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谢在这个世界最初遇见的殷送,是已经结束心理治疗,看上去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少年,甚至还天真地保留了一点绘画的爱好。
0001虽然无法确定宿主落泪的原因,但它觉得,或许与这份轻描淡写的背景叙述,有一些关系。
那大概是一个人类对于另一个人类的同理心。
同理到几乎感同身受的“心痛”。
……
医生难得在这样的时间点等他回家。
殷送看了一眼腕表,男人从厨房端出已经冰好的绿豆汤,很熟悉他口味般标准地下了三勺糖,接着就坐在他对面,咬住细长香烟,并没有点燃,只是默默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吃第一口。
瓷白的勺放入嘴里,舌尖尝到属于碎冰的清爽与砂糖的甜味,就像舀入不腻的冰沙一样,连味觉都刺激得爆出冰粒子来。
非常消暑,又不腻味的绿豆汤。
他想起很久之前吃过的速冻饺子,也是老师煮的,虽然是冻过的,但咬下去依然觉得肉质新鲜,汤汁从缝隙里溢出,半透明的皮水灵灵地抖下些许水花,很软很香,鲜美得像刚剁碎的肉馅里拌进了生鸡蛋。
总隐隐约约能尝到某种薄淡的香甜。
见他动了勺子,男人也没说什么,掏出打火机低头点燃烟草,深深吸了一口,就起身夹着烟去客厅另一端的落地阳台旁,不紧不慢地从嘴里呼出浓郁烟雾来——他显然是个习惯抽烟的人,能很熟练地喷出漂亮的大烟圈。
但他很少这么做,平常只是普通地任由那些烟从唇边掠走,慢慢地将自己拢在似云似雾的浓重味道里,在风口静站一会儿,确定周身烟味淡去,才会重新回到所有人面前,用某种面具般的表象将真实的自己盖住。
偌大客厅内,只有饭厅的球形吊灯明亮地开着。
殷送能看到星火在男人指尖闪耀时变幻的颜色,红、橙、橘、红……像循环黯淡与明亮的心情,糅杂在那披满室外灯火的修长阴影中,形成喑哑不明的水彩画。
吴谢吐了雪白的烟,品尝着烟草燃烧后的苦涩香气,回想起很多个这样静谧的时刻——
言嵩曾“邀请”他临窗品茶,那时候两人没什么好聊的,喝到最后,尽是沉默。
阎颂倒偶尔会躺在床上看漫画,或拆解魔方,那时候他就在床下安置的小桌子上写备案,互不影响。
留宿岩讼家的那个晚上,他其实完全睡不着,当对方睡眠习惯不是特别好地抱住他时,他鬼使神差地并没有挣开,而是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了半宿雨声。
彦松很喜欢在放松时把玩他的发,两人合衣躺在榻上,人手一卷,彦松批奏折,他看兵书或医书,灯烛不扰,各得其乐。
加纳经常立在离营地很远的地方侦查,那时候总是黄昏,那人会不自觉朝他这里看过来,他假装不知道,等对方别过眼神,他就会悄悄望回去,享受那一时半刻不为人知的私情。
点点滴滴,聚沙成塔,进入世界前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如今在现世留下的,没有一处不与Mr.Yan紧密相连。
全部都是他,哪里都是他。
他们像Mr.Yan个性中被放大的面,毫无保留地平摊在他面前,但仔细寻找,依旧能发现那些被潜意识压抑的共通之处。
热爱甜食,喜欢书和漫画,动手能力强,厨艺却很糟糕;虽然不抽烟,但似乎不介意他抽,也不讨厌他满身的烟味;喜欢接吻和拥抱,对于进一步的欲望推进,兴趣没有前者高;不擅长掩饰自己恋爱的心情,倒是对想要的东西很耐得住性子;抗打击能力超强,强到好像不会被任何东西打垮,只会变形,一不留神很有可能就走向不可知的性格发展方向。
想到这里,吴谢忍不住露出笑容。
是啊,每个世界的发展……总是这么出人意料,跟他最初想的完全不同。
厨房里传来哗哗水声,烟也差不多抽到了尽头。
掐灭余火,男人吹了会儿风,待少年走到面前,他低头冲对方笑:
“去忙吧,我等烟味散了再来。”
少年用琥珀的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未干的双手忽然攥住他腰间布料,轻轻将脸埋进他怀中,少年人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点蜕变的成熟。
“不用,很好闻。”
很好闻,这股烟与茶混杂的香味。
独属于,吴谢的味道。
第68章 part.68
