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让其成功化为魔龙,首当其冲遭殃的便是临海的陨日城
就在此刻,有人敲门,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他原以为是前来汇报的尹静或是叶高岑,没料到会是叶惟远,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你怎么来了?”
叶惟远大部分时间都在城中,差不多每月月初回来个两三天按常理来说,现在还不到他回城的时间他这样急匆匆地赶回来只怕是察觉到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
“我的人在海上见到了巨大的阴影,只是藏在云雾里看不分明虽然我不能肯定,但这影子和所有的异常都不是偶然,对不对?”
他被这大雨淋了个透湿,衣物紧紧贴在身上,发梢指尖都在朝下滴水,整个人冷得象冰,只有心口保留了一点热气,和温暖如春的室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这样不太妥当,生怕会将寒气传给里边那个人,怎么都不肯再进一步
“你猜得没有错,这影子应当是正在化龙的魔蛟”叶风城垂下眼睛,“它与叶家祖上应当是有些渊源的,但瞧现在这架势只怕不是什么善缘”
“也就是说,”叶惟远深吸一口气,“我们和它只有一方能活,对吗?”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叶惟远比刚来时长高了许多,从那仿佛一折就断的少年长成了挺拔清癯的青年
“还有多少时间?”
他把玩着腰间的佩刀,装似漫不经心地问他
“到后天寅时三刻”
无论如何,叶风城的推算都不可能出错
“那我得赶快了”
得了想要的答案,叶惟远转身就走
到后天半夜里,留给他们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总不该继续在这里逗留
“等等”
原本沉默不语的叶风城叫住他,要他身形一顿,无比迟疑地回过头,“还有事吗?”
“什么时候出发?”
“约莫今天傍晚”
“你带上这个”
叶风城从怀里取出一枚红绳系着的玉扣
看起来这玉扣是由个初学者雕出来的,雕的是条咬尾的鼍龙,好多处线条都显得笨拙但它应该很有些年头了,红绳磨损得起毛,而飘着的白絮中隐隐约约夹杂着几线血丝,就如同佩戴得久了,人的心头血渗进去
“护身符,也许会有些用吧,我也不知道,但带着总没有坏处”
叶风城又请了一遍,叶惟远才无比犹豫地上前,在地砖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抱歉”他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有意的”
“什么?”
叶风城并不知道他所指何事,只是将这小玩意交到他手里
接过玉扣,叶惟远并没有当即松开,反而握住了叶风城的那只手
“城主,冒犯了”像是感到不好意思,他别开眼睛尽量不看叶风城,“我也有东西给你”
搞不清他想做什么的叶风城听到他那个称呼皱了下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你在发抖”
叶风城察觉到叶惟远的手在抖,“你……害怕吗?”
哪怕叶风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未有习剑,自己的剑也封存在了剑阁深处,可他仍然记得叶高岑的教诲:习武之人最忌讳的就是战前就先胆怯
若是让叶惟远这样去了的话,只怕会……他当时就想将他留下来
“可能有一点吧……城主,待会发生什么都不要说话,拜托了”
叶惟远将他握得很紧,叶风城能感受到他掌心因为常年握刀而起的那层茧子
雪光一闪,叶惟远的佩刀便出了鞘,在叶风城的掌心割了一道口子
“好了”
叶惟远的手指抹过那道血口,“这样就够了”
痛只有一瞬间,随着叶惟远的手指抚过,伤口也渐渐愈合
叶惟远的手心有些潮热,但手指是凉的指腹划过伤处,痒痒的,但温度和触感就像是烙在了他的心里,要他无论多少年都无法忘怀
从他的角度,能见到叶惟远睫毛细微的震颤和抿起的淡色嘴唇
近得就像是在梦里见过的
“你在做什么?”
他很难才没有让自己失了冷静
“一点小事”
既然叶惟远不想多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殷红的血珠沿着刀刃滑落,到了半途便渗进了深处,跟未存在过一般
“如果我没有回来,那这个就留给你当个念想……”叶惟远低头将刀收回刀鞘里,颈间隐约闪过了一抹红,“算了,没什么必要”
“你会回来吗?”
