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刺客的目光,影卫有些受宠若惊地抬头一笑,谁知嘴角牵到一半就垮了下来——刚刚那句感叹似乎已经花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刺客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些不对劲,“你残了?”
“嗯……没事可能是先前在水里太激烈了些,旧伤复发……”说罢还意味不明地朝刺客眨了眨眼,一脸人畜无害
习惯了这货的老不正经,刺客难得没有冷嘲热讽几句,而是鬼使神差地错过一步,抄起影卫一侧的臂弯,就架在了肩上
午时,汝逸客栈
一撩起门帘,老板娘便热情地迎了出来,见到两位皆是一身狼狈的倒霉样儿,也心宽地没多问,依旧慈善地微笑道,“一间上房?”
刺客皱眉,影卫却先一步道,“诶!”
随后不待身边人回绝,微微一偏头,使本就极近的距离又缩了几分,一本正经咬起耳朵道,“我可没带银子……”
刺客 : ……早说我借你啊!
影卫 : “你也别花太快,我待会儿还得问你借点,嗨这次怎么回事儿,竟然连药也没带……”
刺客 : ……呵
刺客一向只管宰人,不管收尸这还是第一次照顾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姑且当半个患难之交吧,刺客想不过终究是不得章法,只好全程面无表情地给影卫包扎、换药,见那道横跨肩胛的旧伤果真还是裂开了——
刺客 :“忍着点”
影卫 :“我尽……啊!轻点……”
刺客按着跳动不已的额角,心道 :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好不容易例行完公事,刺客转身就要走
“主人,你这是要始乱终弃么?”
背影一僵,这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等等,这称谓怎么也感觉怪怪的
“还有什么要帮忙,赶紧的”
“主人你真不要我了?”
“我什么时候成你主人了?!”
“啊……” 影卫低头思索了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堪堪露出了一丝不解,连称呼都换回了客套模式,“阁下不是来自凌霄峰通天阁吗?”
刺客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严肃道,“不是”
“那也是我东家的地盘”
就怕空气突然安静
还好,响亮的扣门声完美地打断了屋内的剑拔弩张
“二位需要热水吗?”小二癫癫地跑上来,隔着门板热情道
“好的”
“不必”
刺客 :“你擦完了,我还脏着呢”
影卫 :“……哦”
“好勒!”门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是怎么分辨出的结论,又癫癫地跑去打水了
可能是我的声音比较攻吧,刺客阴恻恻地想
转过身,继续无缝拼接回大眼瞪小眼状态——
“这么说……”影卫开了口,声音骤然冷了几分,反倒使习惯性无视其吐槽的刺客忍不住侧耳听了起来,“咱俩是同行嘛哈哈哈!”
啪啪啪,刺客的脸有点疼这还用你说?!
“唉,我说,你都接些什么身份的?赚的多不?”
“……”
“嗯?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少?嗨,这算什么事儿,干我们这一行不都是身不由己嘛!天天跟在这帮棒槌屁股后面,不仅不能露馅儿,还得打起十二万分警惕不让他嗝屁,累,真累!”
刺客心说,你心还真宽,不让他嗝屁,还想让他嗝尿?
影卫听不见他的吐槽,自伤身世地转了个身,不料行动不便,硌到伤处“哎哟”了一声
刺客则腹诽地正起劲呢,冷不丁被这声惨叫破了功,一声轻笑瞬间划破寂静的长空……
影卫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撑起另一边胳膊坐了起来
“刚刚……”
“是我”
“???”
“笑你傻得无邪”
“……为什么不是傻得天真?”