幼主掌权的时代伴随着黑色葬礼步步开启,作为打倒殷白势力的两大功臣,廖武义和肥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将那些股份与公司囫囵吞下,也不管到底能不能吃得下去。
心智高速成长的少年每日都被保镖与会议者包围,纵然医生似乎已经对他打开了心结,但自殷早的葬礼以后,两人也只是聚少离多。
与肥四的迫切与露骨不同,廖武义仍旧维持着长辈兼下属的模样,从不在少年面前表露出什么野心,这样伏低做小的姿态却让人尤为警惕,因为这种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图的人,恰恰图谋最大。
殷早离世,殷白倒台,柴林失踪,群龙无首的势力纷纷转戈向各个元老,隐隐有以廖武义马首是瞻的迹象,好在有野心勃勃的肥四掣肘,殷送主要负责从中调剂,并暗中将游散的权利收归麾下。
三足鼎立的局面逐渐形成,然而这场内斗才刚刚开始,就以一种粗暴且愚蠢的方式,彻底落下帷幕。
吴谢被殷送的电话叫进老宅书房。
书房玄关躺着个人,白花花胖嘟嘟的肥肉团团堆积在樱桃木地板上,黑色西装与不相称的金牙皆落在红通通的血里,像辣油凉皮般横陈当场,冒着热腾腾的铁锈味。
腥臭,难闻,恶心,反胃。
医生微微撩起白大褂,视而不见地跨过这具惨死的尸体,进到玄关内的屏风里,终于看到了把自己叫来的人。
少年坐在梨花木案后,满地的青花白壤犹见余辉,但都已经碎成片片残骸,连以往依稀的影都找不到。
他手里玩着把勃朗宁,脑袋上顶着把斑蝰蛇,姿态斜倚,表情放松,面对两把热武器,就像面对熟悉的客人一样,丝毫不担心生命会受此威胁,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里,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或许这种全知全能的掌控,只限于他个人的认知而已。
吴谢的心却沉下去。
“老师,你来啦。”少年一见他就笑了,“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样的场面…廖叔,枪口有点硬,顶得我挺疼的,能不能稍微放松点?”
雪白西装斑斑见血的廖武义并没有如他所愿,向来温和的面孔此时一点笑容都找不到,反而因逆光与紧张变得有些狰狞,吴谢忽然意识到这房间里除他以外,应该还有第三个人。
生死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多少有些无所谓,抿唇往前一踏,他隔着空空如也的多宝架,终于看清被屏风挡住的第三人。
那人喘息着站在廖武义背后,长臂伸直,平举起来的重物即使不看也大致能猜到是什么,有光从半拉开的猩红窗帘布后透进来,照出一行白亮的水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柴林,却浑身泥水地端着枪,面目森冷地扫视书房中的所有。
老宅书房曾请人按照明朝制式复刻过,这是最初开家立业的殷老为了附庸风雅,与“上流社会”接轨特意造的,当时还半懂半不懂地搜罗了一堆东西,但大部分都不真,直到殷早接手,才添了不少老物。
殷早打小就不大能见风,为了养病常年待在屋子里,因此对书籍古董之流很感兴趣,再加上殷家有收藏的实力,他后来能去外面走动,没事就会逛各类古董行,还有小市等,大的小的都去过,听到感兴趣的,就是走路也要去看实物——他偏爱成化和弘历时期的青花,还有幸得了只永乐时期的缠枝盘,用玻璃架稳稳当当地摆在柜子里。
只是现在,别说盘,就是清仿明的八骏碗也没留下几块能看的碎片。
殷早在世时对什么事都比较淡,唯独对多宝架上亲自“请”回来的老东西爱惜备至,要是让他看见这幅场景,估计会直接气活过来。
柴林或许也是想到了这点,顶住廖武义后脑勺的力度骤然加大,嗓子像在硫酸里泡过,粗粝得连字音都模糊了。
“怎么回事?”
竟然像他也是刚到案发现场一样。
吴谢敏锐地注意到,对方湿透的白衬衫上有一枚圆形孔洞。
“我还想问你……”廖武义咬牙说,“你居然没死?!”
柴林闻言,很明显地出了会儿神,他站在廖武义背后,因此脸上的表情并没有被对方发觉,反倒是吴谢看得清楚,并下意识让系统检索柴林是否有致命伤,结果发现了一个让人无比震惊的事实。
男人右胸心室后侧,有枚子弹嵌在其中,前面的肋弓已经被打得粉碎,按理来说,这个伤口会使得胸腔大量出血,最终导致死亡,但现在,他的血液明明已经完全凝固,脑部也失去应有的活性,整个检测结果都显示他已经是个死人……可他却还能像活人一样出现在这里,甚至还能说话?!
