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平坦的土地,立着三个冷冰冰的墓碑,昭示着一种恨之入骨的诅咒——“晋庭之墓”“袁菲之墓”“晋子抑之墓”,在墓碑旁飘荡着两名身着黑色衣服的灵异小女孩,就如同那夜在铁寨后山看到的一般,小女孩的眼瞳是泛白色,唇边带着鬼魅邪狞的浅笑,提着昏黄的灯笼,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浑身带着最阴毒的气息
“干爹?还有小爷的名字?!”公孙律讶然:“还有一个坟墓……我记得干爹没有娶妻的啊?”
“看来代盟主的仇家挺狠的”连珩阴阴地笑起来说道
“珩珩你别学那巫蛊女孩笑,弄得我冷飕飕的”公孙律眼神有些飘忽,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那“晋子抑”三字仿佛如魔咒在盯着他
连珩倒也无所谓,一手牵着安玄素,另一手被公孙律拖着,三人就这样在丛林里到处乱晃,而连珩没注意身后的安玄素有些不妥
*****
“李提督,这边请”
原本在上船前粗暴的鹰犬忽然彬彬有礼起来,但不难看出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嗤笑但见面前一条两面荆棘的窄道,其从道上到高出的荆棘竟都布满了紫色的小花,海风轻拂那细嫩的花朵,宛若可以听见那陨落灵魂的哀鸣
李尽沙踏入那荆棘紫花路,踩着他最爱的颜色一步步上前,融入岛上的晦暗中仿佛走在迷宫,周身的景物随着他的前行不断变化,清晨的光从隐晦的参天古木后透露进来,却又有无数的镜子将其折射成道道彩虹——他足下的紫花在不同的光下显现出不同的颜色,从彩虹的末端一直到首端的殷红
而不知何时,足下的花朵逐渐枯萎,从大至小,仿佛他的脚下经历了一年的春夏秋冬,晴雨风雪,见证了草木荣枯,鸟兽南迁,直至足下踩着那枯枝作响,仿佛踏着温暖的残骸,踏着上古的遗迹
直到他面前灌木褪去,露出了一轮湖,平如静,寂如月,安如画,几片枯叶若舴艋浮于其上,涟漪扫出了那湖面的点点萤火,就像夜里皇宫点的橘灯,却无宫中的浮华喧嚣,此景应为仙人之处,但此刻却异常地神秘冷穆,带了黑墨色的轻纱,宛若那掩盖在床被下的巫蛊娃娃,童真却诡谲
像古老的梦,李尽沙不自觉地伸手去触碰那星点萤火,却在即将触碰时猛然收手,眼眸里猝然坠入冰晶
他转首,恍然看见那湖对面的树林深处有一雪白的身影,带着面纱遮住了颜面,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瞳眸,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诧异的是,李尽沙竟在那眸光中察觉了某些不可置信的和蔼之色,甚至还有几分诡异的熟悉
“巫蛊”二字恍然闪过他脑海,他开口道:“阁下现可交代巫蛊之事了罢?”
雪白的身影愈来愈近,几乎是贴着那湖面带着萤火向李尽沙飘来,他笑出声,声音异常的温柔,仿佛抚慰人心的利器:“我认得你,李尽沙”
认得他的人数都数不清,骂名也听了无数,此刻听到这人这么说,李尽沙也觉好笑,便道:“有心搅得天下大乱者,又怎会不知道我的名字”
对方不语,但手轻举,只见那些在湖面上飞舞的萤火刹那像受到了何蛊惑似的,皆都往一个方向飞舞起来
“公孙王朝行至末日,已是注定之事,眼下不过缺那最后一击”他说着淡笑地看着李尽沙:“你是聪明人,不如考虑与在下同道而行”
李尽沙笑起来,他在出行之前就对这种巫蛊之事有所鄙夷,只觉纯粹是弄虚做鬼以求蛊惑人心,把没有的说成有的,把有的讲得天花乱坠,恐怕也就这点本事了,便道:“五百年王朝,其倾覆也非想象中的易事,阁下若想凭这种妖术称王称霸,倒是可笑”
“或许你理解错了”对方语气依旧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一点也不为所动
李尽沙看了看四周:“这岛风景的确奇异,能找到此为隐居之处,想必阁下本事也不小,敢问又何必去做改朝换代这般费尽心机的事?”而后眼眸眯起:“看来,阁下与朝廷的瓜葛可不浅”
“公孙王朝与不少人嫌隙颇深,腐败至此,黎民百姓早就苦不堪言”
“若阁下想说大道理,建议将安大人带过来”李尽沙挑眉:“我可不能和你谈这些治国之策”
“是吗?”对方歪了歪头,白色的身影在飞舞的萤火中愈发如雪:“你这个神态,还真像你的母亲”
气氛一瞬间的凝滞,李尽沙视线缓缓地在这全身白衣的男人身上徘徊,似乎要穿出一个个洞来
下一瞬,他旋身便要飞离这诡异的湖边,却猛然被眼前的一片密集的萤火挡住了去路,只见那些萤火似乎都僵死在了半空,若群蚁排衙,兽性团聚,无意义地铺天盖地了一群,让李尽沙只觉脑袋眩晕
他回头,看见那白衣男人依旧弯着眼,神秘莫测;“难道你不想知道你父母是谁吗?”
