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静站在一旁的白蘅走上前来,“公子,这边请。”
斛律铖不动,看着景姒,景姒也还看着他,“那你以后,若是想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定,亲手送到你手里。”
说完又信誓旦旦地补充一句,“我叫,斛律铖。”
听见这样天真的承诺,景姒笑了,温润的笑里有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真实,熠熠生辉。他看着斛律铖认真的眼神,说,“好啊。”
白蘅又重复了一遍,“公子,请。”
斛律铖又看了景姒一眼,说“我走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白蘅将斛律铖送到东宫门口,叫了一个下等宫女将他带回住处,便折身往回赶。
在一处走廊上,遇到了眼睛哭红的青梧。
看见是她,青梧不肯示弱地瞪了一眼,“看什么看!”
白蘅收回视线,与她擦肩而过,往太子寝宫的方向走,却突然被青梧叫住了,“——喂!”
白蘅顿住脚步,回头,大概是很少在旁人面前低三下四的原因,她语气别扭,“好好照顾太子,否则就算你是我的师、师妹,我也饶不了你。”
等她说完,白蘅脸色未变分毫,一言不发,确定她没什么想说的了之后,便重新抬步,打算离开。
“哼,小人得志!”这冷淡的反应,看在青梧眼中,显然就是一朝得势便尾巴翘上天的真实写照,嘴上抱怨起来,“等回到医仙谷,我定要在师父面前告你一状!”
白蘅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脚步不停地走出了长廊。
太和殿,刚议完事的内阁大臣们鱼贯而出,他们每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阴沉。
景瑋坐在纯金打造的龙椅上,单手撑着下巴,与景姒有几分相似的眸子微垂着,遮住了里面的森然冷意。
总管太监奉茶,语带安抚道,“陛下,太子之位的归属已是既定事实,您不要太过担忧,气坏了身体,殿下还要为您担心。”
从小伺候在景瑋身边的大总管又怎会不知道,二皇子景姒就是陛下的逆鳞,旁人看上一眼,景瑋都是要暴躁的。
景瑋接过茶,抿了一口,突然笑了下,“他们说姒儿名不正言不顺?”
“——砰”的一声,景瑋把茶杯砸到面前的桌案上,“那些个不知父姓的野种,连姒儿的东西都敢觊觎!”
景瑋身边不喜多人伺候,是以此时的太和殿中,只有他与太监总管两人。
饶是如此,深宫隐秘骤然被皇帝一语道破,总管也还是煞白了脸色,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这话以后万不可再说!”
景瑋觑他一眼,看他满头都是冷汗的可怜模样,不甚在意地撇撇嘴角,“起来吧,朕以后注意些便是。”
总管这才擦擦汗水,哆嗦着身子站起来。
景瑋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是傍晚时分。
“陛下,可要用晚膳了?”
“嗯,摆驾东宫,朕要与姒儿一起用膳。”
皇帝的车驾浩荡停在东宫门前时,血红的暮色淡去,天空逐渐被墨色渲染。
看着天色,景瑋心中暗暗着急,今日那些内阁大臣们拖得久了些,错过了晚膳的时辰,也不知小家伙有没有好好吃饭。
正这么想着,一个火红的身形从殿内冲出来,直直撞进景瑋怀里,被父皇冷落了好几天的小太子抱住景瑋的大腿,语带委屈,“父皇。”
由于生性上的矜持,软软叫一声父皇已经是他的极限,其余更多撒娇的话,他就说不出来了,只抱着景瑋的腿不肯撒手。
景瑋心疼得不行,弯腰将他抱起,亲了亲他软软的脸颊,“姒儿,怎么了?”
景姒摇摇头,浓密的睫毛眨了眨,“想父皇了。”
景姒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妃,但景瑋待他是真好,是以也没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这几日朝堂不安宁,地方上又闹了灾荒,景瑋连续几晚都是睡在御书房,今日午时才抽出空来看他一眼。
但当时景姒睡着了,根本不知道他来过。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自家父皇了。景瑋虽然没来,珠玉重宝依旧每日流水一般地涌进东宫,但那些东西在景姒看来都是死物,还比不上景瑋陪他吃一顿饭。
第71章 小果实与小修罗
斛律铖带他溜回来后, 害怕被发现, 便离开了, 景姒此刻正心烦,只想一个人待在僻静的地方,也就没有留他。
景姒早慧,比民间传颂聪慧过人的三皇子景谟认字还要早得多, 再加上他平日里的娱乐活动实在少得可怜,看书成了他为数不多的兴趣, 多年下来, 宫中藏书他已通读了大半, 是以,就算他深居东宫中,景瑋又对他宠溺过甚,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天真稚子。
男子生子……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若这事发生在旁人身上, 景姒至多当做说书人臆想的无稽之谈, 一笑置之罢了, 但当这荒唐事件的主角变成景瑋和自己时, 景姒脑中便如同万千箭矢呼啸而过, 钻髓刮骨的疼。
景姒小时候,曾见过余贵妃带着景谟到御花园玩耍, 气质娴雅的余贵妃一颦一笑都带着母性的光辉,让躲在丛中的景姒不仅想, 自己的母妃是什么样子?
