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刑天!别黑着一张脸!”探头过来瞅瞅形势,秦松仍是笑笑地先开了腔,“我爹说,干我们这动刀子的活儿,谁等把手艺练精了不是两手伤?我好好儿地把功夫练瓷实了,刻个好看的玩意儿给你留着当个念想呀等你再去远地打仗了,拿出来一瞧,呀小松送我的……多美气!”
“落这两手伤就为跟我玩花活儿,闲得?”墨刑天叹了口气,说归说,还是朝案上那团小小的青白色多看了几眼
不大个小孩儿,活计倒还真不赖一瞧,形是形样是样,色也选的好,瞅着,是枚挂件之类的物事
“这七十二行呢,干哪一样要熬出来,都得拚得落个一身伤,没哪件容易”秦松晃晃脑袋,悠悠道,再看俩人叠在一起的手是了,墨刑天哪有资格说他,握惯了冷冷兵器的武人,从小到大,早背了一身疤痕
人世间摸爬滚打,一样的遍体鳞伤
他扶着掩面恸哭的母亲,脸色煞白,下唇咬出了血
官吏在挨家挨户抓壮丁两名“军大爷”推推搡搡,将父亲推出门去,推向另一个白骨累累的荒凉世界
惶然无措妹妹缩在他身后,吓得忘记了哭,他咬牙将身子挺直,留给她一个瘦削但镇定的背影六月的天气里蝉鸣声声,他却在极力抑制着浑身的颤抖
马蹄声,早已在纷飞柳絮中远去,身边,不见了那个从小依靠的英武身影
吆喝着“走走”的军大爷一回头,下巴朝门口点点
“这小子?”
“拉倒吧,有他爹一个得了,他多大?十五?十六?太小了,旗都扛不动,这户交了男丁,可以了”
“便宜他们了诶?哟,这儿还有个小姑娘……”
钳子样的大手,将妹妹从身后拖出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吓白了脸,头发被一把揪住,仰着头,哭叫着连声喊“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血轰然冲上了额头,他忘记一切,奋不顾身扑上去:“滚开!!你们别碰我妹妹!!”
嘶喊着扳那揪住妹妹衣襟的手,抖抖地无用,他不顾一切地一声声嘶吼:“你们松手!!别碰我妹妹!!”
“妈的,死小子碍事儿!”
那手猛力扯住他的衣领,用力一挥——
眼前一阵剧痛,继而一片血红
他跪倒在地上捂住左眼,鲜血纷纷从指缝间滴下
官吏手中的刀刃上沾了血
“倒是看着点儿啊!怎么会撞在刀上!”
“走吧,走吧,晦气,别搞出人命来……”
收好的玉料散落一地
血红滴在上面,顺着凹陷处流满了上面的刻痕——“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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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刑天和公孙崇武一边一个,和主帅并排坐在一处,愤愤不平地嚼着硬的老气横秋的薇菜,嚼得义愤填膺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主帅猛拍大腿
“师父那是用来骂咱们将帅的!您用错了!再说咱仨一直身先士卒压根儿没这么干过!”公孙崇武也猛拍大腿
“就你大黄知道的多!明白师父是说朝廷太乱不就得了!别在意细节问题!”墨刑天也猛拍大腿
边拍边嚼,咬牙切齿,好像在嚼千里开外那群贪官边拍边嚼,咬牙切齿,好像在嚼千里开外那群贪官污吏的肉
戍边的第五年当年一块儿和师父学万人敌的师兄弟二人,已齐齐到了而立之年边塞的风沙早已习惯——传说朝廷近来很乱
说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驻扎的地点一换再换,换到哪都是一样毫无生气的景象粮草仍是匮乏,上头的重臣应是在这块狠狠捞了不少油水谁管这群眼瞧不着的人的生死
忧心忡忡眉头锁久了,两道线条硬朗的剑眉中间映出一个淡淡的“川”字,他墨刑天,已自觉不复当年的英姿勃发
不知何时回乡
但愿小松仍能认出他掺进了朔北风霜气息的面容
衣带处似乎传来一阵牵扯的力量墨刑天一转头,却见公孙崇武已大大咧咧隔着主帅的膝头俯身过来,伸手拽起他腰间的一抹青白仔细打量:“休在我面前得瑟,二黑,你知足吧,小松就送了你这个,我一求他给我刻个什么,他把手一伸就说给钱!我还以为他小小年纪就学着财迷,敢情分对人呀!”
