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湫赶忙下了台阶,有些着急地跑到他跟前:“你怎么这么快就下床,太胡闹了!”一边说着,一边把子谈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遭,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其他地方倒是看起来一如平时。
“我……吃过药,就想来看看你。”子谈轻声说着,把头慢慢低下去了。“昨晚,多谢你。”
昨晚。
昨晚一切都匆忙地像个光怪陆离的梦,楚湫对此压着满腹的疑问,然而并没有机会问个清楚。
既然子谈提起了这个话头,楚湫犹豫着看了他一眼,问道:“禹章,你为什么生了病,还大晚上跑到河边呢?我……要是昨晚我没有看见……”
子谈沉默了一会,慢慢说道:“锄秋……这件事我不应该瞒着你。因为我所练的那套功法,春夏之际,有夜浴的习惯,这几天的确察觉到身体不适,但还是勉强撑着去了。……都是我的不是。”
夜浴……
子谈昨晚那个状态,看上去不像是夜浴,倒像是投河。
楚湫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肌肤贴着肌肤,暖暖的,是健康的温度。
“无论如何,你以后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知道吗,禹章?”
…… ……
自从有了子谈的帮助,楚湫觉得课业轻松许多。
不为其他,因为玉然山上的那几个长老,实在是很难对付。脾气一个比一个奇怪。
讲佛理的景老说话神神叨叨的,而且上课追求极致的静。但凡有一点声响,他那双遮在雪白眉毛下面的眼睛就会突然睁开,变得炯炯有神,然后朝着声源出发出一声严肃的:
“嘘——”
一定要食指伸直,抵在口前的那种“嘘——”
初秋时,偶有秋蝉垂死地挣扎着叫两2 当前是第: 4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声,那么一时间满课堂都是景老的“嘘——”“嘘——”声。
讲医理的农老,据说医术很好,但课听起来格外累。但是楚湫怀疑他和自己那个院子里撞钟的和尚是兄弟,因为耳朵都有些不太好,而且说话时嘴巴里总像含着一包什么,含含糊糊的。
性情最暴烈的要数朴老,他比较喜欢砸琴。
他弹曲子时,偶尔会停下来,拧起眉头仔细辨认着什么,然后幽幽说上一句:“弹坏了。”
然后抚一抚那琴,啧啧两声:“此琴已脏,留不得了。诸位稍等,看我先斩了它。”
然后就真的斩了。
非常干净利落,拦腰折断,像劈柴那样。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的那种。
相比下来,单纯爱喝酒的离老真的是很正常了。
说起来,离老很赞赏楚湫给他打的酒。
离老讲授的是筑基,但凡是修炼之人,第一项做的便是筑基,因此可谓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对于三门子弟来说,他们相当于是以俯视的角度,来上这门课的。换句话说,这节课实际上是很多余的。
课上的时候,离老向来是只喝酒,看着众人在兀自修炼,皱纹里的眼皮抬也不抬,不说一句好,也不说一句坏。
而离老破天荒地对楚湫招招手:“小子。”然后说了一句:“酒是好酒,人却不怎么样。”
楚湫红着脸受了这句话。
这是实话。
楚湫很菜。在玉然山时,他往往感受到与其他人之间的天堑。是一种单纯的实力的绝对碾压。有时走在山水密林之间,他觉得自己在这片大地上,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其实是个健健康康,身板结实的少年,跑到这里就变成了什么“根骨奇差,武学废柴,不可救药”。
根骨,根骨,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又不能硬生生地变出“有”来。
楚湫只能心里暗暗地安慰自己:“好吧,你们尽情嘲笑我,我才不怕呢!我来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的,要那些好功夫做什么?”
