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恼,他难道是石头做的,不怕疼么?
这么想着,包扎的手上不由加大了两分力他“嘶”了一声,笑容却有增无减
飞快地给他包扎完,乔炳坤忽然在一旁幽幽说道:“难道长秀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叫我脸上怎么过得去?”
陆隶蹙眉:“老六,你还要怎么闹?”
乔炳彰亦换了阵营:“老六,罢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也是你的功德不是?”
长秀跪了下来:“是长秀的不是,给六爷添堵了请六爷责罚”
他把头压得极低,叫人看不出脸上的喜怒来,我却莫名知道,他在哭
“罚你?只怕你师哥又要心疼等会再在我五哥和表哥耳边吹吹什么阴风,还不指定我要挨多少骂呢!”乔炳坤不悦起来,说的话越发难听
乔炳彰亦沉了声:“好了,老六!闹狠了有什么意思?今天是吃酒取乐的,你不给我面子,也得给陆哥一个面子”
说罢,对上长秀:“长秀,你把衣服穿上,给我们好好吹一曲,这事就算揭过去了,如何?”
长秀低低应了一声是
乔炳彰露出满意的神色,看了看我,邀功似的笑:“仙栖,你说这样好么?”
不等我说话,又笑:“等长秀吹完,你再给我们唱一出《游园惊梦》,就当是给越之兄的贺礼了”
他这话说得姿态极低,倒叫我没意思起来,只得点头答应了他
第20章 一月之约
不得不说,长秀吹笛子的时候,真是丰神俊秀,漂亮极了,连我看了,亦有爱怜之意
只是乔炳彰的视线太过灼热,叫我越发烦躁起来,只得借口解手出去
刚一走出屋子,扑面而来的寒意立即叫我清醒起来
冷风吹在身上,解了酒热,亦缓解了我内心的烦躁之意我叹了口气,缓缓在廊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夜凉如水,月色皎然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思念起母亲来,想念她在我头顶上摩挲的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想念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微笑着说:“仙栖,秀儿是弟弟,你要多照顾他”
那时候,我还和长秀走得很近
那时候,亦没有今时今日的尴尬
我只觉面上一凉,不由怔怔拿手去摸,只怪是酒喝多了
忽然间,肩上被轻轻拍了一下,我一惊,急忙转过脸去,就见陆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递来一块干净手帕
我连忙用手背擦去了眼角滚落的那一滴断肠泪,摇了摇头,笑了
陆隶亦笑了笑,颇为苦涩地说道:“方才,实在是……对不住了”
我愣了愣,笑:“你为何要道歉?”
他苦笑:“你是我请来的,原本是请你一同和我们玩的,如今却叫你动气,我亦不能劝,心里实在惭愧”
我微笑了一下:“他们都是你的表亲兄弟,你自然不能说什么”
我顿了顿,见他仍是闷闷不乐,遂又笑道:“越之,你不向着他们我已经很知足了,又何必耿耿于怀?”
“你不生我的气?”他问
我摇头:“为何要因为乔老六而和你置气?”
陆隶的面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他握住我的手,晃了晃:“仙栖,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我含了几分真诚的笑来:“越之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啊!”
陆隶闻言,若有所思,茫然道:“真的么?”
我偏了头,问他:“你为何自贬为坏人?”
陆隶怔了怔,过了一会儿,方说道:“仙栖,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和炳彰他们不都是一样的么?不都是富贵人家养出的纨绔子弟?只知道花天酒地,不务正业”
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叫我一时难以领悟,遂笑道:“越之,你怎么了?我可是什么也没说啊!”
陆隶恍若未闻,只顾自言自语:“唉,也许我与他们,也真的并无两样”
我笑:“怎会?”
陆隶却缓缓松开了握着我的手,摇头:“仙栖,你怎么像初见世事的孩子?无知得令我心惊”
我听了,不由皱眉:“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白玉月光下,他凝视着我的目光不知为何带了几分愧疚神色我想,一定是我弄错了,不然,他为何要愧疚呢?
