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故意停顿了一下,好似在等他自己想通,“我们是为此而生的”
“我记住了,小叔叔”
叶惟远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几个时辰前,他又遇上了几个循迹而来想要带他回陨日城领赏的正道人士,一番混战后他杀了他们全部人,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知道自己的行踪暴露了的他连伤口都顾不得料理,招出坐骑青云再次上了路赶路的途中,他抱着青云的脖子睡了过去,现在醒来发现浑身的伤口都在痛,胸口那道痛得尤为厉害借着微弱的天光,他摸上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伤口——约莫长两三寸,离心脏不过半寸,是三日前白月门掌门大弟子留给他的
这一路颠簸,本就没有悉心照料过的伤口只怕是又裂开了,血迹透过潦草包扎的布条洇散开,在森冷的月光下凝成一片深色的阴影
他梦到了过去在陨日城的时光
他是上一代叶城主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直到五六岁才被认回叶家叶家人丁稀薄,算上几个旁支也不过二十余口人他舍弃了母亲的姓氏和那个不甚好听的乳名,被冠上了“叶惟远”这个姓名,成为叶风城唯一的同辈兄弟
那时的叶风城还不是现在的叶城主,不过是个骄傲冷漠的少年,对他从来都没个好脸色,就差没把厌恶写在脸上
他还记得那时叶风城虽仍是病恹恹的,可是病得没现在这么重,精神气好的时候和寻常少年无异,哪像现在靠各种奇珍异宝吊命,连一点冷风都吹不得,随时都病得像是要去了的样子
负责教导他们的是父亲最小的弟弟,他们的小叔叔叶高岑
叶高岑是个固执到偏执的人他修的是剑道,使得一手好剑,一生都为叶家和道义而活
他和叶高岑第一次见面,叶高岑没有教他任何东西,只问了他两个问题
——什么是天地正道?
叶家子弟修的是斩妖除魔的天地正道,最大的忌讳就是滥杀无辜和心存恶念叶惟远的前半生一直都在按这个准则而活,直到他开了杀孽的头,自愿修习邪术坠入魔道,这些东西就成了空谈
入魔是个艰难而缓慢的过程
每个夜里他都能清晰感知到两种不同的功法在他的身体深处缠斗不休阴冷暴戾的是初生的魔气,而明亮锐利的是叶家功法它们沿着他的筋脉蔓延,啃噬他的血肉,榨取他的每一丝灵力想要争出个高下
起初那几日,叶高岑传授给他的叶家功法还能勉强占据上风,但随着他手中杀孽减重,心中恶念肆意生长,魔气就肆无忌惮了起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无处可去的魔气是如何将叶家功法一寸寸消磨殆尽,也让他心里属于善的那一小块地方永远地空了下去
简直就像是在杀死过去的那个他
最难捱的那几天,他靠喝酒来压抑那种如同被蚁虫啃咬的痛楚酒分许多种,又有千万种喝法,他喝过人间那种毫无灵气、充满浊气和杂质的粗酿,也喝过取莲花露水酿造的仙酒;喝过消愁的闷酒,也喝过歌伎奉上的,染满脂粉气的花酒过去他是习武之人,酒会麻痹他的身体,即使是休沐之日,他都会暗自叮嘱自己不可过量
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那些规矩就统统抛到脑后
青云载着他穿过一片茂密阴森的树林,淌过深不见底的湍急河水,他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又把那群追兵甩掉了多远赶路的途中,他只知道太阳一日日地升起,一日日地落下,有时夜空中有繁星和月亮,有时没有;有时一眨眼天就快亮了,有时一闭眼天就黑了他们再没有停下,只有痛到麻木的伤口提醒他,他还是个活着的、会喘气的东西
