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似乎变得惧光,不知抓了谁的外套,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似乎想要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然后她小跑着回到了寝室,还没等身后的人跟上来,她就紧紧关上门,连窗帘也拉得密不透风。
在做完这一切后,她缩成了一团,脑海里漂浮着和夏赫有关的那些片段,零星散落,却是现在唯一能让她保持自我的镇定剂。
校方不可能放着她不管,同学和老师隔着门板劝说了她两天,在仍得不到她任何回应的情况下,系主任决定要强行进入安琪房间,此举未必是因为担心安琪,更多的可能是惧怕学生在校内出了事。就这样,虚弱而狼狈的安琪被许多人从她的贝壳里拖出来,校咨询室中的人几乎倾巢出动,有的是因为确实担心这个学生的情况,有的人则是为了迎合上级的指示,他们轮番地和她谈心,可是这一点用也没用,没有任何一个能让她开口,她不只是不说话,甚至连进食也完全是靠着校医强制注射营养剂撑过去的。
异世界个体时空等质量交换补充系和信息处理系的教师已经开始着手调查安琪上一个实践任务的情况,只不过时监局对于这方面的权限一直控制得很严,他们没有足够的权限,真的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至于时监局的人……那个时代的时监局里完全维持着肃穆庄严的气氛,没人会在乎一个学生的死活,更不会有谁为了救一个学生而特别开放权限。
就在这件事进入僵持局面之时,安琪却突然恢复了正常,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甚至还开始按时上课,脸上也能露出笑容,但始终不肯说话。
同学们倒也知道她的情况,并不会去强迫她说话,平时也会和她聊聊天,虽然只是在单方面地说话,但总比放着安琪不管要好,安琪也会笑着点点头,有时还会用纸和笔来回答。
就好像安琪经历的一切就真的就这样过去了,谁也不再提起那件事,仿佛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既然已经如此,校方的小小混乱便停歇了,接下来就只剩下合理地对安琪进行安排,不必多说,必然是改变专业或直接进行特殊的“毕业”,但这些安琪都拒绝了,她拒绝这些优待时没有表露任何感情波动,没人看得出她究竟在想什么。
日子就这么过着,安琪的大四生活已经快要结束,一切都还算正常,周围的人也越发习惯了安琪的安静,没有任何人对她的这种状态提出疑问。
“安琪,昨天的电视剧你看了吗?”与安琪搭话的室友完全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笑着自顾自地继续道,“结局实在是太爆裂了,编剧怎么想的啊,居然让主角和反派同归于尽,我这口翔吃得真是……安琪?”
安琪蓦地站起来,“同归于尽”这个词让她的双目剧烈地疼痛,这种疼痛她似乎经历过,实在太过熟悉了,熟悉到她的呼吸和心率一起加快。
同归于尽……同归于尽……
过度呼吸让她开始觉得头晕目眩,在斑驳的视野里,她模模糊糊地又看见了那片污浊不堪的鲜红,这些可怕又可恶的鲜红色块在侵蚀着某个赭色的身影,安琪只觉得自己的心肺好像都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她拼了命地想拨开那些鲜艳到刺眼的色块,可当她伸出手时才发现,那是血啊,黏腻的、搏动着的肮脏的血啊。
被侵蚀的那道身影,是夏赫。
不,夏赫他还有胜算的,瘦子已经力竭,完全丧失了战斗的能力,周吾也因为她之前的一刺而身负重伤,他还要护着那个瘦子,局面分明是对夏赫和她有利的……夏赫说他的伤不要紧的,他没必要……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在这种事上骗她的,夏赫一定没关系的,这样、这样的话,就还算是二对一,她只要好好援助夏赫,不,夏赫没有受伤,她这样想真是太失礼了,啊,没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了,直接杀掉对面的周吾吧,这样就没关系了,夏赫说不定还会夸奖她……
为什么……周吾会这么顽强啊?眼睛里进血了,有点疼啊,不过不能放松,周吾还没死呢。
终于睁开眼睛了……好多的血,这一定是她的血吧,那就没关系了,太过轻松了,明明流了这么多的血,却几乎没有痛感,不行啊,这样太懈怠了。
但是,夏赫为什么要抱住她呢?这个怀抱太温暖了,竟像是体温化作实质流出来一般,能被这样抱住——不对啊。
夏赫不是这种人,他才不会在这种时候抱住她的,这个家伙啊,说句“谢谢”就已经是极限了,不会表达好感,也不怎么明白别人的喜恶,这个人的感情是真的淡到一定程度了,如果他真的要抱住的某个人,那么他一定会抱住被他放在心尖上疼的那个人,不过夏赫谁也不喜欢啊,现在怎么可能会主动抱住谁呢,夏赫并不喜欢她,甚至都不怎么相信她,怎么可能会拥抱她呢,真是奇怪……
