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一朝的皇帝都有个坏毛病,就是喜欢附庸风雅、卖弄文笔,明明是一道即刻宣张书生入宫、伴驾话谈的圣旨,愣是被他写成了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
天子在上, 不能冒犯,所有人都跪着不敢抬头,直到大太监把那一长串的圣旨慢悠悠地念完,他们的膝盖早就酸得不行了。
“张状元, ”大太监宣完旨, 将手中的圣旨小心地对叠、递给了跪在地上的张平闵, 脸上露出一个不亲近也不生疏的笑容,“接旨吧。”
考中了状元,张书生自然也得改掉称呼,他磕磕绊绊地道,“臣、臣接旨。”
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圣旨。
接完了旨,众人微微摇晃着站了起来。
“辛苦公公了。”
宋阮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一张银票,也没看上面的数值,凑上去装作打招呼的时候塞到了大太监的手中,“张状元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公公多加提点。”
“好说好说。”
大太监空悬的手终于抓住了点东西,他一掀眼皮子、细细地打量着宋阮,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来,“宋公子放心吧。”
宋阮微微一怔。
然而还没等他反应,那大太监就一甩拂尘,拖着长长尖尖的调子道,“状元郎,赶紧随奴家走吧,皇上那儿还等着您呢。”
张书生忙不迭地地应了两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众人,才跟着大太监出去了。
等到这一帮人浩浩荡荡地走了好远,客栈里的人才缓过来一口气。
“我的娘啊,那那那真的是太监?活的?”
黄老三瞪大了眼睛,拍着胸口走上前来问,“张书生真的中了状元?”
“中了中了!”
绿萝欢快地答道,“只是不知道皇上找张书生去做什么。”
宋阮摇了摇头,脑子里还在想那太监怎么知道他姓宋的事,心不在焉地道,“等他回来就知道了。”
张书生去的时候还是晌午,太阳把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堂堂。可等他回来的时候,南山酒楼都已经挂了打烊的牌子。
小伙计正拿着笤帚扫门槛下面的灰尘,忽然看见一只穿着黑靴子的脚要跨进来,他眉头一皱,刚要说让一让,抬头一看却看见张书生喜气洋洋的脸。
小伙计的高翘着的眉尾忽地落了下去,他扭过头,欣喜地朝后面喊了一声,“张书生回来啦!”
这会儿酒楼里没有客人、静地只有他们擦桌子和扫地的声音,再加上伙计的嗓门又亮,所有人都能听得见,很快大家都围了过来,拉着张书生问东问西。
“张书生你好小子,有本事啊。见着皇上了么?”
“肯定见着了吧?皇上长什么样?两个眼睛两个眉毛吗?”
“皇上身边有没有女人啊?什么妃子侍女啊,长得漂亮吗?皇帝的女人,肯定个个儿都好看吧?”
自己身边居然出了一个能跟皇上说话的人物,大家都很新奇,拉着张书生问东问西。
绿萝也跟着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张书生想一个一个地回答过去,只是他心里还藏着私心,便先回答了绿萝的问题,“和皇上聊了一下午,逛了御花园,又被赐了一顿饭,所以回来晚了。”
“见着了。嗯对的……两个眼睛两个眉毛,他四十左右吧,蓄着小胡子,看起来很是威严,但其实很和蔼吧。一开始我都不敢抬头看他,说话都有点结巴。”
“没看见妃子,一路上看见了侍女,身上穿着的都是好料子,粉红嫩绿的。长相没太注意,还行吧。”
张书生本来还想厚着脸皮说一句他觉得都没有绿萝好看,但是这么多人围观着,他便不太敢说出口了。
宋阮听了半天,最后问道,“没说错什么话吧?”
“没有没有,见皇上之前那个公公提点了我几句。”
张书生是看见宋阮塞钱给那个太监的,若不是没有这一出,只怕他就要在圣前失仪了。他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道,“掌柜的,等我做了官拿了月俸,就把银子还您。”
“一点小钱而已,你又何必跟我计较这些。”
宋阮笑道,“看来皇上挺喜欢你的,不然也不会和你聊这么久,也不会赐饭了。”
说到这个,张书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掌柜的,皇上还和我问您来着。”
“问我?”
