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颂凝视着这个人。
他看着对方破开某种无法触摸的迷雾,一点一点走到他的面前,像伸手就能拢在掌心的一弯白月,让他恍惚的意识逐渐回归。
没有阳光彩虹,也没有特效音乐,只是踩着普通无比的人造光,动作像以往相处的一样寻常,却让人尝出这里面的细微差别,就是这一点差别,足够他琢磨出斑斓的温情幻象,一瞬间仿佛触摸到“家”的感觉。
软垫下陷,坐稳的男人叫他起来吃饭,余光在瞥见他风衣时,忽然若有所思地询问道:
“入秋了?”
阎颂应了一声,睁眼看着对方身上万年不变的白大褂,骤然意识到这人竟然在实验室里待了不可思议的五年——在永远恒温没有自然光的研究所内与实验稿和繁重会议为伍,不见春夏,不分四季地待着,从来都没有放假的时候。
“父亲。”他心血来潮,“等实验结束,跟我一起去看枫叶吧。”
男人对于他任何不过界的要求都不会表示反对,这次也一样。
只是,却非常罕见地回应了一句“好”。
不过在饭桌前落座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会实验到很晚,不一定能看。”
阎颂觉得这压根不算什么问题,他有无数方法能让这次的出行顺利实现:
“我让人提前去树林里打灯。”
男人似乎为这个提议吃了一惊,他打开饭盒,像是考虑了很久,才握着筷子斟酌地说:
“没有必要…这么麻烦。”
阎颂想说不麻烦,反正去打灯的又不是他,但男人另起的提议让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连反驳和推辞都不会了。
“我有一本枫叶集。”把菜扒到旁边,男人夹起一筷子不油腻的饭,“是以前收的,明天如果看不了枫叶……可以看这个。”
这个提议简直是意外之喜,青年立刻答应下来,他高兴得把饭盒扫空,独自吃完两份冰淇淋,又腻了许久,才终于放人离开。
关门的刹那,他留在男人视线中的脸颊溢满笑容,像一个期待着去游乐园玩耍的孩子,哼着歌收拾行囊,迫不及待地准备出发。
私心多停留了几秒,吴谢终于拉下头盔把门关上。
暖黄色光线消失在缝隙之中,白炽灯造访冰冷的金属外壳,在长而空旷的走道中,反射出不规则白光。
他始终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连最简单的承诺都不敢给予。
二期临床实验如期而至,与病毒抗争的二十位病患寄予着全基地乃至全人类的厚望,生存或死亡,只在这激变的几个小时之中。
尽管已经先于其它人知道结果,吴谢却忍不住整个趴在玻璃上观察在实验室中挣扎着夺取自己意识的患者们,其它研究人员也并没好到哪里去,十几位大佬都怼在前方,后面的助手等只能跳起来看现场,或者通过调整摄像机角度来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为这一天,他们付出了太多。
第一具解除丧尸化陷入昏迷的病患很快被推进手术室,几个小时以后,他清醒过来,虽然由于病毒侵入到脑神经区域,导致他有些口齿不清,但其思维与记忆并没有被损坏,病毒已经抑制住,反而是脑部复健的问题比较大,但基本上只要配合治疗,变回正常人不再是什么问题。
陆续有人被推入手术室,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但也有没能成功熬过去,最终丧尸化被一枪击毙的病患。这是任何抗病□□剂都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所有复生几率,除了自身努力,有时候还需要一些运气。
最终,二十例患者,十六例成功治愈,抗NITR病□□剂治愈率高达80%,这也就说明,他们开发研制的药剂,成功了!
当最后一位患者被送出手术室,有人欢呼雀跃,有人尖叫拥抱,激动过后,研究员们互望彼此,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喜极而泣不足以概括他们的复杂情绪,从正式立项到今天,艰苦奋斗熬过五年,早生华发之人不在少数,其中头白得最快的不是吴博士,而是他的助手白铎。
白铎此刻正捂着脸靠在冰凉的玻璃前,习惯性压抑了自己即将崩溃的汹涌情绪,他任由泪水从眼中淌入掌心,像历经一场生与死的洗礼——这种直击心底的震撼,是人生中极少数时候能感受到的。
肩上被人用力地拍了拍,白铎知道是吴博士正在安慰他,作为时刻谨记自己职责的人,他很快擦干眼泪,红着眼眶抬头,却看到对方抽身而去的背影。
心中一慌,他的声音不自觉放大:
“博士,您去哪儿?”