微凉的青玉躺在公孙崇武手心——那枚出自秦松双手的平安扣
玉石上用心做了金镶玉,穗子打的是同心结
平安、同心,金子性阳能冲淡玉石的冷气——少年微小的心愿
就连崇武也不知,他和秦松曾有个约定
墨刑天离家那年,秦松才十五岁
不光是自小陪自己长大的刑天,连已然熟络了五年的崇武和老师父也要走向来爱说爱笑的秦松不见了往日的嬉闹,整日静默地望着村子里的“儿别爷娘夫別妻”,或是帮着师徒三人打点行装,清朗的眉目间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复杂情绪
墨刑天一向话少,此时此刻更是笨嘴拙舌地不知说什么好,公孙崇武凑过去挤出笑来想同往常那般打趣几句,张合几下嘴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还是年过不惑的主帅出马,把他俩往后一扒拉,大手揉乱了秦松的头发,接着拍拍两个徒弟的肩膀,仨人一起跑去秦松家里蹭饭
庭院里支起桌子,秦松的母亲使劲浑身解数,不甚富裕的方寸庖厨之地里端出一桌香气四溢的人间烟火,公孙崇武笑着道声谢,换来秦松母亲满眼的水光四人端着饭碗或站或坐,入耳只余碗筷的碰撞声没有刑天崇武两人大黄二黑的互损,为谁吃最后一片土豆云手暗夺,互相嫌弃对方的吃相难看;没有主帅擎着酒杯,豪气冲天地描述自己当年如何在万军之中取地方大将项上首级,加上公孙崇武的帮腔,唬得秦松一愣一愣,墨刑天一手扶额一手做阻拦状大叹可否谦虚点没有几个异姓家人的欢声笑语,没有了这安宁日子似乎一生不变的错觉
如果可以,真希望五年前咱师徒三个打胜那一仗后,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不知哪回喝了几杯小酒后,微醺的崇武晃着酒杯,背着秦松对墨刑天感叹真希望五年前……我和师父没随你回这个村子,没有……见到小松
曾经那热闹非凡的五年日子已一去不返和崇武一道拉着秦松翻墙出去闲逛,三人去镇上转转悠悠大半天放着正事不做,回来后分别被师父和父亲点着脑门一通斥骂后,第二天见面再故作无奈地吐吐舌头,加班加点把工夫补完跟着主帅练武时,坐在墙头上的秦松的鼓掌叫好,亦或是举着秦松那些手法嫩气却构思新颖的玉件,不懂装懂煞有介事却是发自内心的赞赏……都已一去不返
秦松央妹妹做了写着猃狁的小人来扎小小少年初步认识了国仇家恨
和秦松的约定就在分别时
“送到这儿就好了,二位请回吧”村口,墨刑天对面前秦松的双亲一抱拳,“刑天谢过伯父伯母这些年的照拂了”
“唉,小松那孩子,不知哪儿去了……”秦父叹了口气,转头望望身后空无一人的土路,“也罢,免得见了再伤心……刑天,照顾好自己,我们等你好消息”
师父和崇武先走了墨刑天因着处理军吏征兵时在一户人家动手伤人一事,耽搁了几天,待要上马出发,说好要送他的秦松却不见了
天上丝丝缕缕飘起了雨沾湿了柳絮,沉甸甸地,再飞不起千万人的尸骨汇成乱冢坡,一去,真不知几时是归期……
心下浮沉,蓦地瞧见马前人影,墨刑天急急勒马策马尚未走出多远,一看拦住他的人——一下子愣住,秦松并没有爽约!
他气喘吁吁奔至面前,一手伸进怀里,掏呀掏地拽出一物
一抹熟悉的青白,自秦松手中划出一道弧线,墨刑天抬手接住他抛来的东西——是那秦松辛辛苦苦捣鼓了多日的平安扣
“成了,刚把穗子拴好”秦松抬着一张泛红的面孔,抖抖索索地笑,“我抄近路,蹭了马车过来的,还好赶上了!”