宋阮也是一脸惊讶,“问我什么?”
“问的东西还挺多的。”
张书生也有些纳闷,按理说一般把状元郎喊进宫里,要么是聊国事朝堂,要么也是聊聊对文学的见解吧,这皇帝倒是好,前面还拐着弯子问他在京城生活得怎么样,后来见他放松了许多,便直接问宋公子的事情了。
“问您家里是茶商,怎么想到出来做饭馆的生意什么的。”
他又想起一个细节来,“吃饭的时候,皇上还问我御厨的手艺和掌柜的手艺比,哪个更甚?”
宋阮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你怎么说?”
“我实话实说,”张书生道,“说臣觉得还是宋公子技高一筹。”
宋公子:“……”
众人:“……”
连绿萝都忍不住嘀咕了,“皇上这都没生气啊?”
“我知道该说御厨手艺好的。”
张书生也很是窘迫,“但是我就是不会说假话嘛。”
他又感叹道,“所以我说皇上人还是很好的啊,没有责骂我,也没有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宋阮无奈地扶额:好歹也是从小在政/坛打滚长大的,皇帝怎么可能喜形于颜色呢,这可是基本保护色啊。
张书生这个人,又老实又忠诚,很适合拿来做部下,你吩咐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办出错;但是又太过中规中矩,所以很难往智囊的方向发展。
他的仕途,要前进很容易,却也很难,这进还是退,全靠皇帝的心思和心情。而圣上的心意,比大海里的针还难琢磨……
宋阮也不知道,张书生走仕途这一条路,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了。
“对了,掌柜的。”
张书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回来之前,皇上还和我说呢,早就听闻南山酒楼的饭菜好吃,什么时候他要是有空了,也要来尝一尝呢。”
“我听着像客套话啊,您说,这皇上他会不会来啊?”
众人:“???”
杨苑:“……”
宋阮:“!!!”
·
皇帝对南山酒楼的上心程度是宋阮所没有想到的,他不仅是听说过这家饭馆,大概还上了点心,不然他的随侍大太监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他,喊他‘宋公子’——虽然他在京城也的确算是有名,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富家公子罢了,和权势完全没有关系,也更加不是个能让大太监一眼就叫出名字的人物。
仅仅是一家饭馆而已,京城里多的是,怎么就能博得皇帝的青睐了呢?
宋阮怎么想都想不通。
和他的消极怠工比起来,饭馆的其他员工的兴致更高涨、也更热情。
以前店里没什么客人的时候,黄家三兄弟还会和其他几个人聚在一起打吊牌,不赌钱,只是娱乐,宋阮也不管他们。现在好了,一有空来,黄老大就拿着个大铁勺到处走来走去锻炼臂力,好在皇上来的时候能颠出最完美的勺。
在发疯这方面,黄老二也是不遑多让,以前他每天早上就会把新送的菜洗一遍,现在更了不得了,恨不得拿个小刷子把菜叶刷得干干净净。
他还特意把自己最得意最完美的作品——一跟洗得油光水亮的小青菜拿过去给掌柜的看,宋阮看完过后,不得不说,这叶子洗得和用滤镜p过的一样……
毫不夸张。
黄老三也继承了黄家的优良传统,他嫌大堂里的桌椅太过单调,每天早上过来的时候都会在路边掐几朵不知名的小野花,然后拿一个小白瓷碗盛着,摆弄出最好看的姿势,然后放在桌子的中间。
宋阮还去瞧过一回,花是好看的,小瓷碗也是好看的,唯一不好看的就是花蕊里跑出了不少小虫子……
于是,黄家三兄弟只有老三被剥夺了兴趣爱好,每天空闲时间无所事事,想抢着帮哥哥们干活都要被暴揍一顿。
宋阮看他们整天活力满满、充满干劲的模样,都不好意思泼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