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人仍旧什么都没做,只是这样直勾勾地看进他的眼里去,搜寻着他的魂魄锁在
 就是这种仿佛看透一切的冰冷目光,他膝头一软,恍惚得差点握不住刀柄
 ——痛苦得就好像魂魄被从身体里抽出来一样
 “叶惟远,你不该忤逆我”
 一道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盯紧叶泷水,咬着牙和那可怕的魔力作斗争,“你闭嘴!”
 ——你不会成功的
 又来了,辰已的诅咒
 “你闭嘴!”
 陡然间,泷水刀上燃起漆黑的火焰,将他的那只手烧得焦黑,都要露出骸骨
 痛楚让他清醒,他重新寻回了力气,继续他那不知会不会成功的刺杀
 魔域不需要两个主人,只要这白发人存在一日,他就只能是生死不由自主的棋子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叶泷水都比他厉害太多,他若是贸然进犯,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今日是满月,是他们这些魔物力量被削减到最弱的时刻若是他无法抓住叶泷水抛弃假身回到肉体,魂魄最虚弱的这片刻光阴而失了手,那么在前方等待他的东西大概会比魂飞魄散还要可怖
 他不是第一次谋划,也不是没想过要放弃
 可既然他已经动手了,就再无退路
 除了你死我亡,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刀刃已经触碰到白发人的身体,他闭上眼睛,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刀尖上
 这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只要将他杀掉,只要把他击溃——
 击溃这一切憎恶的源头,所有的东西就会结束
 把一切都终结在这里
 然后……
 他闭上了眼睛,到那时,他的结局也将到来
 雪原里,一排排的帐篷有序地排布,外头还有专门的人负责巡视
 其中一顶里,刚做了个噩梦的叶风城骤然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
 他想喊尹静进来,却发觉嗓子里像火燎过一般疼痛,连点嘶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自己摸索着下床,点亮桌上烛火,给自己倒了杯又苦又涩的药茶润嗓
 冰凉的茶水浇熄了他胸腔里那团烧得正旺的无名火,给予了他片刻的安宁
 早些时肆虐的风雪已经停了,星星躲在霾云的身后,一轮黯淡得快要看不见的淡红满月向山峦的底端沉去
 长夜里最深黯的那段已经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再过半刻钟就又该起身了
 离推算出来的那个日子没有多久了,这几日他们每天都赶路到半夜,然后天不亮又再度出发,只求能早日找到雪原深处魔域的真正方位
 按行程,这应该是在山中度过的最后一夜
 但现在,他明明疲倦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却怎么都睡不着
 “叶风城,我走了”
 他半睁开眼睛,却除了一点昏暗的烛火和边缘的黑暗,再看不见别的东西
 每当周围安静下来,这声音就会从记忆深处冒出来
 自打进入这纳哈格尔峰深处以后,他的身体就越发地坏了:最先开始衰退的是听力,好几次尹静与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见,然后是视力,每到太阳落山他基本就和瞎了没区别
 哪怕他再怎么隐瞒,想要表现得和寻常人没区别,尹静也看出了一些端倪
 每一次面对尹静那张欲言又止的面孔,他不是不愧疚的,只是愧疚有时带不来任何的东西
 ——如果愧疚就能把叶惟远带回来的话
 “你知不知道……算了,如果我没有回来的话,这个就……”
 是叶惟远在和他说话
 意识到这个后,他连呼吸都停滞住,生怕惊扰了他
 不论是那个还未变声的少年,和后来那个把自己藏在外壳后面的孤僻青年,他们都一直藏在他记忆的窠穴里,从未离去过
 “……哥哥”
 他手一抖,茶盏就扫到地上摔得粉碎
 他已经有多久没听过叶惟远这样叫他
 也许是一年前,也许是许多年以前,也许更久远
 “不……不要这样叫我”
 因为他配不上
 就在他将要被拉进幻觉的旋涡前,就有什么东西敲了敲他的窗户
 一下下的,像是一定要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谁……?”
 还没等他过去一探究竟,贪凉饮了冷茶的报应就先一步而至
 他咳得几乎要断气,粘稠得近乎黑色的血淅淅沥沥地沿着指缝往下滴,将雪白的里衣沾得一片狼藉就在他以为自己能缓口气的那一瞬间,他吐了个翻天倒海
 吐出来的先是之前的冷茶,再是黑乎乎的血块和酸水,后来就是胆汁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他弯着腰站在一地腥臭的浊物里,喘了很久,手心里全是冷汗
 就在他以为那不速之客已经离去,对方仍是不放弃地敲了敲他的窗户
 他定了定神,过去给那不速之客开窗——不论是福还是祸终究都躲不过,不如早些面对
 “……青云?”
 他万万没想到这来客居然是变回了原形的青云
 青云将自己缩到只有一臂那么长,趁着他开窗的功夫就溜了进来缠在他的手腕上与此同时,薄薄的光从他们站立的位置起延展开来,就如一层透亮的釉子,将这里无声地包裹他认出这是青云的术法,用处是将这屋子和外面的一切隔绝起来
 “你有什么事吗?”
