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张良从晨间等到日暮,又从暗夜等到黎明,终于叫他等来了一个人
那人是个少年模样,细脚伶仃,个子不高,动作机敏他跑进来对着隐匿在破晓时分阴影里的留侯如此那般耳语一番,终于叫那几乎坐成了一尊雕像的人有了一丝活气
张良扶着桌案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坐得太久而腿部发麻,几乎是刚一起身就一头栽下去一旁的何义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几乎是哑声尖叫道:“先生!”
张良面色淡的几乎毫无血色,神情举止却还算镇定,他嘶哑着声音道:“备马车,去长安”
何义在他身边多年,看见他的神情就知道远在千里的局势,见他这样,便不免焦心责备道:“既然算不上情况十分紧急,先生先把饭吃了,再喝几口热水暖暖身子再走不迟先生这脸色,实在令人担忧啊”
张良却似乎有些茫然的,又有些恍惚地看过来,那一双眼尾上挑,本该波光流转的美目此刻却晶莹透亮,蓄着一汪将落未落的潭水一样,含着恳求:“让我到长安去,他现在需要我”
何义一愣,紧接着他就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掌心中握着的先生的手在颤抖何义也许称不上参与了留侯从前至今人生中的所有重要时期,但也跟着他家先生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中,今日还是他头一次感觉到他家先生的手在颤抖
何义终于是妥协了他柔声扶着张良坐下,自己便去忙着若干出行的事宜他令人找来一辆宽敞而质朴的马车,在座上铺了一层薄褥子,拿了一条小毯子然后在小桌上沏了一壶热的淡茶,摆了些松软些的吃食,才把张良迎上马车
一切准备好后,何义才对着车内开口劝慰道:“先生,小桌上的东西多多少少还是用些罢此处往长安去最快也要到后半夜了,路途遥远颠簸,先生能睡便睡一会儿我记得先生从前就常说,身体不养好,往后的一切都是免谈虽然我也知道先生担心,但假使此时淮阴侯状况不佳,那么接下来的局面肯定是要先生撑起来的”说到这,他知道他家先生应该是能听进去,便也住了口果然帐内便传来有些疲惫的声音道:“我知道了,你去罢”
何义这才坐上前辕,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启动,载着两人前进了
张良大清早出发,待到暮色四合之时才抵达长安在随车的报信少年的指引下,何义将马车赶进了一条七拐八弯的小巷,在一间看起来有些陈旧的府院前停下
张良掀开帘子时,最先见到的是迎出来的吕泽他是当今皇后的哥哥,只比张良年长几岁,相貌却要老得多,身上带着一股朝廷之人惯有的精明和傲气
吕泽几步上前,态度十分温和恳切:“留侯不必担心,淮阴侯只有一处伤的比较狠,现已得到医治,昨晚和今早一直在烧,下午刚退大夫说应当已无大碍,只是可能要昏睡个一两天的样子”
张良点点头,抿紧的唇线放松了一些他随吕泽进了院内,来到韩信的房前甫一推门,张良便闻到那伴随自己多年的,十分熟悉的草药味房间往深一点就是床,在帷幔的遮掩下,张良只能看见有人盖着被子躺在床上,露出一点黑色的头发来
他快步走过去,在床边上坐下来,便看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一张脸,闭着眼睛,呼吸略有些急促却也算的上平稳张良掀起被子的一角看了看,韩信身上确如吕泽所说,大多是些皮肉伤,只在左肩肩头那一块缠着白布,看样应当是伤的深了不过这是做戏所需,吕后能将韩信身上的伤势控制成这样也算得上颇费心思,张良对她还是十分满意的
思及此,张良把掀起的被角放下,给韩信掖了掖他站起身,同站在几尺开外的吕泽点点头,轻声道:“建成侯随我来罢”
两人一起去了隔壁房间
之前韩信同张良说过陈郗一事后,张良便觉得事有不妙后来几日,张良思来想去,觉得与其让韩信继续这么“眼中钉,肉中刺”着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出击,将此事解决算了于是他挑了个时辰,便去了长安,面见之前多次想同他讨问计策的吕后
吕雉自身也是有苦难言,她所生的太子刘盈,秉性温和善良,却被其父认为是软弱可欺,从而不喜今上多次抱着另一宠姬戚夫人的孩儿刘如意放在腿上,认为此子肖他,几次三番流露出废太子的意愿生在这个宫中,从来不是你压我,便是我压你倘若刘盈被废,吕雉真不知她与自己的孩儿能有几天好活!
