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生凉顺着他的话细想下去,疑惑微解。
原来自始至终,他们就认错了自己所中的毒。
看到莫生凉那若有所思的表情,苏文亭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扬,继续娓娓道来,“况且这鬼族人难得一见,谁又知道真假?不知真假,便有人敢断言您中了血毒,岂不是将盟主引入歧途?”
莫生凉总算解开了一个心结。
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将自己的信任交给了苏文亭。
“在下内功心法略逊一筹,医术可还是有些自信的,盟主万不可被那些不懂医术的人蒙蔽了视听。”苏文亭最后结了个尾,将莫生凉说的连连点头。
不过,莫生凉心底深处还是留了个心眼,以防苏文亭说的也是些胡话。
于是他笑道,“苏堂主所言极是。”
苏文亭颔首。
莫生凉抬手勾住他下巴,将其耳朵放于自己嘴边,轻声道,“我已无碍,想要出宫。既然苏堂主万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如帮我一帮。”
“盟主请讲。”
莫生凉咧了咧嘴角,附耳低语片刻后,苏文亭转了视线,直直看向前者,前者笑得阳光灿烂,一副坏样。
他喉结微动,声音艰涩,“真的要如此吗?”
“我答应过别人,要带他们一起出宫,一时还真没别的法子了。”莫生凉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软下声音道,“有劳了,苏堂主。”
苏文亭一时被他软糯的声音征服,鬼使神差地将头点了下去,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不由皱起眉,低声道,“只是……怕被皇上或有心之人识破。”
莫生凉吐了吐舌头,“看我的吧。”
苏大堂主被莫生凉的小模样激得无法言语,就这么看呆过去,十分没出息。
莫生凉见苏文亭怔愣的模样,就知道他看自己看入了神,笑容不由更加浓郁了几分,眼底却愈渐冰寒起来。
这天底下,果然没有一个可信之人。
“盟主您——”
“那树皮不可以啃!”
“盟主您这是怎么了?”
“盟主!”
次日凌晨,别院便鸡飞狗跳地大声喧嚷起来,莫生凉只穿一身里衣四处蹦跶,见到什么都要往嘴里塞,有人阻拦就将人打得吐血飞出,并对受伤之人报以傻呆呆的笑容,时不时还拍着手自己乐呵,称赞那人落地姿势优雅。
就像一夜之间疯癫了似的。
苏文亭平日里温柔至极的面容上堆满了叹息和无奈,每每上前阻拦莫生凉,都被其打退到一边,最后只能任其放荡,自己则跟在屁股后面收拾残局。
如此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外面终于传来一声震喝,“不知道阿凉病重吗?你们都在闹什么!”
是宋央歌。
自从昨日从别院走后,他连着处理了一天的奏折,就为了能够抽出几天时间来照顾莫生凉,结果事情一办完,先看到的就是比过年还热闹的别院。
然而皇上这一嗓子并没有喊出什么实质效果来,该鸡飞的鸡飞,该狗跳的还是狗跳,几乎每个人都参与到拯救盟主的事件中来,以至于把皇上的声音都自动屏蔽了。
宋央歌气急攻心,刚要发火,突然一道白影子直直扑进他怀里,旁边的侍卫连拦都拦不住。
他一惊,就要把人拎出来,谁曾想这人不依不饶地死命贴在他身上,蹭了两下后抬起头,朝宋央歌露出痴傻的笑。
宋央歌被莫生凉的样子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肩膀,“阿凉?阿凉?”
见莫生凉没有丝毫反应,而是拿自己的龙袍擦他脸上的灰,不由将震怒的目光投向苏文亭,苏文亭当即单膝下跪,“皇上赎罪!盟主所中之毒在下已经缓解,只是不知为何醒来会变成这副样子,在下愿意将其接回圣堂深入治疗!”
莫生凉心里暗道一声,“台词背的挺熟练。”
——然后扯着龙袍滑下去,一口咬住宋央歌的裤子。
宋央歌脸色铁青,显然气得不轻,他千辛万苦将人弄来,现在却又要将人送出去,颜面何存!
只是,还不待他驳回苏文亭的话,身后一个侍卫就跪了下去,“皇上,盟主身上的毒只是暂时缓解,还有复发的可能,一旦发作,极具传染性,皇上万万要为龙体考虑!”