“这个名讳已经被我家狗占用了”
“……”
“不能随便乱叫,被它听见了会不顾一切地跑过来,前爪人立、后爪着地,认我当爸爸”
影卫默默地撤回胳膊,躺回棺材板状
“你饿吗?要不要给你叫几个菜?银子不用还了,萍水相逢,有缘道上再见——”刺客似乎心情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扳回了一盘整整衣摆站起身走到一旁,就着刚打来的水擦起了身
影卫盯着他的背影,静默了下来
【十一】
第二天清早,影卫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又闭上,如是重复三次,确认大脑已开机,这才悠悠地撑起身
刺客已经走了,或者说,是压根儿没留下过
影卫揉了揉由于僵硬的睡姿造成的酸痛腰背,低咒了一句,“始乱终弃……”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时不时还有马车载物驶过,轰隆隆地留下一串回响,夹杂着吆喝声、叫卖声,路人的讨价还价声,声声入耳
市井,本该是这个样子
不知怎的,影卫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而这定数,却已不再是自己向来规划的那样——仿佛有个小小的齿轮被人拨动了些许,促使整个装置彻底偏离了轨道——而你无可奈何
影卫回了趟老家
在那儿,他不叫影卫,而是有个很拉风的名字——独孤子荀
然而这名字有点长,所以还是叫他影卫吧
影卫的老家也有个文艺的名字,叫泺水镇他这次回去,三分心血来潮,还有七分,则是为了赴约
独孤世家漂泊江湖,也曾富甲一方,还立了一门“独孤剑派”,桃李无数影卫从小耳濡目染,又根骨上佳,理所应当年少得志;他十六岁出师,很快在同龄人中崭露头角,还自诩将来定要考到皇城里,不当个骠骑大将,也得是个禁军统领
谁知,世事无常
还未等他加冠,家门陡然遭变——也不知是哪儿的地头蛇这么不好惹,因为某些不堪启齿的利益冲突,二话不说便把高帽子往独孤氏头上一扣,江湖上各门派顿时群起而攻之家主独孤华藏拼力抵抗,可惜还是没能救家族于水火——独孤氏就此没落,独孤华藏自刎;没两年,就渐渐淡出了江湖
年轻气盛的影卫悲痛之下决定独自离家,留下一句,故土这么美好的地方,怎么能容下丧家之犬呢?
然而,在走之前,影卫的启蒙师父许氏抚着他的肩膀,嘱咐了些话,又试探性地问道,十年过后,甭管混得如何,能否回来看看?
影卫咬了咬牙,凄然一笑,答应了
时光恍然如黄粱一梦,转眼自己二十有七,终究还是没有进入皇城,而是隐姓埋名当起了影卫,当初的约定也快到期了
不知那边,是否还是离开时的样子?
这些年飘荡下来,影卫的心已经有点“冷似铁”的味道,谁知见血封喉的万丈侠气,在碰上“近乡情更怯”的软骨时,依旧是那么不堪一击
【十二】
刺客看着影卫躺下,呼吸趋于平缓,这才起身离开了客栈
小二只当时他是需要点什么,赶紧尽职地跑过来,被刺客用一根手指挡了回去随后又一脸懵逼地被塞了两张银票,眼前便只剩下一缕背影了
踏出门槛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刺客适应了片刻才继续上路
身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心情却一点也不“正春风”——就连脉动广告也不管用了
刺客走着走着,突然驻足于一棵槐木旁,日影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投射下来,印在地上,跟刺客拉长的影子融为一体,就像残破的神思,剪不断、理还乱
他悚然间发现,自己竟然是在漫无目的地散步努力地闭眼沉思了一会儿,企图从记忆深处搜寻出一点遗落的念想,却不料,满脑子都是那人的插科打诨、苍白的笑容和不着调的调调……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中毒?
醴陵泺水镇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院前的小篱笆兢兢业业地围起一方春草,晨露的光泽星星点点;那棵熟悉的榆树已经从半人高长成了合抱之木;青石板间冒出了莹莹绿苔,那石墙,那漆瓦,甚至那案几,却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影卫鼻梁一酸,差点缴械,赶紧掩饰似的偏过头去,不料撞进眼帘的景象使得他多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
一人,一卷,一壶茶
一树,一影,一婆娑
只一瞬,万千旧念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大脑还未及思考这感觉来自何方,泪,便已潸然
白衣尊者似乎注意到了此处的人声,缓缓偏头看了过来
影卫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下意识影藏起自己的行踪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带着点岁月的沙哑,不着痕迹又不由分说地撞进耳膜,“回来了?”
