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难可以看出,这二十多年,关佟在关家的实际权力早被言歆婷架空了。”贺迟说。
“但在明面上,关家主家和各分家承认的依旧是关佟。”郗长林不免“啧”了一声,“就像古代皇帝的玉玺一样,太监权力再大,但写出的文书上不盖那个章,就无法生效。”
“关佟就是皇帝,他的位置以及别人对那个位置的认可就是玉玺,所以即使将实际权力架空纳入自己手中,没有这枚玉玺,言歆婷和那两兄弟就名不正言不顺,关家没法完全由他们说了算。”贺迟拿起那份合同,翻到最后的签名与日期页,说,“言歆婷计划了二十几年,如今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
郗长林长舒一口气,说:“按照现在的局势,皇后和他的儿子们谋划多年篡位夺权,终于将皇帝软禁,但皇帝拥有他们撼不动的东西——同时皇帝对他们失望至极仇恨至深,所以想把玉玺和权力传给那个流落民间的私生子。”
“比喻得很恰当。”贺迟道。
“啧,我的疑惑终于解开了,原来是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三人自己作死,惹怒关家家主,所以才临到头来偏向我啊。”郗长林拉长语调,笑得漫不经心,“不过,我猜这些东西是复件,言歆婷故意摆在书房,用来向关佟耀武扬威。”
“这是肯定的,如果原件放在这里,关佟一旦销毁,就不具有效力了。”贺迟抬起手来,戳了一下郗长林脸颊。
郗长林伸了个懒腰,尔后前倾脑袋,栽到贺迟肩头,声音软绵绵的,“时间不早了,虽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但也不算没有收获。”
贺迟任他靠着,垂眸将地上的东西按照原本的顺序整理好,轻柔道:“今天先到这里,回去休息一个小时再去影视基地?”
“那剩下的只能再找时间了。”
“如果你想把所有地方都亲自翻一遍,肯定只剩另找时间。”
郗长林疲惫地叹了一声气,“先这样吧,大不了我们另想办法,把关佟给弄出来,来一次正面战场上的交锋。”
贺迟笑着说“行啊”,半搂半抱着和郗长林一同起身,再将所有东西归位,清除翻动过的痕迹。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咚咚咚的声音从下传来。
地板震动之间,郗长林看见伊万口中叼了个掉色皮球,猛扑向三楼尽头,身后跟着慌乱的佣人。
郗长林辨认几秒,发现应该是几年前他还住在这里时,经常和伊万玩耍的那个。
“这狗啊……”郗长林无奈轻叹。
在伊万的视野中,看不见郗长林和贺迟的存在,它循着气味找来,在看见尽头只有一扇紧闭的门扉时,有些浑浊的眼中流露出茫然。
伊万逐渐停下脚步,郗长林又叹了一声,慢慢走过去,从它口中取下皮球。揉了几下伊万脑袋之后,郗长林将球丢出去。
咚、咚、咚——
皮球在走廊上弹跳,伊万欣喜地扭过头,拔腿追逐。
“到了它这个年纪,再换环境可能会生病,不过反正隔壁买下了,就养在这边,来回都方便。”贺迟低声对郗长林说。
郗长林微微一笑:“好啊。”
回酒店的过程如来时一般迅速,道具加持之下,没有引起任何人或监控设备注意,除了骤然掀起的那阵风。
郗长林询问了一番Emi的情况,得知她已经取到关佟言歆婷一家四口的基因样本,并在平海城机场落地,踏上前往贺迟持有股份的那家私人医院的路后,倒头就睡。
贺迟坐在沙发上处理一些邮件。
傍晚六点,酒店准时送来晚餐,贺迟把郗长林摇醒,和他一起吃过晚饭,再送他去片场。
今晚要拍的是易清波临死之戏,如果没有将那段她和牧奚北在月夜下舞剑的戏加进来,这场过后,郗长林便能杀青了。
但贺迟为了让《幻日》这部戏成为一块更好的跳板,郗长林只能接下这突然增加的工作量。
他们抵达时,夏日的夜还未完全降临,工作人员正在对造雪机进行调试,道具组跑前跑后布置即将退场的仙楼与响水街,所有人忙碌但井然有序。
郗长林和秦导及副导演他们打过招呼,便带着贺迟和贾国平去放有他戏服的化妆间。
造型师小姐和化妆师小姐一人捧着一杯奶茶,坐在化妆间里边刷微博边扯淡。
从系统探知到她们起,话题就换了好几次花样,新上的电影,新完结的某本小说,到最后谈起了POI秋季新品的预告。
“卧槽这海报上小林林和楼老师差点就亲到一起了!”
“太好看了太好看了,我已经设为屏保了!”
