸上不见一丝圆融,“闽州多的是海寇流匪,总有法子叫他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大人所言甚是另,太子殿下所说的招安海寇一事?”
论及此事,石祥皱了皱眉,“殿下有些操之过急了,皇上身子虽大不如前,但身为储君日日算着登基时日,实在有些……”
下不言上,石祥便不再往下说
汪齐圣追随石祥多年,自是知道他性子有些古板,也不在这上头与他辩驳只是提醒道:“太子爷有苦衷,如今各地藩王皆亲带兵甲,府库仓廪充实,尤以辽王为首,对上多有窥觊
若能招安海寇,除却平定沿海之大功一件,悍匪可为太子私兵,来往私货经由太子出面保下,过了明路,往后另抽私税,亦是源源不断的财路”
不料石祥闻言非但没有消气,反恨声道:“海寇之辈,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当初上任闽州,我早已立誓剿寇社稷之重,即便缺兵少银,又怎能与这等匪类共谋之!”
汪齐圣心知石祥话虽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恼得是当日他对一省官员夸口立下重誓,如今奉了太子密令,转头便做起劝降之臣,再不言剿匪众人见了,又不知内里缘故,只会将他当作食言小人
如此一来,岂不叫石祥再无脸面为官
然,他这做幕僚的,自然不好揭穿上峰的心思,叫石祥没脸,反倒要越发称赞几句,“明公就是太过耿直,似明公这等治国之才,若不是脾气太倔,又怎会被排挤出内阁,到这苦寒之地来剿寇?”
石祥听了,果然怒容顿消
汪齐圣心下暗道,谁不知是你酷吏做得太久,朝上无分派系倒有一多半被你得罪了于是皇帝才病倒,就失了靠山
太子根基尚浅,哪里抵得过众怒去保石祥,这才被人遣出京来
上峰有所烦忧,下僚自当解忧,汪齐圣忙尽职献上计策,“不若就令那顾青出面去降?一来,不必大人出面起这个头,折节与那些海寇周旋,自然就不违大人誓言;二来,无论这顾青此行成与不成,我看,于大人都有好处”
“广渊,此话怎讲?”石祥边唤汪齐圣表字,边斜了身上去倾听,显然是颇为意动
第38章 赶路
汪齐圣胸有成竹道:“大人,似顾青这等宠媚之人,哪有什么真本事他又生得艳容,送上船去,还不引得那群饿虎扑食?若他被辱被杀,岂不正应了大人所言的‘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如此,太子爷交代除去此人的事便有了着落至于劝降之事,再派人去便是了且有顾青身死在前,大人后头成了,才更能显出大人功绩来”
石祥捻须颔首
汪齐圣又接着道:“若万一此事叫那顾青成了,也无妨原是大人遣他去的,这功劳自该是大人在前
劝降的事,只待舶主们点了头,后头就不叫他再插手大人去信请太子派心腹之人来谈收兵抽税之事,便可万全
只这么一来,便宜了那顾青多活些时日,只得后头再寻法子对付此人”
石祥听至此处,已是脸带笑意,“何必再寻时机,若万一叫他成了,只授意那些海寇杀了他以作投诚,想必太子爷是极喜欢这份投诚大礼的
《臣要犯上》完本[古代架空]—— by:天夏游龙
作者:天夏游龙 录入:0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