“是……”
“过来吧,这里坐,尝尝为师沏的新茶”
影卫接过茶,手还有点抖
白衣人笑了,说你真是没长进,请你喝点还激动成这样
影卫也笑了,说是啊,越活越回去了,还是师父懂我
白衣人打量了影卫片刻,抿了口茶,不说话,又瞄了几眼,为自己满上,又抿了一口,还是不说话
影卫有些急了,试探道,您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弟子这还是这些年第一次回来呢
白衣人但笑不语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子荀还是那个子荀,武功长进了不少,心志也坚定了不少,可是还有些东西,也不一样了……”
影卫震了一下,漏了拍的心跳出卖了自己
白衣人举杯一饮而尽,影卫调整了一下表情,笑道,师父果然是师父,喝杯茶都能喝出酒的味道
白衣人自然道,我喝的是茶,可我品的是酒,久而久之潜意识战胜了感官,我就食髓知味了
影卫说,我服,我服
白衣人睨了影卫一眼,起身道,“既然来了,便陪为师走走吧,不然都有些愧于这个称呼”
影卫赶忙跟上
一路绕行,厢房,影壁,垂花门……每经过一处,影卫都忍不住多看上两眼,好等以后想家的时候,有个印象
白衣人也不急,等他看够了才继续加快脚程师徒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好似中间横跨的岁月只不过春去秋来的街景——时光,可不就是在春去秋来中飞逝的吗?
二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当年的旧事,直到——
“知道么
作者有话要说:
开起思考人生之醍醐灌顶模式……
刺客悠悠地晃荡到了一家小酒馆,一路数着天边的飞鸟,导致脑子有些乱
推门进去,要了壶竹叶青,点了两碟下酒菜,就自顾自独享了起来
喝着喝着,门口又晃进了一人,这人还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客官——一头乱发能停几只飞鸟不算,衣衫也泛着颓废的斑白,脸上架着个乌黑的镜片,也不知是瞎了几分,宽大的裤管宛如两个风筒,颤颤巍巍地包裹着一双小脚,整个人活似一根人形麻杆,要不是这货四下张望了一圈,瞅准刺客一人孤苦伶仃吃着独食,便二话不说、大剌剌地往对面一坐,刺客都要觉得他是猴子派来的叫花子了
刺客 : ……这年头怎么尽遇到些怪胎?
“麻杆儿”看刺客没有立即驱逐的意思,赶紧无比自然地转过身,从半边屁股沾凳子调整为一屁股坐下,慢悠悠开口道,“这位公子,你看……我就是一算命的,这不,手头有些紧才不得不做些强买强卖,这么着,我给你算上一卦,你请我吃顿酒,不亏吧!”
刺客这会儿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转念一想,自己好歹是个刀口上过活的,真闹起来,留下的那个也必须是自己啊!
总而言之,不如自顾自接着吃……
“麻杆儿”见对方不理自己,斟酌了会儿措辞,小心地觑着对方脸色,接着忽悠道,“这位公子,我看你眼底青黑,想必是这两日没休息好吧”
刺客默默翻了个白眼,衰仔,得重新考个资格证了,这要是我也能看出来好吧!
谁知对方却不以为意,反而郑重其事道,“戾气也有点重啊……哎哟哟,不是干那一行的吧!”
刺客心说哪一行?你可得说清楚了,这样可是容易误会的
“嗯……看来老夫没料错,”老神棍拈了拈山羊胡,“年轻人好胜戾气重也正常,尤其你们这种刀口舔血的就更不用说了,可老夫看你眉头紧皱,眼神空洞恍惚,想必是还有难言之隐;再来,老夫在这儿坐了那么久,瞧见你吐息也算平稳,不像有走火入魔之兆,那便只剩下心病了……”
“能让你这种年纪,武功不俗、相貌也上佳的郎才为之不舆的事,恐怕只剩下……”
刺客回头一个眼刀飞向这老神棍,谁知这麻杆儿也不怂,继续颤颤巍巍地吐出了剩下的几个字,“情伤了啊……”
刺客的额角应景地一跳
这“麻杆儿”也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竟被他捕捉到了这短暂的停顿,于是笑出一口黄牙,顺手从刺客面前的碟子里摸了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口齿不清道,“赏金啊!”