好几次他想叫青云停下,可只要青云那双悲悯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温柔地凝视他,他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追杀他的人越来越多,它只要停下,身受重伤的叶惟远哪怕身手再了得也敌不过那么多人
直到某一日,青云突然止了蹄,嘶鸣一声,不再往前一步他从混沌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往前看去
他的眼前是断崖,断崖的下方是一片白皑皑的雪原
雪原辽阔,一眼看不到边际,看久了只怕眼睛都睁不开要落下泪来
他要去的魔域就在这片雪原的深处
千百年来,有关魔域的具体位置正道人士们争论不休
他们能达成的唯一共识就是这片神秘的土地位于极北雪原的深处,除了极少数的魔修,没人知道到底怎么穿越这皑皑白雪和密不透风的杉树林,走到魔域的真正入口
叶惟远从青云的背上翻身下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及膝的积雪,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拖曳出长长一道痕迹,仿佛下一个瞬间就会倒下
直到他走出老远,被他留在原处的青云都没有跟上来他也没有催促,遥遥地最后看了它一眼它似乎也在看他,嗥叫声震得枝桠上的积雪都簌簌坠落,落在他的肩头眉角,让他看起来无比像个雪人
青云的真身是一条只差一步就能成为真龙的青蛟龙,因为他的一次无心之恩就放弃了跃龙门的机会,化身成青鬃马陪在他的身边安心做他的坐骑
它能带已经入魔的他到这里已经是极限,后面的路该他自己走了
他转过头不再看它,一步步走出了它的视线范围
这儿的冰雪亘古不化,林间寂静,除了他单调的脚步和偶尔有积雪滑落的簌簌声就再无其他
他闭眼仔细感受,慢慢察觉出风中极其轻微的魔气魔气勾动了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让他愈发心烦意乱起来
只有修习魔功,满手杀孽的人才能感受得到这魔气里究竟有什么名堂
他循着魔气流动的踪迹向杉树林深处走去,越走,那种着了魔的感觉就越强烈他听到那些人死前和他求饶的声音,听到叶高岑和他新过门的妻子言笑晏晏,他们在他的耳边叫他魔头,说他是冷血的刽子手
“我们叶家没你这种人”
是叶风城的声音
他听得一惊,顿时从心魔中清醒过来
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若是再晚一点醒,只怕是要原路折返
他已然入魔都如此,那些正道人士来这里更不知道要遭遇怎样的考验,怪不得千百年来鲜少有人能找到魔域的真正方位
有了戒备心以后,他就再没陷入到心魔之中沿着越发浓烈的魔气向一个方向去,他发现周遭的林木变得愈发茂密起来,最阴暗的那一段几乎让他有了黑夜来临的错觉他的伤口冻僵了,流出的血凝固成冰碴子,旁边一圈的皮肉发青发紫,摸上去一点知觉都没有
如果换了普通凡人在这里,只怕早就冻僵昏死过去
到达魔气最浓密的那一处,他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辽源的雪地,天与地都是一种颜色,白得刺目,只有他一个活着的生灵茫然地左顾右盼
“来者何人?”
他脚底的积雪发出一阵阵颤抖,而这沉闷嘶哑的声音正是从地底发出
“叶家叶惟远”
叶惟远的声音不大,还尽数被风雪淹没,都不知道能不能传给地底的那个魔物
“哪个叶家?”
天下姓叶的家族那么多,那魔物像是抱有侥幸一般追问
“陨日城叶家”
“我不信”那个声音大了起来,隆隆如雷响,里面带着种偏执的疯狂,“我不信!我不信!年轻人,不要试图欺骗我!
“那我就用我的血来证明,我是叶家人,您看如何?”