“叶风城,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保护你的兵刃如果是我在你的位置,我绝对不会为一把刀折断而伤心”
更何况,你真的会难过吗?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换了相对委婉的语气,“万一,我说万一……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没回来……”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东西”
可叶惟远不顾他的阻挠,硬是将那句话说完了,“如果我死了,替我转告小叔叔,就说叶惟远要他失望了”
“我走了,”他的手指勾着那玉扣,“谢谢你的护身符”
他走得又快又急,像是害怕什么东西从身后追赶过来似的
当那扇门关上,室内又恢复到那死一样的寂静
叶风城都只是站着,动也不动,就如难以名状的痛苦郁结在他的心里
似乎是有人提着灯笼来来接叶惟远了,只是那微弱的火光也被吞没进了凄厉的冷雨里
叶惟远像是有所察觉地抬头,向着那栋掩映在树木里的小楼高处望去
但雨实在是太大了,隔断了他张望的视线,要他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片漆黑背后的东西
“快走吧”
而前方,这条路的尽头伸手不见五指,就如他们未来
醒时外面天光已有些黯淡,隐约能见到月亮的轮廓
这些日子里都未有真正意义安眠过的叶风城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将窗子推开看了一眼,日暮的将冰雪染成火焰的颜色,绵延出万里去,而沁骨的寒风吹进来,哪怕只有一瞬,都要他清醒了许多,不再浑浑噩噩地沉浸在那阴沉的霪雨里
下午他靠着叶惟远的床边睡了过去,也许和怀清等人去了魔域善后有关,直到现在都无人前来打扰他们兄弟二人,倒也算清净
近些时他总是频繁地想起和叶惟远有关的旧事,许多他都以为自己曾忘记
他记得那场诡异的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那几天里,全城戒严,城门紧闭,而叶惟远他们一行人生死不明地在海中与那魔蛟搏斗无论是哪一种术法都无法窥见海上发生的一切,他只能寄希望于那藏了他一线神魂的玉扣——只要这玉扣尚未碎裂,叶惟远也定然平安无事
突变发生在第二天的下午,那时雨势转小,包括叶高岑在内,大多数人都以为魔蛟已然战败
就在他们打算出城迎接叶惟远等人凯旋时,腥臭的血雨如瓢泼一般当头淋下漫天血雨里,当那几乎要撕裂神魂的剧痛传来的一刻他便知道是叶惟远遇到危险,玉扣为了护住他而碎掉
后来他从叶惟远的讲述里得知,那时的魔蛟假作死去,骗他前去查看,他一时不慎着了道,险些丢了性命叶惟远还说,当时他伤得太重差不多都要放弃了,却像是被谁的手牵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剖开蛟龙的肚腹,重见到天日
回忆在此处断掉,床上叶惟远仍旧是那副无所知觉的模样
叶风城关窗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
或许冥冥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连在他和叶惟远中间,哪怕他们向着不同的方向去,只要顺着指引向前,就总会重逢但无论如何,这脆弱的纽带已濒临崩裂,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该给他换药了”
云巍奕拎着木箱进来摊开,各色瓷瓶玉盏摆了长长一列
“劳烦先生了”
他帮着云巍奕将叶惟远扶起来,小心地揭开里衣前襟和敷料,露出那勉强结疤的伤口来
过去的大半个月间,珍稀药材像流水般用在了这刀口上,总算是见了一点效果云巍奕用沾湿了的软布拭去伤口周围的汗水和残留的药膏,再重新敷上干净柔软的棉布
“虽说兵刃带来的煞气被云某拔除了大半,但是考虑到是那把泷水刀,能愈合成这样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云巍奕在铜盆里洗净双手,“按常理来说,像他这样入了魔的家伙应当直接被刀上煞气烧成灰烬,可他居然活了下来,真是怪哉……”
他瞥见叶风城面色不虞,声音变渐渐小了下去,“罢了罢了叶城主,他还活着”
那道还泛着红的刀伤无论看几次都觉得触目惊心,但除此以外,周围还有许多早已愈合的旧伤,层层叠叠地覆在一起,宛如叶惟远为了叶家出生入死前半生的小小缩影
他想触碰,却害怕这样会弄痛他
那些流过的血永远都无法被抹灭……
“叶城主,轮到你了”
洗完手的云巍奕拿出另外的一套物什,示意叶风城像往常那般到他跟前来坐好,“云某上辈子铁定欠了你们兄弟一大笔债才会被这样使唤,跟骡子似的,片刻都不得空”
叶风城长时间服食玉间香,毒性早已沉积在丹田肺腑深处,想要完全清理掉绝不是一朝一夕间的事为此云巍奕重新配制了三副药方,要叶风城必须按他定下的规矩服用,一次都断不得,只有这样再佐以其余手段,才能一点点将毒性逼出体内
清理余毒是个冗长而枯燥的过程,却又偏生出不得一点差池
云巍奕的额头上结了细细密密一层汗:他将气劲凝成细密的丝线,缓缓探入叶风城的经脉里,将有所松动的毒性一点点导出体内
“叶城主,你的咒也解了,”紧张到极致的时候云巍奕需要与人说话,“将来有何打算?”