“我看他们拍戏的时候就觉得这两人很有CP感,那会儿还觉得自己是邪教,而现在……楼郗女孩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呜呜呜……”
“我听说啊,宣传片内容比这个还要劲爆哟哟哟哟哟哟!”
“怎么个劲爆法,是肉体和肉体碰撞交叠了吗?”
两个人越说越激动,其中一个猛地一下勒住另外那人的脖子,高呼恨不得把这两个人脑袋按在一起——这时郗长林咯吱一声推开化妆间的门,对两位小姐轻轻一笑,而他身后,站着一个人形自走制冰机贺迟。
隐隐约约知晓一点这两人关系的造型师小姐和化妆师小姐顿时立正站好,噤言不语,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晚上好,两位小姐,今天也要辛苦你们。”郗长林语带笑意和她们打招呼,跟着贺迟一起走到挂起的绯红花魁服。
后者沉默着取下戏服,再哗的一声将隔帘拉起,牵着郗长林进去。
被留在外的贾国平格外识时务地请两位小姐先出去。
“宝贝,我现在有点生气。”一帘之隔,贺迟一手拿着郗长林的戏服,另一只手帮他解开衬衫纽扣,低声道,“不太想放你出去演戏了,怎么办,这一场让替身来,我们回去?”
郗长林拨开他的手,轻垂眼睫,笑着说:“就算我不真身上场,你也阻止不了有小姑娘站我和楼阳的CP。”
贺迟脸一黑,声音凉丝丝的:“你居然也来气我?”
“迟迟,我没有气你,我只是在讲客观事实。”青年三下两下脱掉上衣,将满是痕迹的胸膛与腰腹露出来,再飞快抽走贺迟手里的花魁服,抖开、披上,“但这一客观事实并非真相,我和楼阳私底下没有任何关系,你又不是不清楚。”
“有的时候,‘郗长林’这个三个字并不属于我,那是别人臆想出来的人,并非真正的郗长林,所以你就不要瞎吃醋了。”穿好了花魁服,郗长林勾住贺迟脖颈,在他唇上响亮的亲了一口。
第61章
今晚的易清波需要盛装出现在众人面前, 因此妆容格外复杂,比初获花魁头衔那一场还要繁琐上几分。
郗长林坐在化妆间内的时间长达五十分钟之久, 出来的时候, 饰演牧奚北的楼阳和饰演吕啸归的陈思明已经在一旁对了几场戏。
青年笑着向大家道歉,正要提着裙摆过去时,秦导的那位助理杜崎, 脚踏高跟鞋走来,低声叫住了他。
“这一场戏终于开拍了, 送你一个幸运物。”杜崎摊开手心,将一串五帝钱递到郗长林面前。
五帝钱分小五帝钱和大五帝钱, 小五帝钱是顺治、康雍乾及嘉庆这五种通宝,大五帝钱指秦半两、汉五铢、开元通宝、宋元通宝和洪武通宝。郗长林垂眼扫过,就辨认出杜崎手里拿着的这一串是大五帝钱, 而且品相极佳。
“大五帝钱如今十分难得,就这么送给我, 太贵重了吧?”郗长林挑眉, 含笑回望杜崎的视线。
“有钱就能买到的东西都不能算是贵重, 而且五帝钱的价格并没有外界传的那么离谱, 有心去淘,总能有所收获。”杜崎依旧是那副冷淡疏离的表情, 但眼神格外执着。
恰巧这时贺迟将目光投过来, 郗长林对上他的,看见前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收下。
郗长林眸光流转, 笑了笑,不再推辞,接过杜崎手中的五帝钱,向她道谢。
“幸运物一定要随身携带在身上。”杜崎说,“祝你今晚的戏都一次过。”
一股古怪之感涌上郗长林心头,但时间紧迫,容不得他思考,秦导坐在monitor显示器后,高举喇叭催促起来。
场记打板,各部门工作人员开始工作。
初雪在仙楼花魁死前飘然降临,就像被风送来的一阵白梅花雨,让沉浸在夜色中的响水街勾染上出尘的洁白。沿着长街铺开来的灯火一片迷离色,甜腻的脂粉香和动人的丝竹声轻舞在虚空之中,醉了过往每一位行人的眼与魂。
华美衣衫裹身的易清波扶着一人推开虚掩的偏门,踏着踉跄的脚步,在青石地板上拖出一道刺眼的血迹。
“清波姑娘,你不必管我的……”吕啸归重伤,脸色惨白如金纸,无力提起的剑剑尖拖在地上,行了多少步,就划拉出多少声刺耳声响,他喘着粗气,尽力不让全身重量压在易清波身上,声音抖得如同最后一个音落尽后空颤的琴弦,“我身份暴露,与牧奚北决裂,你如果、如果和我在一起,定会遭他毒手……”
“从我救下你的那刻,我的结局就注定了。”易清波嗓音一如既往,清冷中柔媚暗藏,微微沙哑简直磨人心弦,那长而翘的眼睫如蝶翼振翅轻颤,倏尔敛下,将漆黑眼眸中险些流露出的情绪收起。
吕啸归猛地摇头,瞪大了眼,用力将易清波看进眼中。他觉得自己就快死了,而这一眼,想要将爱慕过的女子永远铭刻在心底。
“不……没有任何人的结局是早就定好的。”吕啸归说。
易清波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无奈,“如果你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不在乎你们是什么关系。”吕啸归笑得惨然。
恰在这时,数道寒芒擦破夜色,从细雪微风中倏然而来,在易清波骤然大睁的眼眸上映出比灯火更亮的颜色。
说时迟那时快,吕啸归抬手推开扶住他的易清波,提气、举剑、错身、挥砍,将流矢挡开!