跟随着宋央歌前来的几个左膀右臂一听,也纷纷跪了下去,请宋央歌三思。
莫生凉见他还是迟迟下不了决心,突然拿起地上一块泥巴就往嘴里塞,边塞边笑,“糖,甜的。”
却被一只手横空拦住。
宋央歌死死攥着莫生凉的手腕,一双眼睛几欲滴出血来,整个人都处于爆发的边缘。
莫生凉吃不到泥巴,抬腿踹他,一边踹一边哭叫“坏人”,那场景悲恸万分,仿佛宋央歌真的抢了莫生凉什么东西一般,让苏文亭的脸色也是一变。
宋央歌猛地打掉他手中的泥巴,将人一把拽起来,横眉冷对苏文亭,“苏堂主,可真有把握将阿凉医好?”
苏文亭恭敬地点头。
“如此……”宋央歌紧紧咬牙,刚要下令将二人送出,莫生凉突然挣脱了他的手,左扑右抱,一手九月一手宋峥,哇哇大叫,“我们不要分开!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被提前告知内情的二人配合出一脸惊慌,想要挣开,却被莫生凉搂得更紧,一挣扎他就哭。
宋央歌一怔,几步上前就将莫生凉拽回来,火已经烧到了脑袋顶上,刚要发出来,却见莫生凉眨巴一下眼睛,真的哭出来了。
站在一边的苏文亭当即揪起了心,双拳猛攥,指甲都楔进了掌心。
宋央歌的火就这么被两滴眼泪浇灭了,手忙脚乱地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脸,慌不迭地哄着人,结果莫生凉哭得更凶了,指着那两个人质问宋央歌“为什么不让我们在一起”,其情真意切,让苏文亭吃了一嘴没由来的飞醋。
皇上何时见过哭成这样的莫生凉?当时便心软得一塌糊涂,大手一挥,上头了。
“将他们四人一同送出宫去!”
☆、第四十二章
颠簸的马车里,苏文亭定定注视着浅睡过去的莫生凉,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方才出了宫,莫生凉拉着三人去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给九月与宋峥简单易了容,放了他们自由,临别前笑得十分温暖,嘱咐二人注意安全,若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去逐云盟找他,逐云盟找不到,就去圣堂,还没有,再去魔教。
二人朝着莫生凉就要跪下去,莫生凉挥了挥手,拉着苏文亭就走了,预备先乘马车去临近的小镇,再做打算。
结果一上马车,莫生凉就睡了过去,疲态尽显。
苏文亭思量片刻,叫车夫停了下来。
被晃了一下的莫生凉将眼睁开一条缝,有些迷糊地问苏文亭,“到了?”
“我们去客栈好好休息一晚。”苏文亭轻揉着他的头部穴位缓解疲劳,低声道。
莫生凉微微皱眉,“出皇城了吗?”
“没有。”
“那不行,得先出——”
苏文亭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架着人就下了马车,付清银两便带人去了附近的客栈,进了屋子,莫生凉还是一脸愠怒。
谁知片刻后就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苏文亭轻叹一声,眼前却突然一黑,踉跄着磕在了桌边,他仓促地扶住桌椅才没摔在地上,脑袋昏昏沉沉的,一时间什么力气都使不上。
他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爬到铜盆边划开手腕,将血放出些许,这才好受一些,转头怔怔地看着盆里的血,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莫生凉翻过身去,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眯开眼睛看向四周,桌上正点着油灯,映亮一个趴在桌边睡觉的身影。
窗外微微放着红光,嘈杂一片,不知在干什么。
他下了床,轻手轻脚地走到苏文亭身边,将外衣给他披上,谁知他的睡眠极浅,一碰就醒了,朝莫生凉露出一个温柔的笑,“盟主,你终于醒了。”
莫生凉歪着脑袋看他,不知道这个“终于”从何而来。
而苏文亭则善解人意地眨眨眼,拉着莫生凉走到窗边,轻声道,“今天是皇上的寿辰,每到寿辰,皇城都会组织一次规模巨大的夜间集市。”
窗外一排排的灯笼高高挂起,映红莫生凉的眸子。底下小贩的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能直接传到皇宫里面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欣喜愉悦,仿佛过节一般。
莫生凉心神突然一颤。宋央歌之所以将他软禁在宫中,怕是想让自己陪他过当上皇帝后的第一个生辰吧。
结果因为担心他的安危,硬是以一天之差将自己送出皇宫,只为了让自己尽早康复。
“盟主,我们也下去看看吧。”苏文亭见他微微出神,不由轻声开口道。
“……走吧。”莫生凉敛了敛心神。
一出客栈,那冲天的叫喊便直击耳膜,街上人满为患,却没有任何人发出一声抱怨,他们都沉浸在皇帝寿辰所带来的愉悦之中。
莫生凉站在街心,一时竟不知所措。
一晃神,就被苏文亭戴上半扇面具。