这句呼唤像一支具有穿透性的箭,一下子就把所有人的视线钉住。
嘈杂的实验室安静下来,无数目光投向那个被防护服笼罩的身影,隔着反光的盔面,他们只能听到耳麦里传来的回答:
“我累了,想去休息一下。”
吴谢走了两步,又停下。
他想了想,还是告别一下好了,这里毕竟是他学习和工作了五年的地方。
尽管这是一个虚拟的,在数据清除以后就会将他遗忘的世界。
他转过身,右手握拳放于胸口,压着沉重的防护服,朝安静的人群鞠下一躬。
他说:
“谢谢你们。”
这句话是他的真心。
如果不是所有人都在为这个项目夜以继日倾尽全力地付出,如果不是基地资源的坚实支撑,他绝不可能在短短五年时间内完成这样的壮举,即使有系统辅助,但那毕竟有限。
这不是一个人的伟业,是每一个为此殚精竭虑的人们成就了它。
握紧金属杖的边缘,他慢慢抬头,对这些相处将近两千天的人们,在心里说了告别。
拄拐转身,快要出实验室时,他忽然听到白铎沙哑的喊声:
“吴博士!”
闻声回头,那个满含热泪的年轻人也做了与他一样的动作:
“能遇到您,真是太好了。”
那位曾经在死难关头保护过他的药理学专家也将右手握拳放于胸口,微笑着说:
“我们真的做到了,吴博士。”
“是的。”吴谢看着他,嘴角露出放松的笑意,“你们让和平再次伟大。”
“不,吴博士。”药理学专家纠正道,“是我们,我们让和平再次伟大。”
眼角泛起酸意,男人在厚重的防护服中重重点头。
“博士。”站在人群中的一位女研究员说,“您再说些什么吧。”
男人眨掉湿漉的泪光,拉下头盔,对曾经的战友们,露出一个难得的微笑:
“好好做研究吧。”
“人类的未来在你们手上。”
他说完,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电子大门之后。
阎颂在听到敲门声时就立刻奔了过去。
他这次想来点跟以往不一样的迎接方式,比如扑上去猛地抱住男人,趁对方来不及反应时撸走头盔并咬一咬男人雪白的脸,试试口感——当然,他不会让对方跌倒,为保万无一失,他会先用重力佐一下对方受伤的腿,使得空气能够撑住他们的重量。
他也的确抱到了对方。
准确来说,吴谢是砸进他怀里的——连同那本枫叶画册一起。
最初一瞬,他误以为男人是在投怀送抱,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他还捋不清这其中逻辑,枫叶集就翻倒在侧,没关紧的页签在风中张开鲜红的口袋,一叠叠几近透明的叶在室内化为蝴蝶飞舞,竟然真有几分躺倒在落叶堆里的浪漫气氛。
不过叶子飘得再高,也总有垂落的一天。
阎颂有一双极为灵敏的耳朵,能听到五百米外最细微的脚步声。
但此刻,他什么都听不到。
除了他自己的喘息,再没有其它的声音。
掀开防护罩时,他确定自己掀开了一个噩梦。
有雨,有血,有尖叫,有悲鸣,然后是水,大量的水,疯狂扭动的白光,滴滴滴的心电图……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糅杂在一起,混乱无秩序的记忆交错翻涌,消逝的时光营造无端线条,或长或短,嗖嗖流走。
他看到白衣少年。
一个玄衫白衬的男人。
戴斗笠的标红怪物。
接着。
他看到自己。
所有一切,就此终止。
地板无边界往外延伸,墙壁如纸页般被推倒,大片光明涌入,白色成为这里唯一的主题——无论是枫叶,桌椅,或是男人,在这个由数据构成的世界,都已不复存在。
“滴,当前未删除世界,是否删除本世界记忆?”
青年仿佛久未回神,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滴,当前未删除世界,是否删除本世界记忆?”
他置若罔闻,只是盯着地板。
好半晌。
他终于说了一句很轻,很轻的话。
“我并不是……”
“完全没有机会的,对吗?”