陆隶见我开始打量他,不由扭过脸去,闷声说道:“罢了,别把我的话太放在心上了”
我心里疑惑,但不愿意勉强他说,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静坐了一会儿,陆隶忽然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我眼皮底下
我低头一看,只见他托了一串佛珠在手中,便玩笑道:“咦,你是把预备着出家用的东西拿出来了么?”
陆隶果然笑了笑,他温言说道:“仙栖,这是给你的”
“给我?”我疑道,“无功不受禄,为何要给我这个?”
陆隶却抓住我的手,翻了过来,让我掌心朝上,缓缓把佛珠放在了我的手上
他笑:“这是我从栖霞寺里请回来的,那里的香火灵验极了,能保佑你平安如意的”
我托着佛珠,一时不知该作何表示
陆隶便拿起那串佛珠,亲手给我挂在了脖子上,完了又仔细看了看,笑道:“挺好的”
我摸了摸那串佛珠,笑着叹了口气
陆隶忙问:“为何叹气?你不喜欢?”
我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很喜欢,只是想到白白拿了你这一串佛珠,心有惭愧罢了”
陆隶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我,说道:“记得么,我说过,我与你一见如故,你又何必与我见外?”
我亦是感动,还没来得及表示,就听背后一声不阴不阳的笑,来者说道:“表哥,你和仙栖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头皮一麻,下意识蹿出去两步
乔炳彰见我对他唯恐避之不及,不由恼怒起来
他的视线落在胸前刚挂上的佛珠上,目光更为阴沉起来
饶是我刚才拼命一场,仍对这样的视线心生畏惧,不由又后退了一步
倒是陆隶站了起来,沉定着微笑:“我出来吹吹风,遇见了仙栖,就和他多聊了两句老五,怎么着,这也要你批准么?”
“仙栖?”乔炳彰越发不悦起来,“何时表哥与个琴师这么熟稔了?”
陆隶不是我,自然不怕他,反问道:“一个琴师?仙栖在你眼里仅仅是个琴师么?”
乔炳彰的目光立即投到我的身上,随即又飞快地挪开了
他压低声:“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和我抢?”
我脑袋里转不过来——抢什么?
陆隶闻言,不知怎么松了口气,他别过脸去,不看乔炳彰,亦不看我:“……不,我怎么会和你抢?”
乔炳彰得了保证,点头道:“表哥,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朝我走了一步,见我又跟着往后退了一步,便站定住脚,说道:“你不进去?里头大家正等着听你的《牡丹亭》呢!”
我想起自己应了他,只得点头,称:“知道了”
遂低了头,脚下一道烟似的从他身边窜了过去,连他的衣角都没擦到,生怕他突然来拉扯我
唱《牡丹亭》倒也不难,唱曲的,谁没学过几段昆曲打底子?
我唱《寻梦》的《懒画眉》一段,那杜丽娘怀了春,连眼前的□□也可喜起来,于是说道——
最撩人□□是今年,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
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
这段原本时常唱,月生更是爱在海棠花下唱这几句我以前不懂,常问她,这几句怎么就让你念念不忘了?
月生说,这四句勾人心魄
那时,我总不能明白
今日唱起,不知为何竟有些如痴如醉了
不觉洒下泪来
这泪却不是悲伤的,亦不哀痛,倒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蕴藏在其中如繁花盛开在枯枝上,亦如久断香火的案台上燃起袅袅香雾
我只觉心越升越高,几乎要从我的嗓子眼蹦出来了
脸上亦是越烧越热
恍若那天宇文钊的面前,我亦是这般的失态,亦是这般的难以自矜
我只怕是害病了
一曲唱罢,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烧得我如一汪春水般溢溢将出了
只得丢下一屋子的人,捂着脸落荒而逃
听见好几个人在背后叫我,却也顾不得了
楼道口放着一面落地镜,我瞥了一眼,不由地愣住了
镜子里的那人饧着一双桃花眼,眼中溢着滚滚的柔波蜜意,脸红得好似偷染了胭脂,就连眉梢尾角,亦沾染了醉色
我怔怔上前两步,一手抵在镜子上
那镜面却凉得好似十二月的寒冰
我一个寒噤,越发迷糊起来,这镜子里的人,真的是我么?或者,是个很像我的幻影罢了
身后很远的地方遥遥传来说话声
“找见他了么?”