“为了给我这个?”
“嗯啊,说了我要给你刻个东西带着,是个念想!”秦松双唇在抖,喉头有些哽咽,可他仍在笑着,道,“刑天,记着小松在家等你呀……你们一定能打胜的!”
摩挲着手中那团圆润的玉石,墨刑天低头看着马旁的少年,千言万语化作一个简短的字:“好!”
“去吧,把你那以一敌百、过关斩将的本事拿出来!”
雨下得急了密密斜织着的雨幕中秦松攀上隆起的矮丘,杨柳雨中摇晃,晃出满眼鲜亮的青苍,他望着那抹策马远去的英武背影,深吸一口气,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
“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刑天——我等你冠翎归乡——”
墨刑天在马背上遥遥回首手上猛勒缰绳,战马腾起前蹄,一声长嘶划破雨帘天边一道惊雷想起,继而,大雨倾盆
前路霎时笼进了一片迷蒙之中
他按着抽痛的额角,揉着眼睛欠起身来
昏暗的斗室里,一灯如豆窗外的夜色浓重,已是三更
两手,虚浮得几乎拿不稳手中的刻刀他咬牙,狠劲儿拍拍自己的脸颊,赶走潮水般涌上的困倦,打起精神对手中那方初具雏形的白玉镇纸做最后细致的雕琢又是一份维持生计的酬劳不敢怠慢
母亲和妹妹全倚仗着他了
灯火幽暗,年近弱冠的青年微伏着身子,一道狰狞的伤疤斜穿过左眼,眼中灰败无光
不时轻轻打个寒战夜色好凉
手边的玉石上,那行字迹已透出一派的秀骨健锋——
“彼尔维何?维常之花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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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帅那张胡子拉碴的国字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了!
“撒开了吃啦喝啦,别客气!”手中酒碗举得老高,里头的酒水晃晃荡荡洒了半手,鬓已星星的老将任由它们顺胳膊淌进衣袖里去,乐得合不拢嘴,“不到一个月,三回胜仗!真他娘的痛快!!”
粗瓷碗沿挨近嘴边,咕咚咚一仰脖喝尽,攒了六年的畅快淋漓
叫好声、欢呼声四起,一打眼,军营上下无数高举的手臂伸向天空挥舞,真真是振臂高呼捷报频传,一直飞到京城,谁也不敢再瞧不上他们掌勺将自己重新吃成一个胖子的信心再度燃起天天乐颠颠地围着炉灶大显身手连小哑巴那瘦的快能戳人的小下巴都略略长了点肉,刚过弱冠的小年轻无比解气地一攥拳头,张着嘴气哼哼地啊啊,比比划划,迎着旁人“什么意思?”的纳闷眼神,公孙崇武倒是独独看得懂——让你们还扣粮,叫你们还扣粮,看你们还敢不敢扣我们的粮!
粮草下来了,大家伙儿忙着瓜分羊肉庆功,批了精良上几番的军备下来,过冬的棉衣也不用愁了领军的师徒三人升官了,传旨的官吏面前抱拳跪地,主帅脸上每一条皱纹都透出了豪情壮志来身后,并排跪着的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他们是年轻飒爽的武将,新生代的英雄,戍边的战场上活着的未来——眉眼敞亮地舒展开来,从没变过的英武之气
主帅并没忘形军营里自发开起来的庆功会上,端着酒碗细细一想,扯着脖子唤道:“也别喝个没完!打更的、放哨的,给我照样把耳朵支楞起来!照常戒备着!”待要寻两个徒儿过来叮嘱几句,他们不见了
——原来是和几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一块儿,或蹲或站凑在一块儿不知捣鼓些啥
墨刑天身前蹲着小哑巴他伸着细瘦的手指,一片一片,捡着面前地上散落的花瓣,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捡金子一般身边,公孙崇武弯着腰,俯身托着一块陈旧但还完整干净的布片,手心微微收拢,小哑巴便将花瓣一片一片往上面放
身后是屏息凝神的几个军士,面前,竟是一抹柔媚的艳色——一树瘦瘦地开放在边关的棠棣花
柔嫩、细碎的小小花朵,稀稀疏疏挂在枝头,向着繁星点点的天空,倔强地开着
真美,淡淡的香气绕上鼻息,公孙崇武拢了一点在掌心,仔仔细细地包好,小哑巴朝他点点头,他便又仔仔细细地收进怀里揣好
“啊啊”小哑巴抬起手,指指那树棠棣花,眼睛亮亮地比划了些什么
公孙崇武看了一会儿,了然地笑了,回头冲几人朗声念到: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
秦松坐在墙头上晃荡着两条腿,摇头晃脑地念
地面上,兄弟二人鏖战正酣,墨刑天正把公孙崇武撵得满院子跑,闻声抬头一指秦松:“说的什么?”