“并无兴趣”
那人微微叹气:“不知你父亲若是知道你眼下这身份,该会如何失望?”
“闭上你的嘴!”李尽沙刷地一下抽出鞭子抵在男人脖子上:“再胡言乱语便把你脑袋削下来”
男人的手温柔地将那鞭子拨开:“何必如此动怒,真假与否,一看便知”说话间他的手倏地抓住鞭尾,如伸长的触角闪电般地去攫住李尽沙的脖颈,后者骤刻闪身,起掌直起出击,所触之处时一片诡异的柔软,仿佛那白衣男人周身都覆了一层云,打上去毫无效果
李尽沙心里发疑,心念最近莫非真是巧合,接连碰上了那么多旁门左道的武功?思索片刻他便催动内力将衣袖里的毒镖掷出,以探对方内力但见那毒镖竟被对方生生用手接住而后轻轻卸去,仿佛接过风吹羽叶,同时手上轻旋出一道青光缓缓向他笼罩过来
李尽沙愕然,好在他灵性极强,在青光逼近时一个闪身便跃向湖面,掠起那被对方几乎丢入水中的毒镖回掷,随后便向树林那头飞去
奇怪的是当他回首时竟看见那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风轻云淡遗世独立的隐者,依旧是那弯弯的眼,没有上来追赶之意
那黑色的眼如墨海般深,其中的漩涡似乎要把他整个人吸进去,让他的心口骤然失控起来,脚下的轻功都有些不稳
他哪里管这么多,眼下只想快点离开这诡异的地方去找公孙律他们他看着眼前的树林,漫无目的地沿着那羊肠道一路飞奔,却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
安玄素只觉脑袋的刺痛膨胀之感越来越清晰,他用力地晃了晃脑袋却并无用处,头重脚轻的感觉猛然朝他袭来令他步伐飘忽,就像是踩在软软的棉花上根本使不上劲,头疼剧烈之间,掩藏在他脑海中最不愿记起的黑暗如同妖魔般爬出一点一点侵蚀他的意识
——“怀央快走!!跟着南宫叔叔快走!!”
——“孩儿要和爹爹在一起呜呜呜......”
——“阿义,怀央拜托你了”
——“我会照顾好他的”
——“爹——”
他记得,父亲看他的最后一眼,是那么的痛苦与不舍,还有那清晰的恨意,他知道父亲恨的是何,因为那也是他现在所恨的
——“皇上有旨,叶余山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他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似乎连空气也被冻住,七岁的男孩躲在围观的百姓中,他一言不发,表情凝固,亲眼看见断头台上,血流成河,染红了一地白雪
“珩珩,安哥哥好像不对劲”公孙律皱着眉心提醒道
连珩疑惑地看向身后的安玄素,被对方那眸中突然掉落的泪珠吓到,对方好像失了魂魄一般定定地站着没有一点儿表情,但眼神却是痛至心灵的挣扎
“安宸?怎么了?”连珩着急起来,提高声音唤道
安玄素好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凭眼中的泪水浸湿面庞,忽然他浑身发颤起来,无助与悲痛爬上他的面庞,张了张口沙哑地喃喃:“爹......”
——“怀央,你抱着阖儿先跑,我断后”
——“可是南宫叔叔.....”
——“没有可是!你和阖儿一个都不能有事!!”