[任务二十完成]
什么啊,人工智能又出问题了吗?夏赫明明好好的,不要开这种恶劣的玩笑啊……
[恭喜您,实践任务已经结束,现在进入传送阶段,您将在两分钟后回归原世界,请耐心等候]
说什么呢,夏赫还活着呢……夏赫……
不,安琪,夏赫早就死了。
安琪看见另一个自己飘在前上方,那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安琪冷冷地注视着她,说着可怕的话语:
因为救你,他早就失了先机,他和周吾同归于尽了,直到最后他都在保护你,那可是夏赫啊,几乎完全没有情绪波动的夏赫啊,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说起来,都是你的错呢。
不对,是他自己说的,他没事。
安琪迷乱地挣扎起来,抱住了自己的头,试图隔绝另一个自己的声音,可那些带刺的话语却直接灌进了她的意识里:别自欺欺人了。
被指责的安琪失了力气,蹲坐在地上喃喃道:“不是的,我只是暂时做了个噩梦,夏赫只是在我的梦里出现了而已,这里才是现实世界,我醒过来了,那他……他一定也会好好的……”
所以你就这么沉默地等着?等着夏赫的死亡成为既定事实,然后带着你这个光荣的满分继续幸福美满地生活下去?
空中的安琪抱住了手臂,笑得越来越狰狞:说什么现实呢,你连话都不敢说一句,明明就是把这个世界当成虚幻世界了吧,以为不说话就算是不参与?以为这样就能回去?你想得可真美啊。
这里不是现实,这里……才是噩梦啊。
话音刚落,安琪就看见铺天盖地的血汹涌而来,她几乎连蹲坐也无法维持了,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在铁锈味的包裹中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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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吴同学只知道安琪突然出现了奇怪的表现,没等到这个吴同学镇定下来,安琪就已经因为过呼吸昏倒了。于是吴同学急急忙忙去找人,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安琪已经不见了。
在吴同学慌乱地浪费时间时,安琪慢慢清醒过来了,这种清醒是于身体和精神双重意味而言的。
她知道她该怎么做了,她要回到夏赫身边,她去过一次,就应该可以去第二次的。
安琪所进行的这些实践任务,本质就是为了让她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不受异世界的影响吧,那么她也可以用其他的方法来避免异世界的影响,夏赫根本不用……
她绝不接受这种事,这个世界不能如此狂妄地判定夏赫的死刑。
一定还有别的解决方法,她一定要再一次回到那个世界,就算这只不过是胡搅蛮缠也无所谓,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自那一天起,安琪就从校园里消失了。
接下来的事情,说起来很简单。安琪潜入了考场,试图重启仪器回到那个世界,但她没有足够的权限,房间里的记录仪记录了她全部的活动,于是她被押去了时监局,在那里她也还是没有放弃,不如说,她本来就是要去时监局的,只有在那里她才有可能取得权限。
安琪只想着能回到那个世界,太过强烈的愿望让她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异世界个体时空等质量交换补充学,这个专业是相对隐秘的专业,但在少部分知情者中,这个专业本身仍有相当大的争议,其中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是异世界的人是否也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二是该专业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时监局的那批人本来并不关心这两个问题,他们需要的是维持着自己的威信,掌控源自时间和历史的特权。
安琪本身就带着这两个问题,她的诉求一旦曝光,时监局也会被所有人严厉地质疑。
之后的事情让安琪不得不承认,她完全低估了这些人的麻木和冷酷,她很快就被押入了时监局暂时关押罪犯的拘留处,罪名是诬陷捏造出来的,比起尚有良知的校方,这些人完全只是想让她这个异类消失而已,只是碍于时监局职责范围有限,而公民的死亡是需要详细上报的,所以他们无法下手。
仅负责时间和历史的控制和管理的时监局,没有权利直接对她的生死进行处置。
但也只是留了她一条命而已。
但是,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要回到夏赫身边。