“没有”
“外面漆黑的,这酒楼里又没多大,他能去哪儿?”
“你若不放心,我们再找找”
“越之,我最近越发焦急起来倘若叫别人抢先得了手去,我心里岂不要遗憾死?”
“你既然心急,为何又来找我讨主意?”
说话的声音在此断了一会儿,我贴在镜面上,身躯不受控制地缓缓滑了下去
那人又说道:“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土匪强盗,纵然得了他的身子也是无趣总要他服服帖帖、顺顺意意的才好”
“那你又何必抱怨!总说这样的牙疼话!”
那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得听不见了,我只觉得累,很想在这地上一睡了之
忽然一人搂住了我,急急忙忙地摇晃我:“仙栖,仙栖!怎么能在这儿睡?”
我费力睁开眼来,迷迷糊糊看不清
只怕是那一海碗的酒后劲厉害,这会把我快醉死了
那人更加用力地来晃我:“仙栖,你醒醒,我送你回去!”说罢,打横一把抱起了我,就要往外走
我拽住他,嘟囔:“别……等长秀一起走”
那人反问:“为何要等长秀一起?”
“……别叫六爷他们再欺负了他去”我分辨不清来人,心里却记挂着长秀
那人似乎愣了愣:“……不会”
“什么不会?”
他已经走到了门口,门口悬挂着的两盏红灯笼晃得眼晕,我使劲眨了眨眼,慢慢看清了抱着我的人
“……五爷?”
乔炳彰低头看着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已经没有力气和他周旋了,疲惫无比地闭上了眼,只是问他:“之前,你为什么肯帮我?”
他说道:“仙栖,你迟早是我的人,我维护你是应该的”
我轻笑两声
乔炳彰叹道:“何必不信?你我尚有一月之约,一月之内,我不逼你,只要你心服气服地来就好”
他低下头,鼻尖摩挲着我的鼻尖,语气令我疑惑极了:“仙栖,你不知道的,我要的,不光是你这个人而已……”
我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这一个月,你真不会强来?”
他做了保证:“不会”
我得了准话,心下一松,立即晕睡过去
第21章 孝子
那天在我的记忆里,起初是晴空万里的但当月生一阵风似的刮进我的屋子里的时候,屋外也刮起了猛烈的阴风,就好像她来时的匆忙与不安
她一进来,就抓住我的胳膊往外拉,边拉边嚷:“快、快点!十郎要走!”
我愣住了:“走?去哪儿?”
月生抹了一把泪,我这才发现,她哭得满脸都是泪水,神情极为焦虑
“他要、他要……回家!”
月生把“回家”两个字好不容易从牙缝里逼了出来,仿佛脱了力,一把撒开我的手,趴到我的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心里既震惊又觉得情理之中
卢十郎,果真要舍了月生去么?
我扶起月生,坐到她身边,给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又给她端了杯茶压惊,好言安慰她:“为什么突然要走?”
月生哭哭啼啼,含含糊糊地讲了半天,我才弄明白,原来卢十郎的父亲听说了他落第后,在秦淮狎妓的事情,暴跳如雷,连连发来九封家书,一封比一封言辞激烈,把他骂得个狗血淋漓,就差骂得他立即跳河自尽了
卢十郎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看了这些家书,筛糠似的发抖,面色惨白得像个鬼,立时就要套车回家任凭月生怎么苦苦劝说,他只会颠颠倒倒地重复“回家”两个字
我暗道,不好,若是旁的因素也就罢了,这家有严父,只怕卢十郎那怯弱的小身板难以招架
便把情绪极不稳定的月生托付给长吉暂时照看,火急火燎地就往月生的屋子里去
卢洛正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屋子的东西给他翻得到处都是,行李摊在一旁,里一半外一半的
我看得极为恼火,这东西,一点气性也没有,枉为一世男人!