“只有弩箭,说明牧奚北还没到,你赶紧走,这里由我来断后!”易清波牙一咬,从腰间抽出软剑,剑花一挽,如翩鸿浮掠,冲向遮掩在夜色之下的刺客。
“清波姑娘——”
“吕啸归,我救你,可不是希望你死在这里,或者为我而死。”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易清波未曾看吕啸归一眼,身形决绝而去。而旁边胡同中另有一人蹿出来,飞速将牧奚北带走。
箭一支接一支射来,脚步从偏门行至正街,裙摆迤逦的花魁在灯火之下乍现长街,行人皆惊,也给了刺客可乘之机。
一根弩箭以刁钻角度射出,易清波凭着本能侧身,却是没完全躲过,被刺中持剑的手臂。
这还不算完,随之而来的,竟是漫天箭雨。
本就喧嚣的人群如同一锅沸水炸开,逃的逃散的散,短短片刻,响水街上死伤无数。
易清波极力闪躲,但身上伤处仍是有四,虽无一中了要害,可是……箭上淬了毒。
花魁的脸色以肉眼可见速度苍白下去,脚步不再稳当,跌跌撞撞着,走到了仙楼的檐下,撞上青苔与草屑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墙根。
一把伞忽然撑在了头顶,替她挡去渐渐落大的雪,来人脚步无声,一袭肃沉沉的黑,襟前袖口,开满白梅。
“你终究是选择了帮他。”
声音仿若凛凛冰原上吹来的冷风,寒意沁骨。
易清波却是没有抬眼,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
画着艳妆的花魁眼尾上翘,头微微一偏,看向漫无边际的夜空。
“落的是雪,还是梅花?”清冷的嗓音似若呢喃,易清波望着虚空某处,几乎看痴了。
“易清波,你是我的下属,是我的师妹,为什么要帮他?”牧奚北冷声问。
“哦?”花魁扬起语调,但转瞬后,声音低了下去,如同随时要断开的丝弦,“我帮了谁?我想帮的……是我的师兄啊……”
易清波只花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让吕啸归爱上了她,但她,却始终透过这个人,看向另一个人的少年时光。
那时候山花烂漫,剑落无忧。
没过多久,易清波又说:“这毒是暮迟吧?当年师父炼制出此毒,却没来得及配出解药,就故去了。据说因它身亡的人,死得不仅痛苦,还很难看。师兄,你给我个痛快吧。”
说话的同时,易清波抬手在袖口中摸索,似是不舍似是哀切,花费好几息的时间,才抓出某件东西,丢到牧奚北脚下。
——是一把刀,刀身弯如新月,亮若白雪。
“下山之前,我送给你的刀。”牧北奚语气肯定,动作亦不含糊,弯腰将之捡起。
漆黑的眼眸缓慢转动,如水的视线终于落到牧奚北那张冷俊的脸庞上,易清波轻轻笑起来,笑容如同刹那间的花开。
“这样的话,我算是死在你手上了。”易清波凝望牧奚北,轻声说。
牧奚北回答“是”的时候,眼睛眨也不眨,手也未停,弯刀直直刺入易清波心口。
——鲜血四溢,浸染在绯红华贵的衣衫上,开写成花朵。
易清波目不转睛地注视牧奚北,而后者放开刀柄,将手中纸伞,放到了她头上。
雪一直在下,悠悠旋转,仙楼花魁的眼眸中清明逐渐散去,目光缓缓移动,却是望不见天幕,望不见夜色背后,青空之上,昼阳初升。
“卡——”
花魁之死的戏一次通过,身穿绯红花魁服的郗长林眼神重回如初,借着楼阳伸来的手从地上站起,再抬手一拨,拂开胸口的道具刀。
血包里没有流完的液体仍在下淌,郗长林恍若未觉,只是摸了摸腰间——杜崎给的大五帝钱被放在这里,而现在,五枚铜钱中的其中一枚已经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