安琪的执念十分强烈,她什么都敢试,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会竭尽全力地去抓住,几次逃跑和挣扎都有了微小的效果,她的行动被新闻捕捉到了残影,司法机关几次被触动,只是时监局无所不用其极,用尽了各种办法,还是隐瞒住了这件事。
时监局的人也知道不能坐以待毙,他们开始采取手段,各种折磨的方法都施加于安琪身上,没有人考虑过网开一面会怎样,因为那些权限就是时监局高人一等的筹码,而时监局中的恶鬼们从没想过这份权限的真正意义是什么,他们期盼着安琪选择自杀,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凭借安琪自杀的录像来判定安琪是“畏罪自杀”,然后永绝后患。
安琪在那样暗无天日的监狱里一天天地挨着,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入狱了,而且眼下的状况很糟糕,比她被非海妖关押在监狱时的状况更糟糕,可她没办法像那时候一样认输放弃,她一定要回到夏赫身边,夏赫不应该得到那种结局。
她以自己为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忍受,只要她还能回去,可时监局的人远远超过她想象的极限,即使她的执念那么强,也渐渐要被这些恶毒之辈折磨到绝望了。
这一切说起来真的太过简单了,简单得过分。事实却残忍到,紧紧用语言和文字来叙述安琪的一切的遭遇,都会有负罪感。
孤独和死寂啃噬着安琪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经,腐朽的气息从她自己的身体中传出来,她想要大声呼喊发泄,但她做不到了。
安琪以为她再见不到夏赫了,这是所有的痛苦中,最令她绝望的那件事。
她几乎要放弃了。
“安琪?”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了,她费力地抬起头,挣开黄浊的眼睛,看到了两个青年,他们蹲在安琪面前,这两个人的眼神里满是她许久没有见到的不忍。
安琪艰难地对这两个人点了点头,她的声带已经坏了,无法发出喘息之外的声音,幸好脊椎尚且完整,她还可以点头。
出声的金发青年一脸痛恨的表情:“我没想到这个时代的时监局居然已经烂到了这个地步,是时候清理清理了。”
另一个青年却只看着她,隔着栏杆握住了她无力的右手,眼眶霎时变红:“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
安琪已经没有余力再问什么,她只能用还可以勉强使用的左手沾着流出体外的浑浊液体,歪歪扭扭地写下了“夏”字,没等她写完剩下的那个字,几乎要哭出来的青年已经握住了她的左手,用发颤声音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安琪终于放下心来,眼前这个人可以信任,她还是熬到头了。
因为太过安心,安琪这次终于放心地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后,她回到了海啸后的世界,她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哭着笑了出来,看起来就像个疯子,这幅身体久违地轻盈好用,疼痛和压抑一扫而光,她这才恍惚间记起来,那个金发青年她见过,就在海妖的地下监狱里,是……是卫知阑。
这一次安琪会谨之又谨,慎之又慎,好好地度过这一世。
夏赫是不是相信她、能不能喜欢她都不重要了,不,不止如此,安琪绝不会希望夏赫能一直那样冷冰冰的,不要全然相信任何人,也不要喜欢上任何人,这样他就不需要为任何人担心烦忧,不必为了谁拼上自己的性命。安琪希望夏赫能得到他想要的,如果夏赫想要海妖群落平安,那她竭力护海妖群落平安,如果夏赫有更多的野心,她就去实现夏赫的野心。
然后确保他能安稳度过这一生。
她要向那个已经去世的夏赫赎罪啊。
所以,这一次她不会再只围着夏赫转了,如非必要,她甚至可以不再出现在夏赫身边,当初那些经历让她无比清楚一件事——只是跟在夏赫身后团团转,并不能帮到他多少忙。
安琪要先去找卫知阑。
地下监狱还是一如既往地潮湿,可对于此刻的安琪来说,这里的环境却有了些许清新感,至少比时监局好多了。
“那个……卫知阑?”
闻声而转身地金发青年见到是她,有些难过地苦笑道:“你来了……时监局变成那种样子,我也有责任,之前的事情很抱歉。”
安琪的喉头动了一下,轻轻呼了口气,说道:“……没关系,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做过什么,但那些事并不是你做的。”
金发青年沉默了片刻,这才扬起阳光的笑容:“虽然我很抱歉,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对你说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