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炳坤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大约是被我抢白得动了气,忍了好一会儿,才将怒意压下去,装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玩着拇指上的扳指说道:“如此说来,我五哥嘱咐我给你送取暖的火盆来,也是应该的了?”
我摇头
乔老六见我摇头,脸色略有好转,来不及得意,就听我冷笑:“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谁又承他的情?”
但见得乔炳坤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脸色越发难看了
我眼看得有两个人左右搭了手,端着一大盆烧得正旺的火盆走了进来,于是挑眉冷笑:“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你要是不爱听,只管端了那阿物出去!我若拦一下,情愿给你磕头赔罪!”
若是乔老五听了,此刻已经火冒三丈,端了火盆撤出去了,可乔炳坤毕竟比他哥还阴损,如此也不恼了,亦是冷笑:“端出去?我劳心劳力的端进来了,岂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此刻就算盆里的火烧死你了,我也懒得管!”
好,如此应答才有意思!
我张开五指,理了理那已经打结了的头发,起身往火盆近处走了走,盘了腿,缓缓坐了下来,只管伸出冰冷的手来取暖
乔老六冷眼看着我肆无惧惮的享受,忽然笑了起来,问我:“林七,你就不问问我五哥好不好?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五哥拦着,我父亲差点要抽死你?”
“大正月里的把人弄死,你们富贵人家不嫌晦气?”我扣了扣长了的指甲里的灰垢,浑不在意乔六蹙眉厌恶的神情
真可惜,不是乔炳彰看了我生出厌恶来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这些士族豪门,觉得我们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还喜欢草菅人命”乔炳坤抽出一块干净手帕递给我,见我佯装没看见,便收了那手帕,轻笑,“这就好比我们生来富贵的,就理所应当觉得你们比我们低贱”
他拿脚来挑我的脸,被我躲开了
“林仙栖,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我怎么不懂?我若不懂,当初乔炳彰侮辱了我,我就该跳河自尽!乔六也不是傻子,何必明知故问?
“懂,又如何?”
乔炳坤颔首:“你既懂,那就便宜了如今我五哥在父母面前百般讨好,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林仙栖,我不问从前,我只问你,我五哥现在对你的这番心意,担不担得起你这个人?”
到底还是为老五来做说客的
我不想和他打太极,直言道:“六爷,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过就是说我林仙栖出身低微,能得五爷垂爱已是万幸,如今就该恭恭敬敬、感恩戴德的接受六爷,你说是也不是?”
这番话,倒使乔炳坤愕然了:“你还能把奉承话说得这么麻溜?”
我越发不耐,遂闭了眼,说道:“我已经认命了,六爷又何必多费口舌?”
乔炳坤默然坐了一会儿,冷笑两声,说道:“好好,你仔细想想自己的命,将来再生乱子,传到我耳朵里,我替我五哥整治你!”
说罢,起身拂袖走了
我一动也懒得动,只是睁开眼,静静地望着屋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门又被推开了,听得一声“仙栖,你又吃亏了?”不由得浑身一震,定睛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陆隶
陆隶的神色颇为泰然与自若,仿佛我从未向他的心口捅过刀子,仿佛我与他不过是旧相识
他见我不回答他,竟上前一步,抬起了手,似乎要摸一摸我的发顶我下意识往一旁闪去
陆隶的面上浮现出苦痛之色
我看不惯旁人露出这样的神情,随口解释道:“……我好几天没梳洗了”
陆隶露出他那一贯的温和的微笑:“我不嫌你脏”
只没再想拿手摸我
“你好了”我盯着他,从上到下的打量着,语气颇为肯定
陆隶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对我笑:“仙栖,你给我的那一刀,至今这里还记着”
他凝望着我,笑容越发的灿烂:“我觉得这个疤,实在很好很好”
可惜,又疯了一个
我板下脸,冷声说道:“我不觉得好,我只觉得那日不够使劲,也不够干脆”
他捂了心口,做出一副伤情模样,用一种凄凄惨惨的口吻指责我:“仙栖,你竟要我死?”