作者有话要说:
qwq想下新晋前再冲一冲,周末加更,抱抱各位小可爱
顺便求一下长评qwq虽然感觉可能没有进度值+10%,当前进度100%”
“宿主已完成全部通关要求,正在接入中转站,即将脱离本世界,请稍后。”
撑着最后的意志赶到阎颂门前,吴谢来不及看清面前人的表情,就脱离了那个以末世为背景的世界。
这次,他清晰地感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源源不断地供给他需要的能量,过程非常舒适,就像……在做水上按摩。
醒来时,他再度回到黑暗立方体的中心,光线从遥远的斜上方投射下来,犹如下落的午后阳光。
吴谢抬头看了一眼,视线立刻被白花花的光芒占据,忍着刺痛观察了一下,他发现这次的光线角度好像比之前矮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世界任务已完成,系统将对宿主发放奖励,宿主可在以下三种武器中进行选择,该武器可在下一世界使用。”
男人低头,面前立刻显示角度倾斜的浮空面板,面板上总共三栏,每栏有详细的武器介绍与简单图示,点击以后会出现360°无死角观察图,可以手动操控角度,非常方便。
这次可供选择的武器是左轮,哨兵刀和弩。
有上个世界的经验,吴谢大概能猜到奖励的发放规则,这些可选道具应该会与下个世界的通关任务有所联系,但他心里忽然升起个不好的猜想——
“下个世界…不会又是末日吧?”
“宿主放心,同一类型世界不会重复出现,武器奖励与宿主即将扮演的人设挂钩,比如医生会拿到药剂,警察会拿到武器等。”
“警察?”
“只是假设,一切以具体加载内容为准。”
如果成为警察的话,应该就不会再当反派BOSS了……但也不一定,要是不小心穿到反乌托邦题材的书籍里,这种公职身份估计很容易中彩,再加上前两个世界的经验——他反正已经不对系统挑选的人设抱有什么期待,不是变态就该烧香了。
“等世界加载完以后选吧。”男人兴致缺缺地把界面挪开,“看具体是什么身份再说。”
系统于是像上次一样把面板收了回去。
“宿主未作出选择,系统将代为保管,在下个世界结束以前,宿主可随时进行奖励选择。”
比起奖励,吴谢对自己的右臂更为关心。
上个世界还是合金打造的金属骨架,现在多了一层看上去精密度极高的电路板,这些电路板像贴片一样镶嵌在骨架中间,拼合成断断续续的不规则六面体——如果是以前,他大概只会认为这个修复造型非常猎奇,但对于现在已经一只脚跨进医学领域的他,却忍不住对这些电路板的作用产生了兴趣。
他抚摸过金属骨架上镶嵌的元器件,惊讶地发现右臂竟然有了轻微的知觉,这种感觉过于细微,使得他忍不住反复对器件点进行刺激,在确定右臂产生肌体反应以后,他内心涌起一阵激动的热潮。
“系统,这种技术……简直了!”男人兴奋地道,“这究竟是什么修复原理,这种金属骨架是什么材料,电路板是通过什么来实现痛导传输的,我没有看到连接线——这种技术如果能够运用到基地,那前线部队……”
“宿主。”系统难得打断了这次对话,“我们已经回到中转站了。”
声音戛然而止。
男人愣怔片刻,他抿唇回神,无意识地摸了摸手臂间的金属骨架,忽然发出一声笑叹:
“当了五年博士,都快当出职业病了。”
“……”
系统的电流声响了一下,它或许是想说什么的,但终究还是没有接话,只是换了个话题:
“宿主好像并没有很伤心。”
“什么?”
暂时无事可做,吴谢打算探索这个所谓的“中转站”区域。
“宿主是怎么看上一个世界的呢?”
听到系统的话,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先是惊奇于系统关注的点,然后反问道:
“你怎么开始好奇这些?”
“只是不理解宿主的情绪。”系统说,“为什么人类会对记不住自己的数据产生情绪,为什么宿主对前后两个世界的反应截然不同?如果说第一个问题可以用‘无法自控’来解答,那第二个问题呢,难道是因为‘成长’吗?”
“哈,果然是很系统的思维。”男人沿着一个方向不断向前,“人是一种容易受到环境影响的复杂生物,我是没法跟你总结人类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论是情感还是本性,这个部分的议论从来就很难界定对错,基于自己所见的世界,每个人说的或许都对。”
“那么,宿主是怎么想的呢?”
“我?”男人笑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觉得……无论怎样,总要对得起自己。”
“宿主记住那些数据,也是为了对得起自己吗?”
“不太理解你这句话的意思。”不紧不慢盯着脚下步数,男人平静的语调在空旷中荡开,“不过,如果仅仅是因为他们不会再记得我,为了避免痛苦就选择忽视或者遗忘,那就不是懦弱,而是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