 和其余人熟悉的那匹青鬃马不同,青云的真身是这条蛟龙
 它会和叶家结缘主要是因为叶惟远:过去叶惟远诛杀了海中魔蛟,被魔蛟重创的它为了报恩,心甘情愿做了叶惟远的坐骑,后来叶惟远叛逃它也不见踪影直到某一天,它驮着重伤的司徒回到了陨日城叶风城不是没有尝试过放青云离去,让它好好修行准备化龙,可青云像是打定了主意要留下,他只好让它跟着自己
 这次前来寻找魔域,叶风城就带上了它
 它记不记得当初带叶惟远走过的那条路,就是他们能否找到魔域真正所在的关键了
 “救救他”
 没人说话,悲戚的嗓音就这样凭空出现在叶风城脑海里
 他凝视着青云,那双温顺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滴滴地落下来
 “是你在说话吗?”
 “救救他”
 “他是谁?”
 “救救他,求求你救他,求你了……”
 可无论他问什么,青云都只会翻来覆去地说“救他”这么一句话
 它咬着他的衣袖,用自己小小的头颅去蹭他的腕骨,几乎是绝望地恳求他去救他
 “你……能带我去找他吗?”
 叶风城觉得自己先前那几个问题真的是荒谬至极
 他和青云,唯一想要见到的只有那一个人
 青云会留在他身边,大概也只是为了这个吧
 和寻常无知觉的牲口不同,青云极通人性,听闻他答应了自己的请求,甚至不用他命令就自己沿着他的手腕滑了下去,变回了那匹前额有角的青鬃马
 一声悲戚的嘶鸣后,它缓慢地跪在了他的身前,等待他跨坐上来
 “走吧”
 就算青云不来找他,他也该做出决断了
 “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
 他贴着青云的面颊,替它将鬃毛一缕缕理顺
 这是你内心的呼唤吗?
 你就那么相信我可以救他吗?
 “我……”接下来的话,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无论如何他都该走了,如果他救不了叶惟远……
 至少他可以和他一起死
 砰砰砰
 尹静动了动手指
 “尹先生在吗?”
 砰砰砰
 “……尹先生?”
 没听到有人回应,那人加大力气继续拍门
 “尹先生,该动身了!”
 这次他终于叫醒了尹静
 尹静睁开眼睛,回想了一会自己究竟身处何方,才爬起来去给那人开门
 “可以准备动身了”
 来的是江迟素的人
 “……其他人基本都准备好了,唯独不见您和您家主人”
 “我家主人也没不在吗?”
 “不在,至少我家小姐没有看到,所以放心不下,要我过来看看”
 “抱歉,我这就去喊我家主人”
 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居然睡过头的尹静走在去叶风城房间的路上,仔细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
 他的记忆只持续到后半夜:那时他听叶风城房内传来大动静,想要去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再然后发生了什么……他想了许久都每个头绪,只得挫败地承认他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主人,你在里面吗?主人?”
 他敲了一会门,没得到回应,觉得不妙,说了声“冒犯”便破门而入
 没见到人,他心里顿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大步向内室走去
 内室的窗子是开着的,地上留有一滩干掉的血迹,除了摔碎的杯子外没有别的东西损毁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阳光照耀进来,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所有的东西都在,唯独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人
 “我……我去跟我家小姐汇报”
 来人也意识到事情不对,转身就要跑
 叶风城不见了,这样的念头萦绕在尹静心中他突然后悔起来,为什么没有反抗叶风城的命令,执意像以前那样为他守夜——不过是几天不睡,过去他早就该习惯
 “得快些找到他,不然……”
 “不然?”那人接过话头,说完就意识到失言,“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这雪山里古怪甚多,的确是要快些找到叶城主”
 “劳烦你了”
 “尹先生先冷静下来,叶城主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
 尹静苦笑,目送着那人跑走的身影,打算去通知其余跟来的人
 他跟了叶风城这么多年,照顾他病中的日常起居,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算是烂熟于心
 最开始察觉到叶风城身体不对是一个偶然那时他还心存侥幸,希望不过是自己多心了
 作为试探,他故意在叶风城面前小声说叶惟远的坏话,可是叶风城只是偏过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强压着心头的酸涩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叶风城不疑有他,就以为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即使他再如何迟钝,也该看出来叶惟远在叶风城心中绝不像其他人以为的那样
 叶风城怎么会容许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说叶惟远?
 除非他已经快要听不见东西,只能靠隐约的声音和唇形分辨是不是有人和他说话
 “云先生,我家主人不见了,昨夜……”
 途中,他撞上了同样是刚起来的云巍奕
 “别找了”
 听他把昨夜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后,云巍奕拉住他,摇了摇头
 “你说什么,你要我别找了?”
 尹静心头火起,“你知不知道我家主人……”
 你知不知道他快聋了?!