“不然呢?”我淡淡一笑,“我也没有通天的本事,能把陆少加之于我的痛苦再施一遍在你的身上我不能做,就唯有恨了”
陆隶被我的话逼得连连倒退了两步,悲伤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我之间会落到如此地步?”
“为什么?”他问得我微微有些失神,“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起初,我是以为你与他们是不同的,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是我太过天真了”
这句话一出口,我忽然悟了——陆隶本与乔炳彰、乔炳坤他们并无二样,不过披了一张略微像样的君子面皮,所以骗了我这样痴的傻子罢了
不然当初,他为何要说我是“天真得可怕”呢?
也罢,也罢
谁叫我当初识人不当,徒惹祸端呢?
陆隶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直瞪瞪一双眼,期期艾艾的望着我,可怜巴巴解释道:“仙栖,我最初就没有那些意思,不过是一是鬼迷心窍才干出那些事,如今我……”
改过自新了么?
我却不想听他洗白自己,噗嗤笑了一声,反问他:“陆少,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还讲这么多做什么?难道你还想学着五爷的法子,将我圈起来当个玩物养着?”
我笑得越发张狂:“晚了,我已经贱卖给五爷了,一个肉身只能卖一次,怕是不能再赊给陆少了!”
笑声越发尖锐,陆隶的脸色也越发惨白
他忽然一步窜上前来,一把紧紧勒住我的手腕,逼视我:“仙栖,你真认给老五了?”
我冷哼:“难道陆少要和五爷抢?”
殊不知,我巴不得你们自相残杀
陆隶勒着我的手劲越发重了,脸也凑得越近,鼻息悉数喷在了我的面上,发狠:“就算他杀了你的亲师哥,你也认了?”
瞬间的迷惑,随即我感到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嘴半张着,只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56章 出鞘
哇地呕出一口鲜血,迷迷糊糊间,我看见那口鲜血喷在了陆隶的身上,洒在他浅蓝色的衣袍上,染得到处都是
跟着是一口又一口的热血,滚滚不断地从我的胸腔涌出,从嘴边喷涌而出热乎乎的、沾着我身体内的最后那一点热气,还有我灵魂中的最后那一点冀望,源源不断地往外流淌着
我听得到陆隶在吼叫,甚至扑过来摇晃我,把我往他的怀里抱我的鲜血染得他手上身上到处都是,我连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我从来没发觉,原来我可以这么轻,轻盈得可以飘浮起来,在半空中
我的身子越来越轻,疼痛也渐渐离我远去,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我越过陆隶的肩头看见了一个人的笑容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胸口仍在不断起伏,嘴边也还不断地往外流着鲜血,我看着师哥微笑着的面庞,渐渐地也笑了我伸出手,呼唤他:“师哥,师哥……”
半空中的师哥仍在微笑,可耳边陆隶的声音仿佛恶魔一般在我耳边提醒我:“仙栖,你的师哥死了!他死了!”
死了?没事,很快我就会去见他了
我将手抵在陆隶的胸前,拼尽全力想要推开他,可在陆隶的眼中,那似乎只是软绵绵的微不足道的一点抵抗他的胳膊仍像铁箍一般勒着我,渐渐勒得我生疼了
头晕目眩间,我看见有两个家仆冲了进来,一左一右拉住陆隶的胳膊,就把他往相反的方向扯,一边拉一边以一种着急上火的口吻说道:“大少爷,乔五爷带着人往这边来了!快走吧!撞上了不好交代!”
陆隶搂着我不肯撒手,嚷道:“他在吐血!我不能扔下他走!你们先去叫大夫,大夫一来我就走!”
他的态度很坚定,可他家仆的态度更加坚定,扯他的力量似乎更大了,我感觉他搂着我的胳膊渐渐松了力道我便朝反方向一使劲,一下就从他的膝上滚了下去,滚在地上
我心里瞬间便舒服了
“大少爷,五爷来了您还怕没人来给他看病么?”家仆见他顽冥不灵,也急了,“若是五爷看见您,又和您纠缠起汉家的事,万一闹将起来,岂不事大?”
陆隶仍坚持不懈地想往我身上扑,喋喋不休:“让我再看看他、让我再看看他!”
