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场景突然出现了缓慢的扭曲,像是要消逝一般,莫生凉张大嘴想要喊出什么,却如鲠在喉,一丁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等到一切光影碎成齑粉,无边黑暗中,魏骁戎压抑而痛苦的声音蓦地出现在了他耳边,清晰无比:“你怎么就不怕失去我。”
莫生凉只觉得心脏霎时被这声音撕开了一条口子,血淋淋的,痛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他手脚并用地想要在黑暗中挣脱出来,却根本使不上力气。
在认清这一现实后,莫生凉颓然地任由自己在黑暗中飘荡着,神思放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慢慢的,眼前逐渐出现一丝光明,紧接着,整个世界在莫生凉眼前放大。喧闹的集市上,一个脏兮兮的半大少年仰头看着一个神情温柔的男人,质问声十分稚气,甚至带着些无理取闹的口气,然而男人却一一耐心地回答。
“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我只能在黑暗中,而你,站在光里。”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在光里,你就必须努力奋斗。而我,我在黑暗中为你拼搏。”
莫生凉颤抖着,泪流满面。
他勉强眨了眨眼睛,眼中还带着些泪水,视线所及一片模糊。莫生凉自嘲地笑了笑,想抬手揉揉眼睛,这才惊觉自己被绑了起来。
四周昏暗一片,不知道身在何处。他仔细去听周围的声音,却悄寂无声,只有他的呼吸清晰可闻。
莫生凉垂下脑袋,使劲挤了挤眼睛,再次抬眼看去——这是一间茅草屋,屋门紧闭,头顶的小窗户投射进来暖洋洋的阳光,看样子应该是清晨。
而他正被五花大绑着扔在一堆干草垛上。
回过神来,莫生凉才觉得额角有些疼痛,仔细回想一下昨夜发生过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被人绑到这里来。
昨夜三更,他被冻醒,恰好发现魏骁戎不在房间,便四处寻找,偶然看到了他与那个叫绘月的鬼族人并肩坐在水塘边,于是赌气出门,然后——
不记得了。
莫生凉紧紧皱起眉,他发觉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魏骁戎发现自己不在,应该会第一时间来找他吧。莫生凉想,虽然这家伙在他面前和那绘月不清不楚的,心里却明镜似的,否则也不会故意拉着自己的手。
说起来,还是自己耍脾气罢了。
莫生凉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在他这里也不是事了,头一天还阴云密布的,第二天就能乐呵呵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不过,方才做的那个梦真实的有些过分。
莫生凉恍惚了一下,想起梦中自己对待魏骁戎的态度,又想起魏骁戎仿佛含着血说出的那句“你怎么就不怕失去我”,心里突然绞得有些难受。
曾经,他伤害过魏骁戎不成?
只是单看梦中莫生凉的样子,怎么也是个受害者。
还有最后两人的对话,真实的仿佛身临其境——难道这些真的是自己曾经失去过的记忆?
可在那集市片段中,自己看上去顶多不过十六七岁,青涩得很,而魏骁戎却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样子,不曾变过。
头又开始痛了。
莫生凉闭上眼睛回了回神,屋门处却突然传来一道门闩被打开的声音。
他索性调整好自己的呼吸,装作一副睡得很沉的样子。
木门被推开,有两个脚步声踩进干草里,停在莫生凉不远处静止了。
而后是两个私语声。
“你说少爷这么喜欢他,为什么还让咱们把他带到这里来?”
“还不是因为少爷要独自去见族长?带着一个外人多累赘。”
“少爷这次怎么就嫌麻烦了?以前不照样带着他在族里乱转。”
“你小,不懂。少爷想要多少美人没有?总面对一个人迟早会腻烦的。”
“你是说少爷和月少爷——”
“嘘,别瞎说,人家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哪会是那种不干不净的关系。”
话语间,两人在莫生凉身边窸窸窣窣一番收拾,大概是卷了不少干草,临走前还猥琐地谈论了一下所谓少爷和月少爷纯洁的关系,最后锁好了门。
莫生凉眨巴眨巴眼,嘴角慢慢扬了起来,却隐隐发冷。
为了让他听懂,这两人竟还特意避开了鬼族语,只是这中原话说的磕磕绊绊,显然是背了许久。
那么,到底是谁想让他听到这番蹩脚的对话呢?