虽说如此,心里也并没有好过多少。
也许是他的功夫差到旁人都看不下去了,一天他正和子谈聊着天,两只手比划着,像两只蜜蜂一样在空气里来回画着圈。
说着说着,子谈突然轻轻捉住了他的手。
楚湫一愣。
紧接着子谈把楚湫的手腕扭过来放平,两根手指虚虚点在上面,他凝神看着,像是在认真听着些什么。
楚湫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吓得一动不敢动。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子谈的眉头愈来愈皱。
“你的经脉……”子谈终于开口了,他说的很慢,语气很斟酌。“粘滞沉重,多处淤塞。”
楚湫很想辩驳一句:“我上学时体检都是全优!”然而没敢说出口,他只能讷讷问道:
“那……还有救吗?”
子谈咳了一声,他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锄秋,你放心,救当然是可以救的。”
言罢,他松开楚湫的手,右手掌心朝内覆上楚湫的后颈,微微向下按压。
那一瞬间,从与子谈手掌相触的肌肤处有一股温暖的,却相对有些霸道的力量源源不绝涌现楚湫全身。楚湫甚至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力量分化成无数细支,勾勒,包裹自己每一根经脉的触感。
他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时间太阳穴不停地跳动,视线有些模糊。楚湫被刺激地微微向前一冲,差点顺势撞进子谈的怀里。
他模模糊糊听见子谈的声音响起:“……锄秋,还好吗?”
楚湫下意识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他发现子谈的胸口,好像有清谈的松竹味。
12
兜兜转转,楚湫还是实现了他最初的愿望,和子谈成为了朋友。
虽然因此子谈失去了邺都三门子弟的亲近。
楚湫对此总是觉得非常抱歉,因为这样看着很像一个落水的人恩将仇报,把向自己施以援手的好心人也拉下水。
所幸子谈看上去好像并不在意。
楚湫就这样抱着一分歉疚,一分感激,一分敬慕,去走进子谈的世界,也让子谈走进自己的世界。
这个过程,怎么说,应该是很奇妙的。
…… ……
子谈每天都会为楚湫灌注一些真气,去打通他阻塞的经脉。
楚湫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气”究竟是什么。它不再是文字里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它每时每刻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延展,再生。
一天天地,楚湫逐渐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仿佛是从过去那个沉重的肉体里生出一副全新的肉体,细微的气流在骨髓,在血脉里如同春竹拔节那样勃勃生长。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触摸到了这个世界。
每次灌输完真气后,楚湫总发觉子谈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垂下眼睫,遮去些疲惫的神色。
楚湫俯下身,盯住他的眼睛,满脸歉疚地说:“禹章,你一定很累吧。”
子谈摇了摇头:“不妨事。如今外面……情况莫测,我想你身上学一些功法,总归是好的。”
楚湫叹了口气,干脆蹲下身,仰倒着躺在地上:“真是多谢你,替我挽回这副没有用的身子,我……我好像总是在麻烦你。”
子谈也撩起袍子靠着楚湫坐下来,轻声说道:“锄秋……你不必和我客气的。”
楚湫仰头望着天空,初春的天空是一片新鲜的蓝色,满溢出温暖与生命力。他心里也一时感觉满是希望与光明。楚湫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禹章,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努力,不辜负你的期望。”
那语气很像子女对着父母,学生对着师长言辞恳切指天起誓的模样。
子谈脸上微微笑起来,伸手用两指在楚湫额头上轻轻打了一下。
…… ……
楚湫并没有想着要从子谈那里学到什么绝世秘籍。他一边一心一意地从筑基老老实实学起,一边从子谈那边学习一些防御性的功夫。
楚湫始终避免和子谈谈起与杀招有关的内容。他这种想法,在旁人看来,也许是很愚钝的,但楚湫的心底深处,从始至终对于“杀”一字,充满着抵触。无论如何,他还只是未见过血的少年。
另一方面,楚湫如今按楚家落弓阁子弟的身份,学习青阁的本门功夫,实在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反之,对于子谈亦然。楚湫年纪虽轻,大是大非还是分的清的,他不希望子谈在这风险里陷得太深。
子谈有一把剑,叫作轨。
这是楚湫最近才知道的,《破英碾玉》里子谈一直在吃老婆的憋,还未出过手,因此并未提到他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