张良知道吕雉对自己有所求,他对吕雉同样有所求不过他惯于权谋,又素来冷静,并不如何显露心思,就三言两语将吕雉拿捏住,同她做了个交换
今上亲征陈郗,走之前便有意无意透露出想要除掉韩信的意愿吕雉得到风声,立马便派信使通知了张良张良深知韩信的脾性,便一点没同他透露,直接同吕雉演了一出“斩之钟鼓长乐”的戏被击倒的韩信被暗暗打晕,糊了一脸的血接着在长乐宫众目睽睽之下,最主要是萧何的眼底下由吕雉的亲信拖下去,明着说要就地解决,最后却是换了个跟淮阴侯身形差不多面貌几分相似的人糊了一脸血替他去死了
吕雉完成了他所要求的,那么他现在自然该来回报对方了
张良同吕泽在椅子上坐下这府院先前匆忙打扫过,这间屋子也算得上干净,但大约时间实在紧迫,桌上连个水也没有
张良想着对方应该也不需要这些虚礼,便开门见山同他说了:“皇后所求之事是很难用口舌来争辩的,若想让今上自行放弃废太子的想法,便只有让今上觉得,太子羽翼已丰,无可动摇才行我听说,皇上不能招致而来的贤者天下有四个这四个人已经年老了,他们都认为今上对人傲慢,所以逃避躲藏在山中,按照道义不肯做我朝臣子但是今上很敬重这四个人如果皇后同建成侯能够降低身份,诚恳地去请求这四人出山,等他们来了以后,把他们当作贵宾,让他们时常跟着太子入朝,让今上见到他们,那么今上就应当能够改变主意”
送走吕泽之后,这几日张良一直陪在韩信的床前
这些天韩信都是时醒时不醒的,即便是醒着也是在说些胡话张良耐心的给他喂药喂饭,有时还帮着给他擦身翻身,每晚睡前必定在床边看他许久
这日张良醒的意外地早,窗外天刚蒙蒙亮洗漱完毕推门出去,昨夜应当悄悄下了场小雨,晨间的空气湿润而清新,混着一点泥土的气息
这几日他心头压着韩信的病情,一直都有些沉重现下在院子里走走,心情莫名开朗了很多张良想着反正也是无事,不如去韩信房里看看,兴许他今日就不再低烧了呢
当张良推门进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心跳的快了点他看着那帷幔,只见里面影影绰绰,似乎和平日并无分别这么想着,张良走过去,正想悄无声息地撩开一角,手上便忽然顿住了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
张良忽然就想哭起来
韩信撩起帷幔便见张良美人脸上似乎带泪,一下忘记自己身上带伤,忙起来要去哄他
倒是张良扑哧一笑,在他身旁坐下,凝视着他
韩信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便问道:“我竟然没有死吗?”
张良便将自己同吕雉的计划简略告诉给韩信,末了,他顿一顿,试探道:“没有提前告诉你,你生我的气吗?”
韩信握住手中素白的手指,送到嘴边,轻轻亲了一口,道:“让你这么操心,我才应该感到愧疚”
张良于是在朝阳初生的晨光中一笑,看的韩信直接失了神:“无妨,反正来日方长,你慢慢弥补我也不迟”
窗外天高气爽,变黄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地蓝天,白云,黄叶,清水,还有田间忙着收割的人,一眼望去就是一副意趣横生的画景
屋内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珍惜的握紧了对方的手
反正,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番外 吕雉
她本是吕公家的长女,在这方土地里称得上身份尊贵,人又长得美,及笈之后上门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吕雉从小娇养着长大,几乎不知道什么叫愁苦的滋味
直到父亲将她嫁给了那个男人
一个大她15岁的泼皮无赖,游手好闲,花心偷情她嫁过去前,对方就已经有了一个私生的儿子
不到20岁的吕雉不解,不甘,痛苦,却最终遵从了父亲的意愿只因父亲从那个男人的脸上看到了不凡
因此理所当然的,自己的姻缘和心愿,相比之下,都不重要
成婚后的吕雉过着贫穷而辛劳的日子
家里田间,老人孩子,都是她在忙忙碌碌而她的丈夫,每日过的和婚前没两样的生活,游手好闲,喝酒偷情而她则在一天的辛劳中,还要不忘抽时间去给他送饭因着他惹下的种种事端,吕雉还要帮忙善后,有时还要带着家人东躲西藏
后来那个男人举兵起义,临行前似乎是终于良心发现一样,跑过来找她,说些这些年辛苦了,自己要去干大事,希望他可以等自己回来,自己一定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身份
吕雉后来想,自己当初多么傻啊
以为这个男人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所以自己一个女人,替他照顾一家老小,战乱来的时候,顾左忙右,知道一双儿女不见的时候简直要疯掉
后来她扶着太公被项羽掳去,项羽是个重情义的人,并没有怎么为难他们吕雉在那里只是条件简陋些,算不上吃苦受辱,并且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都在他们的父亲那里,这才定下心来
等到那个男人将他父亲赎回去的时候,吕雉心都凉了他意气风发,身边站着个年轻娇美的女子,看起来备受宠爱而自己,从前人人称道的美貌,也早就在苦难中所剩无几
从此吕雉不再有妄想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可当真是绝情就算不看在她为他照顾一家老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她的孩子可是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没想到他连这个天经地义的名分都要夺去!