 想到叶风城可能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些事,他硬生生住了嘴,愤怒地瞪着比他矮了不止一头的云巍奕
 “连你都看出来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面对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云巍奕倒是冷静,“你就算找到他也没什么用,你家主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到活着走出这片雪原,不如让他去做他他真正想做的事”
 “你知道什么?”
 “你家主人没几天好活了”
 估摸着那玉瓶里的药丸就会在这两天里消耗殆尽,云巍奕叹了口气,“他应该是自己选择离去的,不然你去看看,那青蛟龙他也带走了吧”
 “云先生,你给我家主人的药究竟是什么?不是治病的药吗,为什么会活不长?!”
 突然想起一些事,尹静咆哮着
 “是毒药”
 到这时,隐瞒已不再有任何意义,云巍奕爽快地承认了他给叶风城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治病的灵药,而是饮鸩止渴的毒药
 “是一种名为玉间香的慢性毒药中毒的人会很长一段时间里表现得精力充沛,百病不侵,就好像服了能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这只是表面现象,随着毒性逐步侵蚀五脏六腑,中毒的人身体会急速衰弱,然后死亡我开的方子只是给你家主人调理身体的,但是毒性不解,再怎么调理也没用”
 他将那玉瓶给到叶风城手中时,叶风城只问了他一件事
 “也就是说,服了这药,某可以暂时活得像个普通人一样了?”
 “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和云某说的一样”
 云巍奕不安的,他虽性情乖戾,却从未主动下手害过人
 “叶城主,你……”你可以再想想这样是否值得
 “云先生,某已被困在这院子里太多年了”
 他有喜欢的人,有想做的事,只是这些对于他这样的身体来说太过不负责任、太过艰难
 不用缠绵病榻,不用被逼着清心寡欲,这样简单的愿望对于他来说却是遥不可及
 他这一生就如朝生暮死的蜉蝣般短暂,若是这样碌碌无为地过去或许能多活两日
 但留下太多遗憾总是不行的,所以他心甘情愿用剩下的全部光阴来换这短暂的时日
 “云先生,某有一个就算是死也要见的人,再不能让他等了”
 这一席话尹静听得头皮发麻
 他只知道叶风城来魔域只是为了见叶惟远,却不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过去那些可疑的念头,那些古怪的细节,在真相揭开的此刻,所有不安都爆发出来
 盛怒之下,尹静一把将云巍奕拎起来,凶狠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是大夫吗!?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这是杀人啊!”
 他们的面孔离得极近,云巍奕都能看到尹静暴凸眼珠上的血丝
 “是你家城主求我给他的”
 云巍奕知道自己这话听起来像极了借口,连声音都小了下去,“他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想要在最后这段时间里……”
 “你不是天下有名的神医吗?你为什么救不了我家城主还要给他毒药啊?”
 说到后面尹静的声音已然哽咽
 “你为什么不肯救救他啊!”
 他一声嘶吼,悲怆得连云巍奕都心中不忍,将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想要劝他
 只是尹静怎么都不肯接受,一把将他丢开,踉跄地倒退两步,跪在地上捂住面孔恸哭起来
 “云某只擅长治病,不擅长解咒要救你家城主,只有一个法子,但那个法子……”
 被摔在地上云巍奕的勉强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很难得没有暴跳如雷,和尹静仔细讲叶风城的病情……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就是他救不了叶风城,怎么解释也只是在推脱
 尹静说得没错,叶风城就算死了,也是死在他亲手递给他的毒药上
 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这一生都救过无数人,唯独这一个人,他是无论如何都救不了
 要救叶风城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解开他身上的那个咒,让他的生气和灵力不再流逝
 否则……
 青云载着叶风城疾驰在早已被积雪淹没的崎岖小路上
 它体态轻盈无比,踏着半人高的蓬松积雪,小心避开那些底下中空、随时有可能陷落的危险地带,灵巧地穿梭过勉强供一人通过的岩缝,竟然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半月蹄印
 雪原里,天和地都只有一种颜色,白茫茫的,刺得人眼睛生疼直到他们穿过了巨大的岩石屏障,来到一片全新的开阔天地路断在这个地方,而断崖的下头应当就是那片神秘的雪原
 淡红色的月亮融化在地表的尽头,升起来一轮赤红的太阳
 叶风城向下望去,云海翻涌着,只能模模糊糊地在缝隙里看见一点底下的景色
 青云前蹄刨了下雪,却迟迟不肯向前知道它是在等自己准备好的叶风城拽了下缰绳,伏下身子抱住它的脖子,它才长长地嘶鸣一声,纵身跃下断崖
 半空中,它四肢缩短幻化为爪,身子拉长,生出光滑的鳞片和尾巴
 待到它彻底变回了原形,这坠落便止住了眼见他们已快要触到地面,青云尾巴一甩,身子竖直向上,钻进了云海里翱翔起来		
 
			
							
	
			
				
	《春庭紫蔓生》完本[古代架空]—— by:泠司
作者:泠司  录入: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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