莫生凉挑了挑眉,他向来没心没肺惯了,别人的话基本也不往心里去,这样一番破绽百出的对话自然也入不了他的耳朵。
只是这对话内容,却着实引人深思。
他相信,以魏骁戎对他的重视程度,不可能一夜未归,只为了与那绘月在水塘边聊人生谈理想。若是有意为之,那这两人的话则就顺理成章了。
魏骁戎为了独自去见族长,故意撇下他不管,被绘月乘机拿来消遣了一番,还有意暴露给他这些信息。
这小美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莫生凉满不在乎地开始揣摩别人的心思,却在不知不觉间徒增了些失落感。
无论真假黑白,人言可畏,哪怕自知不可信,也会于无形间在心底埋下一根锋芒毕露的刺,只待有朝一日矛盾爆发,伤人伤己。
莫生凉轻叹了口气,默默想着:绘月虽心机不深,这一招却不可谓不狠。
☆、第五十五章
“少爷。”
绘月在前方微微躬身,示意魏骁戎朝门内走去。
魏骁戎却定定地顿在了门前,静静看着眼前形容古老的建筑物,其风格不像是普通的金殿那般绚丽,更如同魔教的正殿一般,显得有些阴森。
鬼族,祭祀堂。
“沾满血腥的地方。”魏骁戎轻轻叹出一声,殊不料门内突然传出一道阴测测的回应,“你果然没把绘星带回来。”
魏骁戎微微眯起眼睛,就见黑洞洞的门内缓缓走出一道佝偻着的身影,全身上下都被裹在一层破破烂烂的黑布里面,只剩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露在外面,着实可怖。
立于魏骁戎身后侧的绘月矮了矮身,低声道:“紫祭。”
鬼族盛行祭祀之法,久而久之自然便有了主持祭祀工作的人选。鬼族人少,历来只有两位祭祀,负责选定祭品的祭祀被称为紫祭,而负责主持祭祀之人被称为金祭,其二人是鬼族内真正的位高权重者,纵然是族长见了也要客气几分。
“他已不叫绘星。”魏骁戎声音沉了几分,“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紫祭朝前逼近几步,枯槁的手爪从黑布中伸了出来,直直指向魏骁戎:“少族长多年未归,甫一回来便公然挑衅祭祀权威,你是想挑起鬼族与弑鬼族的战火吗?”
绘月赶紧拉住魏骁戎,低声道:“少爷,少说几句吧。”
魏骁戎微垂下目光,瞥见绘月紧张的面容,却是稍一用力,将绘月的手挣开去,大步走入了祭祀堂中。
昏暗的光线霎时将魏骁戎吞噬了去,绘月怔怔站在祭祀堂外,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祭祀堂事关鬼族兴亡,哪怕是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进不得,自然无法陪魏骁戎反抗到最后。
但他清楚地知道魏骁戎将要面对什么。
将一个种族生存的根本连根拔起,无异于亡族,一旦魏骁戎反对祭祀的事情传了出去,便是与整个鬼族为敌。
昔日被本族人民捧得极高的少族长,即将从那耀眼的顶端跌下来。
紫祭阴冷的目光注视着魏骁戎消失在祭祀堂中的身影,半晌才想起身边还站了个绘月,转了转视线,漠然问道:“绘星现在何处?”
绘月欠身:“绘月……不知。”
紫祭轻轻哼出一声,显然对于绘月的效率十分不满,转身进了祭祀堂。
祭祀堂有两层,顶层建得极其宽广,专为祭祀而用,彼时整个鬼族都能够看到这场盛大的祭祀,是整个鬼族最高处。
魏骁戎一步一步登上去,刚一旋身,就见紫祭也跟了上来。
“小少爷,我劝你别再思考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取消祭祀是决计不可能的,哪怕是你也没有干涉祭祀的权利。”紫祭阴鸷的目光紧盯着魏骁戎,“两年前的那场祭祀,你阻止未果,已被弑鬼族人视为了眼中钉,如今两年一度的祭祀即将举行,绘星必须出现在这里。”
魏骁戎不答他的话,只是稳稳走到祭祀台边,伸手慢慢抚摸过冰凉的玉质圆台,许久才想起紫祭在身边似的,轻声道:“紫老,您有没有想过,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进行活人祭祀?”
紫祭的目光再度阴沉几分,颇为不耐烦道:“身为少族长,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鬼族人寿命悠长,繁殖能力强,为了控制人口数量,才进行祭祀活动。”
“说白了,只是怕弑鬼族人报复罢了。”魏骁戎转过身来,静静看着紫祭,“他们天生好战,又分外敌视寿命悠久的鬼族,为了求一时平静,鬼族便甘愿与之签订契约,宁愿牺牲族人,也不愿做出反抗……您想,这得是一个多么懦弱的种族。”
“魏骁戎!”紫祭面容惊怒交加,显然没想到魏骁戎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厉声喝道,“族内之事自然由族长与祭祀商议决定,少族长还请莫要妄议!”