叶惟远提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过了会,因为天太冷血流不出来,他又毫不犹豫在手肘上划了一刀
不出一会儿,他的整条左臂上都是血口子,可他本人神情巍然不动,仿佛在流血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落在雪上的热血像是有意识一般汇成一股细细的涓流,向雪的深处流去,被那未知的魔物吮吸殆尽那魔物见了血,在地底动作越发放肆起来,而雪在此刻不再是个死物,变成了那魔物身体的一部分,疯狂地颠簸起伏,波纹从叶惟远站的地方传出老远
叶惟远本来身上就有伤,这样剧烈的失血让他面色惨白,嘴唇透出种病态的青紫
他呼出的气息都融入了这霜天雪地里,不带一点热度,而大雪凝结在他的衣角,将他整个人化作了一尊冰雕若不是他的眼睑仍在如一只不安分的蝴蝶那般颤动,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是叶家的血脉,是叶家的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家的叛徒,叛徒!”
那吸饱了血的魔物停止了作乱,在地底深处狂笑不止,笑声在天地间回响,煞是可怖
叶惟远手臂上的那个伤口仍在流血他晃了两下,眼见就要跪倒在雪地上,可他还是稳住了身体,站得笔直
“来吧,年轻的叶家子弟,来我这里,让我好好看看你”
大地震颤,这一次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叶惟远亲眼看到地面在他面前裂开他足尖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就是那个大洞,洞口边缘残雪不住抖落,而里边黑黢黢的,教人看不清究竟
下一刻,火光依次亮起,他这才看清这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石头阶梯两侧的石墙上每隔十级阶梯就有一支由不知名动物脂肪做成的火把
青绿色的火焰烧得正旺,却丝毫不能让人感受到暖意
这就是传说中的魔域真正入口
叶惟远毫不犹豫地踏出了第一步,走进了这片未知的天地
在他的身后,地面裂口缓缓合上他走出一步,身后的阶梯就消失,他不曾回头,就如他从来都不曾后悔
雪原之中,除了一行很快就会被大雪掩埋的脚印,什么都不剩下
叶高岑的葬礼安排在半月之后
起航的那天朗朗晴空,万里无云,是个适合出海的好日子
陆续从各地赶回陨日城的叶家旁系子弟们聚在一起,而城主叶风城也难得露了面,亲自操持了叶高岑的丧事
凌晨天还没亮的时分,他们就乘坐马车出城往海边去那时城门未开,守城的人睡前喝了三两黄汤,到此刻睡意酣浓,直到见了城主亲印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开了城门出城后他们又走了一个时辰,待到了海边港口,天早已蒙蒙亮,一线赤红的日轮将海平线染成火的颜色下了马车,咸腥湿冷的海风迎面袭来,叶风城披着白狐裘,从怀里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木雕扔到海中海水仿佛有所知觉,拍起半人高的浪花,像张开大口的凶兽,顷刻间便将那木头小件吞没
叶风城也不慌乱,就是等待过了阵子,海中现出一道模糊的黑影,那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破出水面,缓缓升起,在他们面前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原来那木雕入了水后顿时化为一艘长约百余丈,造型拙朴的大船此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首尾高昂,船舷左右两侧各雕了一条善水性的趴蝮作守护兽那趴蝮栩栩如生:扁头鳞身,通体赤红,鬃毛漆金,眼眶里镶嵌着两颗硕大的紫金珠,那眼神里虽无雷霆震怒,可盯得久了仍让人不自觉地感到脊背生寒
船舱打开,一道木梯缓慢放下,里边黑漆漆的就像是一道坟茔
最先被黑暗吞没的是叶高岑一家的棺木马上他们就要去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可叶高岑那失了的头颅的尸身像是仍在提醒着他们真凶是谁
死人以后就是活人叶风城带着尹静走在人群的最前——他本人面色如常,尹静却扣紧了佩刀,不知在忧忡何物
他们以后其余叶家人按照长幼尊卑依次鱼贯而入,一位长叶风城两辈的中年人似乎对尹静的存在颇有微词