吃完还满意地咂了咂嘴,宛如一个拿钱卖命的推销员,苦口婆心地说 :“唉,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拼事业的时候啊所向披靡,等关乎到个人感情问题了呢,就,这不就怂了嘛!”
“麻杆儿”每说一句,刺客就要忍不住翻个白眼,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哪来的耐心,最后干脆闭上眼睛,纯当闻了个又臭又长的屁
只听那老神棍接着道,“多少娇艳的果实就这样被扼杀在萌芽中,多少洁白的云朵就这样被浸淫在雾霾里啊,啧啧啧,不是我说,机会真就是个不等人的东西,及时行乐方为正道啊!”
刺客敛眉不语,可耳朵里还是飘进了七八分,合着脑子里便记住了五六分,再揉揉捏捏、沉淀沉淀,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及时行乐?
“不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嘛!送给你们这种人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哈哈哈哈……”
老神棍粗哑的笑声回荡在嘈杂的小酒馆里,参杂着周围人的说笑声,有着一股别样的融合感,仿佛“过活”二字本应是这么个流程,想吃吃,想喝喝,看到漂亮姑娘就追,追到帅小伙就睡,哪来那么多□□蛋,呸,羁绊!
是了,刺客想,出入江湖这么多年,不是想着杀人,就是要随时提防着被人杀,还真是鲜有按着自己意愿办事的时候这么想想,还真是有些活得差强人意……
他人眼中的快意潇洒,不过是自己轻薄的假象罢了,杀人不眨眼,看在旁观者眼里,是铁血,是狂霸;可当自己伸手摸摸良心,却摸出了一手湿凉,那不是别的,是染血的麻木
在察觉到自己在意的是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路同行时,刺客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怎么会是他呢?那不过是个利用了自己片刻的犹疑而侥幸苟活于刀锋下的路人而已……可仔细想来,又是有那么点不同的——那人并没有一个即将成为“刀下之鬼”的人应有的自觉
刺客的目光自他把刀架上对方颈项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那张黑暗中的脸,他在捕捉,捕捉一个普通人濒临死亡时流露的惊惶——那也是身为刺客,除完成任务外最享受的时刻——然而他失败了
他看见,几乎是同一时刻,那紧抿的嘴角微弯了一下,旋即一个贼快的手诀,彻底打乱了刺客的节奏,刺客心下一凛——强者总是容易引起别人征服的欲望
刺客破天荒地容忍了这个人的存在——虽然看上去更像是那人的死缠烂打
习惯了独往的人,生活猛然间被介入的感觉着实诡异;还好,对方并不令人费心,甚至让刺客第一次体会了一把传说中的风雨同舟
本以为理应形同陌路,最多道上相遇搭把手的两人,阴差阳错间发酵出了不寻常的味道刺客发现,他长久以来奉为圭臬的冷厉决绝,不过是那人早已看淡的东西,他自以为的剜心之痛,也不过是那人牵一牵嘴角的功夫
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刺客的目标是一个点,那么影卫的目标就是一个圆刺客只要找出一个突破口,趁其不备捅上一刀,再想个法子全身而退即可;而影卫却不行了,他的使命是守护,威胁来自四面八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对上面门的是冷枪还是热炮……
久而久之,刺客的心变窄了,影卫的心变宽了
刺客愈发信仰瑀瑀独行,因为只有一人作战,才不用担心队友的刀锋会不会伤到自己
《阴差阳错》完本[古代架空]—— by:宴尽时
作者:宴尽时 录入: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