他记得,那一年的紫红鸢尾开得特别美,红艳得如同南宫家的那一场烧了一天一夜的火,传说鸢尾毒是最悲哀的毒.....不知为何,如今更是他最喜欢的毒,妖冶而阴森的颜色
十八年过去,他依旧能把这印刻在心上的一道道疤痕记得清清楚楚,即便用千种方法遮掩,但那刀疤依旧还在滴血
仇恨,一旦割在心上就不会消失,对公孙一族,他从来没想过要仁慈放过,而对那个将南宫家一把火烧尽的男人......血债血偿
忽然,清脆乐曲牵引着华胥中的安玄素离开梦魇的控制,轻灵的乐声缓慢但清晰,如同翠叶落地,忽而又被清风扬起,抑抑扬扬,飘飘华华,又如娇花落地无声,像是丝滑的衣袂滑过青石,心中的安宁牵连而生
安玄素缓缓睁开眼睛便对上连珩那清澈温柔的褐眸,如同从阴影走向阳光般,压抑的气息一点一点地被蒸发成泡沫,消失在空气中,安静地听着对方用叶子吹奏出清脆悦耳的音律,就是这悠然闲适的音律将自己从噩梦中拉回来
良久,连珩放下手里的叶子,担忧地看着怀里的安玄素:“好点了吗?”
安玄素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躺在连珩怀里,顿时挣扎着要离开,而连珩也不做阻拦,扶着安玄素坐在自己身边的石头上
“安哥哥你真是吓死我了,刚刚呆呆的不停掉眼泪,还好小珩珩在,一直抱着你”公孙律拍拍胸脯后怕道
“不知道,刚刚突然没了意识”安玄素垂下眼眸淡淡地说道
“应该是这岛上的毒物迷惑心智,我已经布下防御,安宸你别离开我身边便可”连珩严肃地说道
“嗯”安玄素平静地点点头
“呆在这儿也没用,我们还是继续走罢,应该能走回海边的”公孙律建议道
“嗯,走罢”
连珩说着便扶起身边表情有些呆滞的安玄素,由公孙律领头继续走着
砰砰,砰砰
心口好像又一块铅吊着,一下一下地撞着钟,像宫里每日三次的敲打,伴着他在其中度过了风雨的十八载春秋
越飞越快,心里越来越急,如同在方才的比试中扰乱了心神,李尽沙只觉心跳如密集的雨从天而落,愈来愈快,愈来愈无所顾忌——为什么眼前的树林仿佛越来越相似,仿佛自己在绕着无意义的圆圈,在树林里无尽的徘徊?
他一个心急,抽出腰间的鞭子狠狠甩开,欲将那挡在眼前的古树枝抽得七零八落
然而,仿佛如抽打空气般,那鞭子掠过了树枝,落了个空,缓缓地回到李尽沙跟前
“什么……”
他颤抖地伸出手去触那枝条,摸到的却是虚无一片
骤然回头,看见背后那无止境的丛林路,跟眼前的别无二致,这诡异的相同的两头路,如同那个白衣男子的脸在向他嗤笑
“我的孩子……”
浑身一个冷战,李尽沙僵硬地循声望去,但见一个黄衣女子不知何时站在身侧的丛林中,那脸却是被烧得乌黑可怖
“滚……”
李尽沙连连后退,他想起方才白衣男子说的话,下意识地猜测这就是对方所说的自己的母亲——但他不认识这个面目全非的女人,也不想知道自己的双亲是谁,他甚至都不敢想自己在进宫前后那些晦涩的一切一切
那黄衣女人向他伸出手,焦黑的脸愈来愈近,丝毫不在意般,用着那慈爱宠溺怜惜的语气铺天盖地地汇成了凄哀的哭泣朝他涌来:
“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呜呜……”
“别碰我……滚开,别碰我!”李尽沙害怕地吼起来,抽出鞭子便狠狠向那幻影的女子抽过去,却和碰到那树枝的结果无异
他发疯地要后退甩开那恶心的幻影,却脚下如同灌了铅,一下子陷进那泥土里,整个人的身体直线下坠
顿时耳边一片轰鸣,眼前一汪朦胧