打从叶风城回来后,他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他丹田深处那股古怪的吸力消失了
现在想来,这应当就是那个咒的化身,好将叶风城灵力精气渡给魔域深处的叶泷水
“现在还未想好”
叶风城双目紧闭
虽说这么多日下来已差不多习惯,但这总归不是件好受的事情:毒性被一点点拔除,就如有一把小刀在刮着他的骨髓一般,绵密的疼痛沿着周身灵脉游走,最后汇聚在丹田深处
“叶城主,云某给你讲个故事罢”
黯淡的烛火下,云巍奕讲述起自己的往事,权当是这无眠长夜里的消遣
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再庸俗不过的寻常中年人,眼神浑浊,举止浮夸,又因为肥胖,身上松弛地皮肉垮下来,哪怕曾有副好模样也都敌不过岁月的磋磨
但在这个故事里,有他曾经意气风发的岁月
在他尚未成名以前,他成过一次亲,新娘是青梅竹马的表妹
“那时我年轻气盛,总想着不愿被束缚,想着还有大把时间,便常年要她在家中等我”
“有一次我被人陷害,打赌输了,不得不去给那臭名昭著的血悦宫宫主治伤那宫主生性多疑,也稍懂一些医理,见药渣里有剧毒的乌藤青,怀疑我要害她,便不动声色暗中差遣手下将我表妹捉来拷打后来我治好了这宫主的伤,才在地牢里见到奄奄一息的表妹……”
纵然他是天下有名的神医,他那表妹也没有撑到他能救她
“城主,你看他的模样,就和我当初将表妹从那可怕的地牢里带出来那会差不多像你这样有主意的人,我若是和你说伦常,你必定也是听不进去的,倒不如劝你善待他”
就算这次救了回来,叶惟远的身体已经再受不起下一次的重创了
听着云巍奕的讲述,叶风城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厌憎,也有对那个人的心疼
“不会再有了”
今后,轮到他来做保护叶惟远的那个人了
故事说完,已快到后半夜
“主人,该出发了”
尹静过来敲门,他们是时候启程回陨日城了
毕竟雪原里许多物资都短缺,他们逗留这么长一段时间已快到极限
“又下雪了……”
车辇都已备好,尹静帮着将叶惟远安置在里面的位置
雪光将平原照得亮如白昼,鹅毛般的雪花飘散下来,天地间静阒无声”
掀起帘子上车前,叶风城再看了一眼那片安静的辽阔星空
冬日的银河如带子似的,哗啦啦地从这头流泻到那头,银色的光辉平等地笼罩着所有人
也许一切都结束了,也许没有
但是他们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回到那片阴森的魔域
来时那迫切而悲恸的心情仿佛就在昨日,可同样,转眼间叶惟远回到了他的身边
对他来说,就算有些东西已再回不到那个时候,只要叶惟远能好起来,就足够了
贰拾贰
春寒料峭的二月里,前几日因倒春寒连下了好久的冷雨,今天终于是晴了
雨后的天明丽得如水洗过,又因微风吹过,寥寥数朵白云悠然地飘远了而更显得高远
汲云楼外的木芙蓉开得比往年都要好,绛紫嫣红的挨在一块,酽烈得要滴下来一般
但就是这样一个陨日城内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叶惟远睁开了眼睛
周遭静悄悄的,好似没有人在,连风吹过窗边悬挂的占风铎都如能掀起惊涛骇浪他就这样睁着眼睛,没有目的地望着某个方向,浑浑噩噩的,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就如飘荡的游魂,不合时宜地停留在这个人世间
过了不知多久,太阳缓慢地向这边倾斜,漏进来的几缕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使得他不得不抬手去遮挡途中不知牵扯他到了什么地方,钻心的痛楚蔓延开来,整个人瞬间僵硬,只能无助地喘着气,等待这最难捱也是最痛的这段时间过去
忽然,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虽然没用多少力气,却制住了他接下来的一切动作
源源不绝的暖流流淌进他的体内,缓解了那可怕的痛楚,让他能够分神去看清这神秘人的脸
“小心些,不然伤口会裂开”
那人的声音乍听之下清冷如泉水,可里头暗藏的那些东西却并不让人觉得冷漠
经他提醒,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胸前绑着绷带,而那痛楚正是因为他扯到了伤处
他想说话,可张了张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狼狈地张着嘴,无助地看那人,像是不知道怎样是好
那人的眼神闪烁了片刻,像是在沉思究竟要怎么做他先是扶着他的背,让他一点点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然后到不远处取了只杯子来
干枯的嘴唇接触到湿润的凉意,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因为干渴痛得如生吞了火炭
“慢一点,还不是时候”
完全不顾他眼神里的抗议,那人又拿远了杯子
周而复始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刚沾湿了他的双唇就拿开
“你……太虚弱了,不这样会呛着”
当杯子终于不再被拿开,细细的涓流落进喉咙,他像是怎么都喝不够一样吞咽着
最干渴的那段过去,他渐渐开始分辨出一些味道:这水里不知道掺了什么东西,喝起来柔滑顺口,回味甘甜,有一些草木的香气
喝够了水,他就盯着自己的双手发呆
想不到要说什么,想不到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东西都陌生到了极点
“你……?”
那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敏锐,很快注意到他的神态有所不对
“你记得你是谁吗?”
这问题的答案他想了很久,终于在意识的深处找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
“什么?”
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个女人总是这样叫他,应该就是他的名字了
与那个名字一同而来的,是关于母亲的回忆吗?
无论如何,他都再想不起更多有关母亲的东西
“……”
他试探性地把这个名字说给那个人听,却因为声音太小,唯有唇形可以分辨
《春庭紫蔓生》完本[古代架空]—— by:泠司
作者:泠司 录入: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