因而气得直唤他的名:“卢洛!”
卢洛被我连名带姓的这么叫了一声,竟然惊吓得窜起三尺高,煞白着那张废物脸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半天讷讷唤了我一声:“仙、仙栖,你来了”
我望着废墟似的屋子,无从下脚,只得站在门口责问他:“你立马就要走?那月生怎么办?你不打算娶她了?”
卢洛连连摆手,磕磕绊绊说道:“不不不,家父、家父只是命我回、回家,过了年、过了年,我还来,到时候一定、一定娶月生!”
好个自以为是的东西!
我冷笑:“你真以为,月生还会等你到来年?”
谁知卢十郎这回竟不磕绊了,颇为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会”
我被他这笃定的模样气了个仰倒,不得不深吸两口气说道:“十公子,可别把人想得那么贱!这次你不娶了月生,将来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你可得想好了!”
卢十郎期期艾艾,居然责备起我来:“仙、仙栖,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啊,你不是一向很通情达理的么?”
所以,倒怪我了?
我既恨他,亦恨月生,更恨自己,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到门口,翘起二郎腿,和他一五一十地掰扯:“是,都怪我太好说话了——当初你来赶考,月生劝你客栈落脚,你不肯去,月生怕你耽误考学,硬是把你赶去了客栈后来你名落孙山,就流连在这里,花光了盘缠我们这里本不该再收留你,是月生哭求着黄妈妈把你留了下来她情愿赔给那七老八十的吴老六,赚了银子倒贴你!你那时候,别说身家多少了,就连回乡的银子也没了,你自己说是不是?”
我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一气说完,卢十郎已经呆滞住了,怔了半天,垂死反抗:“可是……当初,我在月娘的身上,投了多少银子,你、你怎么不说?”
这个家伙,真是好极了!当初难不成还想白嫖?
我沉下脸来,冷冷说道:“呸!这里是秦淮旧院,不是慈善堂,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在这里一掷千金,谁像你,最后还要和我们算旧账的?”
卢十郎被我说得几欲晕厥过去了
我仍不肯放过他,这样薄情薄义,没有担当的东西!
“为着你,月生放过多少好亲事没有应?你真以为,除了你,月生真没人可嫁了?”我讥讽他,“月生图你什么?你又不是长子,你家里的产业,最终能落多少到你头上?若是你中了举,那另当别论了,如今你一名不值,还有什么好吹嘘的?”
我叹气:“不过是月生以为你忠厚老实,才相中了你罢了!谁知道,你既不忠厚,也不老实,枉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卢十郎的浑身都在发抖,我细细一看,却是被我气的
也是,他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子弟,几时受过我这样小小琴师的晦气?
卢十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来:“……你、你别欺人太甚!”
狠话说了个够本,我放缓了声,问他:“来年,你真回来?”
卢十郎犹豫半天,这才略略点了点头
我看他点头着实不情愿,刚有点舒坦的内心又开始不舒服起来,便又问他:“如若娶了月生,令堂令尊可容得?将来你娶正室,又欲置月生于何处?”
他大概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罢,不然怎么支支吾吾老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母亲那里,暂且、暂且是得瞒着的,我在街巷里买间屋子,另外安置月娘,不好么?”他出了个馊主意,心虚不敢看我,眼珠子扒在地面上直滚,“将来,将来也省得你担心有人为难她
《何处梧桐栖仙鸟》完本[古代架空]—— by:阿泱
作者:阿泱 录入: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