在他们看来,这本应是叶家人的私事,轮不到外姓之人前来打扰
“我抱病已久,阿静跟我多年,我一时离不开”
叶风城一句话便把他打发了
和外边所见不同,船内装潢摆设尽是另一番窗阁虚邻,宛然镜游的景色
棺木被安置在正厅,保尸身不腐的冰魄散发出阵阵冰冷寒气,使得整间屋子都结出一层霜
一行人分散开到各自房间,刚坐定没一会儿脚下的地板便一阵震颤
起航了
没一会儿,先前他们脚下的那块土地就被抛出老远
叶风城坐在靠窗的位置,过了会儿,尹静过来替他将窗户闭上,免得风寒入体
他们要去的是一座无根孤岛,遥鹿岛那岛屿经年漂浮于海上,行踪扑朔迷离,只有这艘桃木舟知道如何找到它的确切方位
他还记得他上一次乘上这艘船是何时,而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海上的景色都从未有过改变,改变的只有去的人或许不久的将来,他本人也会成为棺材里的那个人,由其他人护送着去那所漂浮不定的小岛
他们在海上漂浮了两个昼夜,第三日正午终于远远看到了遥鹿岛的轮廓
正午的日头毒辣辣的,可岛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阴凉的薄雾船只停靠在岸边,早已准备妥当的叶家人依次下船,而叶高岑的棺木由几个外表看起来和叶风城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抬着,准备下葬
叶风城走时示意尹静就在船上等候,尹静也不问究竟,就抱着佩刀安静等待他们一行人归来
他们一行人走在杂草丛生的林间,靴子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腐烂的藤蔓树叶形成了剧毒的瘴气,加上经过历代叶家人加固的禁制,若是有普通人闯入,只怕有去无回
岛屿的中央是叶家人的墓地:从陨日城存在起,叶家就世代葬于这座孤岛上,无一例外
叶高岑是叶风城父亲的兄弟,理应葬在两位兄长附近
墓地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其他人顾念叶风城体虚,打穴的过程并未让他动手
叶高岑的头颅被叶惟远带走,为了尸身完整,于是用玉石按他生前模样雕了个假的接在断口上,而他身怀六甲的妻子死前怨气极大,为防止那尚未诞生便已夭折的胎儿被不怀好意之人制成婴灵害人,棺材上用掺了叶风城心头热血的朱砂多画了几道禁制
画完那几道禁制,叶风城面色惨白,差点就再也站不起来
现下,那两口棺木被缓缓推入打好的土穴里,再不见天日
“叶惟远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叶风城回过神来就听到有人这样说,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是叶高岑生前旧交,叶怀瑾
叶怀瑾被他这样这样一瞥顿时无法再压抑情绪
“我说得不对吗,高岑哪里对不起他了?”
他平素脾性火爆,能忍耐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叶风城从未公开表示过自己对叶惟远杀了叶高岑一家潜逃一事的看法,其他人以为他是伤心过度说不出话来,或是对叶惟远这唯一的兄弟失望至极他用重金至宝悬赏叶惟远,也费尽心力为叶高岑操办后事,其余人都不忍心再给他多添重担,只有叶怀瑾说了出来
“为什么要杀高岑?高岑待他如亲儿子,他就是这样回报高岑的吗?”
“襄君还有几个月就生产了,我们叶家欠他什么,他需要这样斩草除根吗!?”
他在无人处已哭过好几回,一双眼睛赤红,这一番大声宣泄后差点再度落下泪来
叶风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听到他悲愤的声音回响在空荡的林间,质问着那个不在场的人
安顿好叶高岑的丧事,他们按原路返回走以前,叶风城给自己父母上了三炷香,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让其他人靠过来,静静地和那两个已经听不到的人说了几句话
他上次来时叶惟远还在他的身边少年时的叶惟远和他不亲近,却把他说的每一句话当真
即使这墓里葬着的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他们的父亲对他也从来都不冷不热,他也仍旧认真地跪拜了他们
《春庭紫蔓生》完本[古代架空]—— by:泠司
作者:泠司 录入: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