“0001,到底什么情况……”
吴谢有一瞬的慌乱,这个世界莫名其妙的事情实在太多,不由得他不多想。
“请稍等,系统正在进行扫描……”0001的电子音很快传来,“叮——未检测到任何错误。”
医生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还在出神的男人仿佛终于清醒过来,他稍稍偏头,神态虽然稍带疑惑,但语气是肯定的:
“不,我已经死了。”
廖武义:???
少年听到这里,忽然清脆地笑起来,终于像模像样地握住那把勃朗宁,枪柄抵在梨花木桌面上,他没开保险栓,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面无表情的医生。
“有什么不明白的,故事已经快到尾声了呀。”少年亲切温柔地说,“但有一个人可以完结这一切,对不对,老师?”
密密麻麻的冷汗爬上脊背,预想中的OOC警告却迟迟没有降临。
“不过其实啊,还有一个人也可以。”
枪口在这刻转向,少年露出灿烂的微笑:
“果然,即使再怎么想要老师永远属于我,也没法以这种方式进行告白——我还是希望老师能够温柔,开心,自由自在,幸福地活下去。”
男人觉得满脚都好像扎满铁钉。
他再无法前进一步。
甚至因为那层没能打破的透明屏障,他连及时阻止都做不到。
殷送有双很美的琥珀眼。
虹膜泛着蜜黄的光,在太阳折射下还会显出柠檬黄的特性,那时候他的瞳孔像嵌在其中的两点葡萄芯,细小,锐利。
历经滔天赤潮以后,它们在琥珀内扩散,很快就失去宝石的光泽,只余透明的胶冻质感。
即使如此,还是很干净。
……
廖武义已经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他看着殷送“嘭”地一声倒在圈椅里,医生有那么几刻也像跟着少年一起死了,但又很快活过来,不管不顾地冲过来抱住少年——吓得他对着医生开出好几枪,背都打穿了。
可是跟柴林一样,医生不仅没有被子弹阻碍行动,还像没事人般紧紧抱住殷送,眼角泪水绝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源于极致的悲伤。
尽管不合时宜,廖武义还是忍不住想起殷早前些年收的一个民国抄本,里面当初载了句诗,他粗略过眼,却记到至今——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他垂下枪口,明白今日就是他的死生大限。
柴林说:
“先生最后一面,我还没见。”
顿了顿,男人又补:
“死了以后,也没见着。”
第一枪就在这句话后开进心口,那人见他瘫倒在地,也跟着蹲下来,问:
“廖叔,你还有遗言没有?”
廖武义缓慢摇头。
于是第二枪抵上脑门,再没有别的声响。
……
两声枪响结束了这个世界。
汹涌潮水涌入他周围,明亮灯光在头顶闪耀。
像被谁按下倒放。
水流无声抽离,灯光倏忽变暗。
道路无限拓展,裂痕回缩修复。
沾满泥水的手机回到未被割伤的手中。
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步后退。
路灯从红到黄,变绿。
叮。
——
终止。
白驱逐了所有黑暗,连影子也不容于空间之中。
唯有怀里抱着的人仍存在实感。
男人倚靠着少年单薄的肩膀,像陷入安详的梦里不肯放开。
直到冷冰冰的电子音响起。
“当前未删除世界,是否删除本世界记忆?”
吴谢骤然惊醒。
这里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中转站。
但似乎……Mr.Yan的。
——只是,为什么这样的提示音,他也能够听到?
“0001?”他问。
0001没有回答,似乎某种契约性质的联系,在这个空间被短暂地中断了。
“警告,警告,情感负荷超载,情感负荷超载——是否删除以往记忆?”
怀中的人终于在这声警告里慢慢苏醒成长,在男人吃惊异常的注目中,他张开那双琥珀眼眸,复杂浓烈的情绪骤然翻涌,很快就像墨锭般沉淀下去,显现出一种洞察世事的力量。
“老师。”他依然这么叫着,声音里饱含欣慰,“终于见面了。”
“殷送……不对,Mr.Yan?”吴谢仍未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我该叫你什么?”
变回青年的人微微一笑,并没有正面回答他:
“叫我白薯吧。”
“这里是……?”
“这里是我的中转站。”青年低头抚摸纯白地面,指尖带起一丛星星点点的尘,“已经很久没看到它了。”
“警告,警告,情感负荷超载,情感负荷超载——是否删除以往记忆?”系统的电子音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