却原来, 他并不是没有母妃, 而是父皇就是他的母妃么?
一想到景瑋只剩下不到十年的寿命,景姒不仅是脑子,连心脏都开始抽痛起来了。
他已经顾虑不到男子生子有什么不对了,满心都在想的是如何保住景瑋的命。
从青梧的话里,可以推知,那医仙谷的谷主估计就是他的另一位父亲,而且,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能救景瑋了吧。
但是现在,不愿意自救的却是景瑋本人。他是大雍最尊贵的皇帝,他不愿意的事,无人能勉强。
但若是,那最高的位子换了人来坐,景瑋是不是就能放心地去医仙谷静养了?
景瑋对他的判断没错,比起大雍的皇位,他更喜欢寄情山水,四处游历,反正景谟众望所归,皇位让给他又有何妨?
但现在,景姒不得不重新思量了。
他之前一直以为,景谟聪慧好学心胸宽阔,日后就算让他坐了那个位子,自己与景瑋也性命无虞,可那日在御花园内,景谟借景匿之手,意图害死斛律铖的事给他敲响了警钟。
他救斛律铖,的确不是一时冲动。
大雍手握兵权的武将有二,一是常年镇守阙都城,被景瑋从草莽中提拔起来的大将军斛律弈,二就是盘根错节底蕴深厚的伍氏一族。
伍家与景谟母妃出身的余家是世交,景谟此计若是成功了,既能除掉军权上的异己,又能除掉景匿这个竞争者,可谓是一举两得。
但斛律铖一死,形势本就严峻的阙都会陷入怎样的危机,这位目下无尘的三皇子显然不在意。
景谟只比他小两个月,心思便已然如此诡谲狠辣,真的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么?景姒动摇了。
窗外清脆的鸟叫传进来,惊了孤坐在软榻上的小太子。
最终,他慢慢抬头,看着摆在软榻前那画着秀丽江山图的屏风,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来,——决定死生的权利,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才稳妥。
想通了的景姒一扫之前的颓丧,重新穿好鞋袜,将衣衫上的皱褶压平,举步走在桌案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提笔蘸墨,神色平静地接着写了一半的文稿写下去。
阳光透过轩窗照进来,映在景姒姣好的侧脸上,肌骨莹润,少年姝色。
写了没一会儿,门被叩响了,白蘅沉静的声音传进来,“殿下,大皇子来了。”
景姒手一顿,洁白的宣纸上顿时洇染了一个墨团,在一众规整的字迹里,煞是刺眼。
素白的手将宣纸从桌上掀起,揉成团,丢在放在案下的废纸篓里。景姒对白蘅吩咐,“让大皇子直接来书房吧。”
白蘅:“是。”
景匿到的时候,景姒新铺开的一张宣纸上已写了两行,眼睫低垂着,面庞如玉莹白,只一眼,岁月沉静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让景匿躁动的心平静了些许。
他对站在一边的白蘅吩咐,“你去给本宫端杯茶来。”
白蘅看了景姒一眼,见他无甚特殊神色,便垂眸应了声“是”,转身退出去了,还顺带关上了书房的门。
充溢墨香的书房里顿时只剩下景姒与景匿二人。
景姒笔下依旧未停,他不开口,景匿也只能保持沉默。
景匿平日里只爱舞刀弄枪,对琴棋书画之流最是不屑一顾,他宫中的书房俨然成了个摆设,几月都不曾踏足一次,许久没人打扫,书本都已落满了灰。
这样铺纸挥毫的场景,景匿在景谟身上看到过无数次,但那时候他只感觉装腔作势,没来由地厌恶。但奇怪的是,看到景姒垂着眼睫、认真运笔的模样,景匿心里生出的却不是厌恶,而是另一种难以明辨的情愫。
他还是第一次见景姒摘下绡纱后的模样——如玉脸颊非但没有给那双漂亮的眼睛减分,反而让他整个人更加精致洵美,比起素有雍宫第一美人之称的柳婕妤,还要美上几分。
细白的手腕活动,景匿的目光定格在上面,看他在纸上留下一个个隽秀端正的字体,漆黑浓密的睫毛反射着春日的阳光,熠熠生辉,不知不觉,景匿竟是看呆了。