吕雉心中很恨
她到处找人帮忙,酸腐的儒生劝不动皇帝,以死明志都无法挽回男人的狠心吕雉多方打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她素未谋面的留侯身上
许是她的恳求终于叫老天听见了之前避而不见的留侯,忽然间找上了她
下首的男人比意料之中年轻很多,或者说,比他这个年岁的人都要年轻很多吕雉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这位留侯的传奇,在她的想象里,这留侯必定是一位目光深邃,魁梧高大的智者形象
却没想到这留侯生的这样美,像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一样,肌肤甚至比那戚夫人还要白上几分
只是他的双目却冷静而淡然,望过来的瞬间,只叫你觉得心中所思所想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耳畔只听得这留侯道:“臣可以帮皇后稳固太子之位,只是臣需要皇后与臣作一场戏”
听完留侯的话,吕雉又是震惊,心底同时还有丝丝窃喜她试探道:“留侯,欺瞒皇上,这,这真能做到吗?”
却见那美人一样的留侯笑着看过来,一双眼睛像是早已窥见了她的心思:“皇后安心,没有今上,您自己也能做到许多事情有些事,您做的并不比今上差”
吕雉的内心刹那间燃起一簇火焰,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在她的心中炸开
她在萧何面前哭哭啼啼,引得萧何去把淮阴侯找来她安排人作戏,在相国的眼皮子底下瞒过了淮阴侯的死亡,利用这男人给她当了回人证,接着瞒过了刘邦的眼睛她执起袖子假意笑着向对方贺喜的时候,一双眼睛里面却满是窃喜和不屑
原来男人也有这么蠢的,难不成还真以为女人们都对他忠心耿耿不成?或者私以为她们女流之辈翻不起什么大浪?
吕雉后来耍的心眼和手段越来越多,权力渐渐落到了她的手里她也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响
直到后来当她被审食其伺候着,坐在帘子后面发号施令,这个国家因她的计策而有不同的发展时她才明白,那是她心底野心生长的声音
韩信挽着裤脚在溪流里捉鱼
现下是三伏天,他和子房来这山里面避暑玩儿最后子房走累了,就坐在一旁的树下休息,跟他说晚上想吃他捉的鱼
面对自己心上人的要求,韩信完全无法拒绝更别提张良说这话时还是坐在石头上仰头捧腮的姿态
尽管明知张良如今已年近五十,早过了可以以色惑人的年纪韩信还是禁不住觉得他那一刻的神态十分的惹人怜爱,让他一时间只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去
韩信色令智昏地答应了张良的要求,现下站在这溪水里也没有清醒过来尽管水中的鱼十分的狡猾,却挡不住韩信一定要它们性命讨美人欢心的决心
接连用了尖头棍刺,竹筐网罗和亲身上手抓,韩信终于抓住了三条肥大的鱼他将那鱼扔进筐中,一想到等会儿就能捧到子房面前让他高兴,面上就忍不住露出个笑来
然而他还没笑多久,一汪水便溅到他的脸上韩信一惊,转头便看见刚才还心心念念的罪魁祸首正蹲在溪边笑盈盈的看着他张良眉眼弯弯,高大树冠间层层叠叠漏下来的一点斑驳细碎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将他原本苍白的面庞衬得气色好了很多,连带着那笑容都似乎容光焕发
张良见自己泼了对面人一身水,那小傻子还愣愣地看着自己,毫无动静,当下又泼了一手水上去,唤回对方的神智,才不满道:“你干什么呀?你怎么不跟我玩啊?”
对面的人瞪着眼睛,两颊气鼓鼓的,鲜活的眉眼简直叫韩信挪不了眼他有些不知所措的上前去哄他:“我怕我把你身上弄湿了,你回去要生病”
张良的气焰顿时就下去了虽然他难得兴致上来一回,就这样被打断挺扫兴的可是对方关心他的样子也令他心动,张良想着,就凑过去蜻蜓点水似的亲了韩信的面颊一下,笑道:“这回就原谅你了”语罢,又让韩信把湿了的上衣脱掉,生火准备烤条鱼来尝尝
一旁的何义看见他家先生得了空,便带着刚刚上山来找人的信使找过来那信使小心翼翼地接近,见张良似乎并无厌烦之色,便将自己的来意简略交代了一下
今上亲征韩王信,却深入匈奴腹地被围吕后派人来问留侯可有好的破解之法
张良沉吟一阵,道:“今上此去都带了谁?”
信使道:“户墉侯陈平,太尉周勃,追击韩王信时,赵国相国周昌也跟随”
张良笑道:“无需我有什么计策,陈平可以解决的”
眼前人是他们这些新贵的前辈,能直呼今上面前得力之人户墉侯的姓名,信使自是不敢得罪,战战兢兢,却又不甘就这么算了,嗫嚅着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张良却已经开始笑着赶人:“何义,送这位客人下山去罢”
那信使也只得回头走了
韩信道:“你这么放心?”
张良乜他一眼,道:“不比当初对你放心”
韩信笑
张良懒得同他计较,道:“陈平跟你我可不一样,定国之前,兴许是你我萧何三人在撑着大局这定国之后,可就是他的时代了”张良似乎叹息一声:“这路也不好走啊,现在陈平可是夹在今上和皇后之间不过左右逢源,于他而言似乎也不难,不定还乐在其中呢”
韩信有些不高兴:“他要怎么样也是自己造的孽,哪里要你去替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