转头去看,就见苏文亭也戴着面具,莫生凉摸了摸面具,咧开嘴,“你倒是有心。”
苏文亭抿起嘴角,久久注视着莫生凉,笑道,“随便逛逛吧。”
两人穿梭在街头,什么都要拿起来看上一番。莫生凉几乎一整天没有进食,这会看见吃的便凑上去,不一会儿就拿了满手的零食,边吃边朝前走,本来沉郁的心情也逐渐明朗起来,甚至还有心思与卖不倒翁的老板讨价还价起来。
最后买了个蓝色的小娃娃不倒翁,捧在手心笑。
苏文亭也忍不住扬起嘴角,说道,“前面有变戏法的,我们去看看。”
“好。”莫生凉眉眼弯弯。
两人挤进人群,本想看看这戏法是怎么变的,结果人实在太多,怎么挤都看不见,最后两人还被挤散了。
莫生凉无奈地被挤了出来,想找苏文亭,一眼望去全是面具人,也认不出,便不甚在意地踮起脚尖,还想看变戏法的,心里却突然冒出个念头——要是魏骁戎在这里与他走散,他定会先去找他。
魏骁戎……
想到魏骁戎,莫生凉突然觉得这集市有些索然无味,当下失去了继续挤进去的兴趣,举着蜜糖抱着不倒翁随便朝一条不甚繁华的街道走去。
若是现在在这里陪伴他的人是魏骁戎,他可能会更开心吧。
莫生凉停下脚步,人声喧嚣已经被他抛在了后面,面前的几个小摊已经被收拾过,准备收摊了,头顶还有几盏灯笼随着微风摇晃,一时灯火阑珊。
那人却不在灯火阑珊处。
他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颈间的血坠,又想起魏骁戎将这血坠戴在他脖子上的场景,那个场景,似乎似曾相识。
莫生凉突然渴望自己一直以来想找到的那个人是魏骁戎。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自己所有喜怒哀乐全都交给了魏骁戎,仿佛那个梦中人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魏骁戎这个人。
莫生凉深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将所有情绪抛在脑后,转过身想去寻找苏文亭,一旁却突然传来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这位公子三魂七魄皆虚浮,随时都有灵肉分离的危险,但灵识却十分凝实,应当是有什么想而不得之事吧。”
莫生凉猝然一惊,转而看向旁边一个备受冷落的摊位,摊主笼在一袭厚重的黑衣下,将头部也整个罩起来,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这还有个人。
他走过去扫了眼摆出来的东西,只有一张泛黄的宣纸,纸上是遒劲的几个大字——可惜他不识字。
莫生凉点了点那张宣纸,“这写的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那男声沉沉道,仿佛是直接从胸腔中发出的。
莫生凉摸了摸下巴,“你方才说的,是我?”
“公子以为呢?”
“你说我三魂七魄皆虚浮,是何意?”莫生凉眼色微凝。
谁知这人竟轻笑一声,“是何意,想必公子比在下更清楚。”
莫生凉的脸色沉了下来,“你既然写‘天机不可泄露’,为何还与我说这么多话?”
“只是看公子与在下有缘罢了。”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道,声音中仿若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故弄玄虚。”莫生凉嗤笑一声,转身要走,却不料身后那人淡淡补了一句,“公子千万要注意身体,不可再进行换魂之术,否则性命堪忧。”
“……”莫生凉登时停住脚步,转头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公子明白即可,无需在下点明。”
“你怎么知道——”莫生凉一时顿住,目光阴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区区小辈,不足挂齿。”那人沉沉地笑了一声。
“你……”莫生凉突然硬生生刹住话头,转向一边朝自己疾步走来的人。
走近这边的苏文亭刚要询问莫生凉方才去了哪里,目光便凝在这黑衣人身上,脸色顿时变了。
而这黑衣人还是悠闲地晃了晃脑袋,“这位后来的公子近期是否身体不适?怎么气血两亏,虚弱得很?”
苏文亭不予理睬,拉着莫生凉就要走,莫生凉却皱起眉看向自己,“怎么回事?”
“盟主信了这江湖骗子的话?”苏文亭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拉着人往远处走,边走边说些其他的话,不一会儿就将莫生凉的注意力吸引走了,临走出这条街时,却意味深长地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莫生凉的注意力被吸引走,却依旧没忘记方才那人的话,给苏文亭买了些补气血的吃食,两人便坐进一处亭子歇息。
苏文亭吃着红糖糕莞尔,“盟主还真信了那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