景姒将脑海中的文章默出来,顺着笔势将后面的一半补完,将宣纸晾在桌上风干,他这才一边揉着手腕,边抬眼看向等了许久的景匿,“皇兄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景匿听到景姒的声音,才如同从某种谗妄中醒过神来一般,想起了来意,“只是我宫中的一名异族伴读,今早起来便未见到他,想来大概是皇宫路径曲折,迷了路。我来是想问问太子,是否有见到他。”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番话,必定感念大皇子的仁爱,对伴读都如此关心,一早未见便亲自寻找,礼贤下士不过如此了。
但景姒心知景匿所说的那名伴读就是斛律铖,对大皇子口中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他粉唇微微带着笑意,面无异色,“本宫今日还未出过东宫一步,无缘一见皇兄那异族伴读,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斛律铖不可能在这里,景匿自然知道,这只是他来东宫见景姒的借口而已,哪里是真的想来找什么伴读。
那晚血修罗发作,景匿阴差阳错吃了那枚定心丹,心里那疯狂的嗜血冲动竟然真的压下大半。之后,他暗地里找了许多名医为他看诊,但无一例外,那些庸医无一能解他所中之毒,更有甚者,连他中毒了都查验不出,只说他脉象正常,无需医治。
景匿愤怒地砸毁了许多东西,无计可施之下,只能找到景姒这里。
但现在,景姒的态度暧昧不明,景匿并不知道他是知道些什么,才会故意将那药留下,还是,真的只是巧合。
景姒看他,“皇兄还有什么事吗?”
景匿咬咬牙,心中挣扎。
景姒却突然有了动作。
他从红漆楠木桌后走出,一步步朝景匿走近,垂下的宽大衣袖在空中画出一艳丽的弧度。
景匿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呆站在原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景姒离他越来越近,他看到景姒走到他面前,上身微微前倾,纤细的身子像是要整个倾倒在他怀里一般,鼻尖除了墨香,还多了几抹桂花的暗香。
被父皇千娇万宠着长大的矜贵太子,在他身前嗅了一下,景匿能感受到,温热的呼吸透过春日薄薄的衣衫,打在胸口的皮肉上,轻微的痒意。
景匿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景姒。
景姒抬起头,直视着景匿,眼中闪过一丝暗芒,“皇兄身上的火|药味,似乎淡了一些。”
这名头还有鼻子有眼——传闻景姒太子乃神仙下凡,出生前半月,皇帝梦中有红鸾飞舞,乃姻缘吉祥之兆。
一个说书人站在一方桌案后,正说着红鸾入梦的神迹,四周围满了男女老少,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听得如痴如醉。
“嗤——”突然,一声嘲笑打破了和谐的氛围,“这么说的话,你们这太子应该是红鸾转世才对,哪里是什么神仙!”
众人纷纷侧目,看向那个出言不逊之人,案桌后的说书人更是气得脸色铁青,立即反驳,“举凡仙人下凡,都以祥物率先入世为预兆,有那红鸾为证,才更能说明太子殿下来历不凡!”
说书人说完这一串,看向被众人孤立出来的人,发现是一个相貌粗犷的异族人,身高体壮,看人的眼神阴测测的,嘴边讥诮笑痕尤未散去,煞是刺眼。
“看兄台不似大雍人,在下奉劝你一句,”说书人却丝毫不忌惮他的威势,唾沫横飞,“景姒太子造福万民,为大雍百姓敬仰爱戴,若是你再出言不逊冒犯太子,就别怪我们大雍之人无礼,欺压外邦人了。”
四周的百姓也纷纷响应,你一言我一句地谴责这不知礼数的异族人,“太子治理了河水,让我的家乡免于水患之忧,他若不是仙人下凡,怎会又这样通天的能力?”
“太子推行太学,让我们这样的寒门子弟有机会读书识字,入朝为官,你这粗鄙的外邦人,休得胡言!”
“……”
异族男子没料到会引来这样激烈的讨伐,愣了一瞬,看众人神情激动,像是随时会冲上来揍他一顿的样子,不由有些胆怯,往与他一同而来的人身后躲了躲。
跟在他身边的斛律铖脸色发冷,看这钵盂王子吃瘪的样子,冷笑了一声,“王子可逛累了?”
二人正是斛律铖与那来大雍朝贡的钵盂王子。
钵盂王子来到雍都已半月有余,刚开始的几天,对陌生繁华的雍都,他还稍有些露怯,多数时间呆在驿馆里,还算安分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