“诗经小雅里《棠棣》一篇”秦松悠悠道,“就是说,哥俩儿在家打得再凶,有外人来欺负时立马一致对外我看,说的就是你俩”
墨刑天不追了,公孙崇武也不逃了,二人齐齐伸手一指对方:“谁要跟他一致对外啊!”
“……一点都没错”秦松默默扶额
“话说,二黑你有必要这么残暴地对待师兄我吗?”公孙崇武仰天哀嚎,“我不就是随口说了一句边外那乱冢坡能天天眺望大漠,风景挺好住着也不错吗,开个玩笑也不成?!你的良心喂了村口那条真正的二黑吗?!”
“你有病啊?!这话能随便乱说吗?!”墨刑天咆哮回复,“赶紧往地上呸三下收回去!”
“切,老一套,你让我呸我就呸啊,我咋那么听你的呢……”话音未落,公孙崇武眼见墨刑天黑着一张脸又举起了拳头,连忙转身走为上计,兄弟二人继续追打,秦松居高临下,看的有滋有味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此时在这边境,他们仍是一致对外的兄弟,沙场之上,两柄一同锻造出来的缨枪所向披靡,冲锋陷阵,一马当先,敌人都说,阎王派了黑白无常化作人间将领来取他们性命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军营里,一群大漠上修成的百家兄弟
平安扣挑在指尖,那通翠的小东西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愈发鲜亮,墨刑天轻轻摆了摆手指,它便随着他的动作转着圆圆的小身体晃来晃去,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秦松脚尖上晃来晃去摇摇欲坠的鞋子也真不知那小孩儿是怎么拿捏的幅度与力度,布鞋悬在足尖上左甩右摆却硬是不掉,连带着鞋帮后面时隐时现的白净皮肤,晃得墨大人自诩坚毅无比赛过金钟罩铁布衫的心里猫抓般地刺痒这小东西……墨刑天看着那悬在修长指尖活泼摇动的小小玉石,冷峻的面孔不由得掺进了丝丝柔和,不自觉地泛起了笑意是了,险险地悬着,随着奔波劳顿的军旅生涯,在心头晃来晃去,晃啊摆啊的,怎么也甩不掉
望望手中缺了小半边的碗沿的酒碗,土呛呛的白,庆功宴上当然少不了辣辣的金汤药瞧瞧身旁这帮灰头土脸的军士,好家伙,一片群魔乱舞的众生醉态,划拳的,侃大山的,因为你曾经偷吃了我半个窝窝头而互相掐着脖子雷声大雨点小地打成一团的,攥着人家拳头杵着心窝子痛哭流涕拍着肩膀指天发誓下辈子还当兄弟的……墨刑天想起秦松十四岁时自己一时兴起,哄骗着他对着刚刚雕好的小玉壶的嘴儿,把大半壶米酒全咕咚了下去半大的小崽子头一回喝酒,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便犹如齐天大圣上身,眉飞色舞地上窜下跳,撵得村口大黄和二黑夹着尾巴抱头鼠窜,连啃了一半的肉骨头都不要了,末了硬拽着墨刑天的衣服往他肩头上爬,要挟着墨刑天背着他在村子里街头巷尾地转了一下午,才不情不愿地被默默感叹自己真是自讨苦吃的武将灌了浓茶,塞进被子里哄睡了
若是真能熬到回家,一进门该怎么对小松说?墨刑天甩甩微醺的脑袋,突然想到了这么个严肃问题
《【乱世短篇】采薇》完本[古代架空]—— by:魔鬼道
作者:魔鬼道 录入: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