我盯着师哥的面容微笑着,张口逼出了一个“滚”字
陆隶的身子明显一僵,就这一瞬间的愣神,他已被自己的家仆拽了起来依然要装情圣,对我吼道:“仙栖,你要活下去!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
还没等他被人扯出去,就听见大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了,紧接着,我看见乔五一把揪过陆隶的衣领,就要往他的面门上挥去!
出乎意料的,陆隶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了那一拳,他的鼻子里淌出一道血来,他冷笑:“老五,我都告诉他了”
我从没见过乔炳彰这么凶神恶煞过,还是对着他自己的姨表兄弟他磨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往外蹦字了:“陆隶,你他妈简直禽兽不如!”
陆隶亦是不甘示弱,反笑乔五:“老五,你我不过半斤八两!”
他两个都如恶虎一般地瞪着对方,恨不得逮着机会就把对方给咬死
如此剑拔弩张的紧张之下,我忍不住笑起来,若是有劲,我还想鼓一鼓掌我笑:“好啊!狗咬狗!”
我这么一笑,牵动了胸腔内最后一股鲜血,霎时间如枯泉涌水一般,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拼命地咳嗽,咳得我肺都快炸了
鲜血似乎从我嘴中涌出来还不够,还要从我的鼻子里灌回去
我忍不住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试图阻止鲜血往我的体内回流
乔五一把推开陆隶朝我奔来,一面抬高我的脑袋,一面怒吼:“大夫!大夫上前来!”
似乎真的有大夫来搭我的脉,我挥了挥手,想要挥开大夫的手我用了所有的力气,可在大夫看来,那不过是挥开蚊子的一点微弱之力
大夫说道:“五爷,赶紧拿参汤吊着!要百年老参!”
乔炳彰忙吼:“还不赶紧去拿?”
他带来的人忙回复:“五爷,百年老参都交在太太那儿收着呢!”
乔炳彰换了怒腔,吼道:“我管他在不在太太那儿呢!拿不来,我踹死你!一个个都他妈吃干饭的?我他妈养你们还不如养条狗呢!”
下人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陆隶捂着嘴角,在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道:“我那儿有好参,我叫人给你拿来”
乔炳彰彻底被他表兄激怒了:“滚出去!”
陆隶仍要气他:“我滚了,你看着他死?你真舍得?”
乔炳彰忙着给我擦拭脸上的血渍,闻言,将我的脸摸了一摸,冷笑:“他就是死,也不吃你陆家的半口东西!”
难得有一次,我竟赞同起乔老五的话来——不如让我死吧,我宁愿死!
乔五揪着大夫的领子逼问他:“他还有没有救?说啊!”
大夫哆哆嗦嗦半天,说道:“刚刚给他服了一颗回心丸,可若是病人自己一心求死,我、我,就是老天也无能为力啊!”
乔五听了,一把丢开大夫,凑到我耳边重复道:“仙栖,我知道你不想活了,可你不想看到你的小侄子出生么?大夫去给你嫂子看过了,是个男孩呢!”
他见我眼皮抖了一抖,再接再厉,说道:“等孩子生出来,我们把孩子抱过来养,我一定当他是亲生的,疼他、爱他!”他的声音似乎已经带了点不太明显的哭腔,说道:“仙栖,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孩子,师哥的孩子么?
将来,他亦会长得高大挺拔,像师哥那样么?