他挣扎着,眼前便真如那白衣男子所说,走马灯般开始摇晃起那一幕幕——他又看见了宫廷的窗棂,是他刚伊始在宫里度过的全部记忆,小小年纪便懂得了绝望到想一死了之的心境;他看见了小时候懵懂无知地练着大内的武功,痛得撕心裂肺地在叫,还被老师父用鞭子对待畜生似的狠抽;他看见当年的南宫绫,边笑边向他施舍女人富余的同情,同时让他迈入后宫你死我活的斗争爪牙;他看见先帝公孙戎,残忍暴虐地□□女人,将宫中嫔妃宫女肆意玩弄,而对他们则是百般拷打无尽;他还看见那时沉默不言的侍卫长和曹通,在彼此阴暗的权谋斗争中成了他上位的利器
救他,有谁能来救他
这些昏暗肮脏的记忆,冲荡他混沌的思绪,催生要将这一切毁灭的冲动
杀杀杀,将这末日王朝的一切一切毁灭殆尽,尸骨无存——狠狠的扼住那朝廷咽喉,湮灭至死,至万劫不复
恍然间那白衣的男人便如上天神灵,带着温煦无害的笑容,仿佛纯净得一尘不染,让人看了若坠仙境那男人缓缓向他行来,伸出手,那修长无暇的手指,仿佛引向圣地的救星,勾勒出美好的桃花源境
“拉着我”
男人的声音极其温柔,好像慈爱的天神,要拯救末日王朝的众生,包括深陷朝廷之潭的他
李尽沙看着那只手,只觉全身都在不停下沉,宛若要在公孙王朝的末日中坠入渊薮,再也没办法爬起来他害怕,心口剧烈地跳动,拼尽全力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于是颤抖地伸出手,向那微笑的白衣男人道:“救我……救我……”
话音刚落,对方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整个人拉出了泥沼——他只觉身体接触到了空气,仿佛摆脱了全部的阴暗和可怖,触碰到了理想境地的光明
他下意识地抱紧白衣男人,紧紧依靠着对方如同在汲取所剩无几的力量,他鼻尖只觉对方身上有如桃花源境的芬芳和美好,如同在这个黑暗的尘世中的一朵莲,出淤泥不染,濯然自清,纯净无暇若仙人
他感觉那双拯救之名的手覆上头,轻轻地抚慰着他的发,若圣人抚慰在尘世中被折磨殆尽的芸芸众生——他那如天籁般的声音如此神奇,仿佛有不知名的力量,让心口那快到窒息的跳动缓了下来
“莫要怕”
男人抬起他的脸,手指轻抚上他眼角边那颗泪痣,黑色的笑起来的眼望着他:“照我说的做,一切都会结束”
一切一切,结束结束
如同咒语,在脑海里转了一个又一个圆圈,盘旋地落在心口,化成了肯定的符号李尽沙只觉所有的意识都被集中在了此时此刻眼前的人身上,他木然颔首,而后被对方缓缓牵起手,站起身,迈开步子,随波逐流地跟着这神一般的男人走去
他看着前方,而后无意识地垂下眼,视线恰落在那被牵起的左手,注视到那还戴得稳稳的红玛瑙扳指
红玛瑙扳指……
李尽沙只觉脑子猛然被什么轻敲了一下,一扇门缓缓打开,熟悉的声音飘了出来
[ 南国的红玛瑙——死人妖你不是说要值钱的嘛,小爷就给你带了这个,总该比红豆值钱罢?]
[ 别这样嘛,红豆也有,玛瑙也有,红豆不喜欢就吃了呗?]
[ 哟呵,送你的东西还养的这么好,眼下这么反倒还和我闹不欢了?]
公孙律的影像愈来愈清晰——高兴的、怨念的、嚣张的、兴奋的、狡猾的甚至少有的正儿八经:那眉飞眼笑时浅浅的灰眸,仿佛里面生了一簇小火苗;那风流倜傥时的嘴角轻勾,不知勾走了多少的男女心;那向自己道歉时故意装出的委屈;那少有正经神色,让他看了心跳如雷,一下一下,仿佛要跃出来
他好像一簇最真实的火光,将他拉出了梦途的幻境
一刹那,如日破迷雾,李尽沙眼前顿然一片天旋地转,从虚伪的梦幻中退出,原有的景物逐渐清晰——那汪湖泊,那些萤火,那片飘在湖面的枯叶,以及他现在身前的那个白衣男人——这些才是真实的
《华沫》完本[古代架空]—— by:空虚二爷
作者:空虚二爷 录入: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