被呵斥的魏骁戎像是并未听到紫祭的话语一般,转过身去俯瞰鬼族全貌,似乎要将一草一木尽收眼底一般。良久,才轻笑道:“紫老,您心虚了。”
他没有回头,仍旧面对着整个鬼族,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您的职责是选定祭品,而金祭的职责是主持祭祀。每次眼睁睁看着他手刃自己的族人,您心里是何种滋味?所有观看祭祀的鬼族人心里又是什么滋味?”魏骁戎顿了顿,声音蓦地沉重下来,“活人祭祀,本就不该出现在鬼族、出现在这世上,归根结底,全然是人心在作祟。每个被祭祀之人的性命,能够换来鬼族两年的平静时光,所有人都在奢求着这两年能够平平安安度过,却没有想过他们真正所求的其实是一辈子的宁静。”
魏骁戎一字一顿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选择一劳永逸,而要选择用对鬼族人无尽的屠戮来换取两年的安宁?”
紫祭被魏骁戎的话惊得连连后退,那干枯的手颤抖着指向他,却只字未发——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又如何反驳得了?
二人间的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说是剑拔弩张,魏骁戎却只是静立原地,可那一身咄咄逼人的锋芒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因为我们只能苟且偷生在黑暗中,我们永远无法面向光明。”
蓦然一道沉声,伴随着一道凭空出现的人影落在魏骁戎与紫祭中央,那人随意披着一袭粗布麻衣,内里也只是套了件老旧磨损的灰衣,若非仔细去看其眼中永盛不衰的光芒,怕是要以为这人只是流落街头的乞丐罢了。
魏骁戎眯了眯眼,丝毫反应也没有,倒是一直失态的紫祭这时躬了躬身,低声道:“金祭。”
金祭此人,其貌不扬,往那一站,却自有一种稳若磐石的气场,稳稳压住场内气势,令魏骁戎都有种弱势一头的感觉。
也只是感觉罢了。
“少族长,您也知道,族内的祭祀之礼已流传多年,想要凭一己之力去改变,怕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您应该比我更明白,鬼族人永远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地生存在这世间。”金祭淡淡道,“鬼族人血对常人来说有致命的威胁,沾之、尝之皆不可,否则将会引祸上身。对于世间,鬼族是一大祸害。”
“江湖传闻鬼族人长生不老,却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本族人只是寿命悠久罢了。只是于外人来说,何以信得?若放任鬼族人繁殖生长,有朝一日去到外界,成为众矢之的,想必是族内更加不愿意见到的情形。你我都清楚世人贪婪,想要取得鬼族人长生不老的秘法,因此要想将种族延续下去,祭祀还是有其存在的必要的。”金祭缓缓说完,也抬手摸上祭祀台,平静道,“我甘愿手刃族人,是因为我知道,祭品的死,可以保全整个种族。”
“荒唐。”魏骁戎轻笑,“金祭,您莫非是越老越糊涂了?”
紫祭脸色骤变,却被金祭抬手拦下去路,转而似笑非笑地看着魏骁戎:“我不会跟一个毛头小子来争论祭祀的对与错,我只是想知道,下一个祭品——绘星,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魏骁戎平静答道,“您也不会知道。”
金祭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说:“绘月绘星乃是亲兄弟,绘星不见了,按照血缘关系,自然是绘月来顶替,若下个月祭祀前绘星依旧不出现,绘月绝逃不掉。”
“这次,任何人都不会死。”魏骁戎沉声道,“任何人。”
“少族长,你这是与整个鬼族为敌!你难道真的想逃脱与弑鬼族的契约,将鬼族置于一个不仁不义的境地吗?”紫祭大声喝道。
“可手刃同族,你们又将族人置于了一个什么境地呢?”魏骁戎静静抬眼,轻声反问道。
“你——”紫祭还要反驳,被金祭抬手拦下,后者叹了口气,似乎十分头疼的样子,摊了摊手,“少族长,若您只是来与我们二人理论祭祀之事,那么请便吧。不过,我还是要提醒您,绘星不在,便由绘月顶替,其中利弊,还请您斟酌清楚。”
魏骁戎面无表情。绘星——也就是乌铭,只是一个只知玩耍的孩子,今年也不过十七岁而已,但绘月不同,他自小刻苦勤奋,一路从底层爬到了如今几与魏骁戎比肩的位置,可以说是鬼族内举重若轻的人物,若他被献祭,谁来顶替他的位置?
看到魏骁戎没有丝毫波澜的面容,金祭脸上的皱纹加深了一层,干巴巴地笑道:“既然如此,您还是尽早交出绘星的好,省得我与紫祭为难,也省得麻烦族长出面解决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