可他毕竟不是师哥啊,他取代不了师哥,谁也取代不了师哥这个孩子将来会是他母亲的慰藉,却不会是我的
师哥的面容越发清晰了,活生生的就在我的眼前,恍若从前的模样我几近贪婪地、痴迷地凝望着他的面容,我向他撒娇:“师哥,带我走吧,我好累”
他向我伸出手,手指尖眼看就要碰到了我的手,我带着期盼,又向他靠了靠
谁知斜地里伸出一只端着药碗的手,另一只则使劲捏开我的嘴巴,那劲大得要将我的脸颊捏碎似的紧跟着,便是热滚滚的汤药往我嘴里倒
灌药的那人掐着我的嘴,阻止我往外吐我被呛得快要窒息了,只能下意识地往下吞咽
一面向里咽,一面想往外吐,怒极攻心之下,我晕了过去
亦或是我命大,亦或是我命贱,亦或是师哥去的那个极乐净土不需要我,在吐了那么多血之后,我仍然没能如愿,一颗冰到了极点的心反倒被一碗热辣辣的参汤给救了回来
真是又可笑又可气
我急忙敛了酸涩的眼,木愣愣的躺着,将一众叫的上名的神佛菩萨通通咒骂了一遍
末了想起小时候,有个老奶奶同我说过,神佛菩萨也是要看香火供奉的,谁给的多了,就保佑谁这位老奶奶本是沁芳楼的老杂役,一辈子都没出过沁芳楼,我见她诋毁神灵不肯信她,如今想来,老人的话本不假,原是我太傻了
我暗恨自己一声傻子,又恨一声老天,这才睁开眼侧头去看身边躺着的人
乔五不知做了什么梦,眉头紧锁着,双唇也紧紧的抿在一起,我十分恶毒的希望他做了一个噩梦,最好绝望到他一醒来就想跳河自尽
我张嘴,用一种我能想到的最怨毒的口吻说道:“乔炳彰,我恨不得你死!”
却突然惊愕地用双手勒住了自己的脖子,不知为何,我竟突然说不出话来了!无疑是雪上加霜,我拼命地掐着自己的脖子,掐得自己喉结都疼了,却仍不能说出话来
“啊”的一声,尽管是无声的,却那么愤怒,那么决绝
不知为何,宇文钊的话竟在我的耳边回旋——仙栖,人活一世,不能不顶天立地
顶天立地多么沉痛的四个字!
我不知还能怎么做,我已经绝望了,我做不到这四个字,我对不起我所有亲近的人,长秀说得对,我终究将他们都害死了等我死后,我甚至不能和他们一处相见,我大约只会变作厉鬼,满怀悲愤与怨念
我还怎么能做到“顶天立地”?
绕开乔炳彰,我缓缓地下了床,走到书架上,在两本《毛传》下,我果然找到了宇文钊送我的那把匕首当初在乔五这里住下,我便将匕首藏在了这两本书下,乔炳彰甚少读诗,也就鲜有机会翻到了比起此处,乔炳彰的屋里没有更安全的藏处了
月光透过窗棱洒在刀刃上,那光泽竟出奇的迷人,出奇的具有蛊惑力,我缓缓伸出手握住了刀柄,鬼使神差一般,径自朝乔炳彰走去
他睡得那么沉,除了紧锁的双眉和紧闭的双唇,他看上去竟是那般的斯文,那般的人畜无害!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在一张人皮之下,有多么可恶、多么禽兽!他害死了我的师弟,如今又害死了我的师哥他草菅人命,又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他该死,他彻头彻尾的该死!
脑海里的回音越来越响,我再也克制不住,举起匕首,狠狠地向乔炳彰的心口扎了进去!
刀尖戳破了他的冬衣,抵进了他的皮肤,在他流血的那一刹那,乔炳彰惊醒过来,诧异地望了我一眼,随即明白过来,侧身就要躲开
看见他鲜血的那一刹,我变得更加疯狂,哪里容得他躲?狠狠又是一刀!
乔炳彰却不躲闪了,他的声音甚至算得上温和:“仙栖,你真的要杀了我么?你真的要杀人么?”
他就那么温柔地看着我,浑然不顾自己的伤口
我一下子就震惊了,五指上凝聚的力量一松,匕首就从手上掉了下来
我捂住几乎要爆炸的脑袋,掉头撒腿就跑,仿佛我脚程再快些就真的能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一般
乔炳彰追了上来,一手捂着他的伤口,一手拉住我,拼命地想要把我往他的怀里拽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来挣脱他
但他意外的执着,那力量大得不容我反抗我脚下本就飘浮无力,被他这么一拽,不由得脚下一个踉跄,便给他一下子拉进了怀里
《何处梧桐栖仙鸟》完本[古代架空]—— by:阿泱
作者:阿泱 录入:0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