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变幻,再撕心裂肺的痛,还是要走出来的。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兰渊玉盘腿坐在草地上,将酒坛的封条撕开,浓郁的酒香顿时飘在了碑林上空。他撑着下巴笑道:“这回阿芷可以喝个够了。”
临画是医生,为了保持手的灵活性甚少饮酒,但他此时却很想喝一点酒。他抱着酒坛一个个找过去,找到了兰芙的墓碑,道:“没能有机会和兰芙家主共醉一场,是在下的遗憾。先敬家主。”
半坛酒浇在了碑前,临画也蹲坐下来,准备将剩下的酒喝掉。
谷薇酒清冽绵长,香气扑鼻,入口甘甜,临画顿时明白兰芷为何热衷于谷薇了。他有点上瘾地连灌几口,眨眨眼才感觉谷薇后劲也足,脸上有点烧。
天色渐晚,他怀中的酒坛,半坛酒里盛着圆圆的金黄月亮。
兰渊玉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拿走了他的酒坛,轻笑道:“别喝醉了。家主酒量好,千杯不倒,不爱和醉猫喝酒。”
临画眼前有点迷蒙,只觉得有个微凉的东西贴过来,便侧脸蹭了几下,道:“没醉。”
兰渊玉的手不易察觉地一僵。
“我忘了。我还没和家主介绍我。”临画忽然坐起来,撑住额头道,“兰君,你和家主介绍一下我吧。”
他心里知道,自己是醉了,心里埋的话不经大脑、不受控制就跑了出来。
面对家主,兰渊玉会怎么说他二人的关系?
这和他失忆时对姚冠华的说法是不一样的。
……会一样吗?
不知是心慌还是什么,临画从来不知道自己酒后话会变多,一句一句都不带停顿的:
“兰君?”
“唔,月亮转得我眼晕……”
“你让它不要再晃了。”
……
“你觉得,家主会怎么看我?”
一不留神又多说一句。临画长长地“唔”了一声——这也是他平时根本不会犯的蠢,撑着碑想站起来,嘴里还在欲盖弥彰:“兰君,我是想问,这些白花叫什么?”
天空已完全黑了下来,月华如洗。这样美的天空,这样美的月亮,临画在现代几乎没有见过了,一时竟分不清自己身在梦中还是现实。
他听到兰渊玉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像琴弦微震,临画心尖酥麻了一下。
“家主,这是我的阿临。”兰渊玉道,“他是渊的道侣。见到他,渊便心生欢喜。”
一定酒太上头了。临画想着。
要不然……怎么会感觉自己轻得要飞起来了呢?
他感到一双手接住了自己,让他没直接栽倒。
兰渊玉揽着他的腰,轻轻吻了下他的额头,低声道:“晚安,阿临。还有……做个好梦。”
眼前忽然一阵灿灿的白光,他双目微睁,却只感到越来越困。
最后只看到兰渊玉的眼睛,如同明月。
*
临画是在一片白色花海中睁开眼睛的。与睡过去之前看到的同样的花。
月光照在眼前,朦朦胧胧,银霜满地。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白花。花朵好似变大了许多,近在眼前,晶莹剔透。
他……变成了一条蛇。
自我意识变得很淡,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情绪。
这是兰渊玉的记忆吗?……
这个念头也很快淡去了,他用一种全新的身份感受着一切。
白色的小蛇缓缓从湿漉漉的草地上爬过,它昂起头,半透明的金色眼瞳打量着四周的世界。
一望无际的花海出现在视线里,在月光下如同波涛。
它已经诞生很久了,第一眼看到的景色,就是这片花海。
这些白花花期很短,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但白蛇总也看不够。
它不明白是心中是什么情绪,只是注视着这一切就有种晕乎乎的感觉。
想看白色的兰花在雨中摇曳……
想看雨丝汇入银色的溪流……
想看黄灿灿的月亮……
想看雨后的墨蓝的天空……
这样的景色,该如何去形容呢?
像是飞鸟求偶的啁啾、惊蛰时虫蚁的鸣叫、春花第一次绽放……这样的心情,又该如何称呼呢?
白蛇陶然地欣赏了一会雨中的兰花,又游开去了。
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心中安定而快乐,它追逐着一片飘落的花瓣滑入溪水中。
雨势渐渐变大,白色的花瓣落得溪水都芬芳了。
忽然,它的视线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株落单的白花,白得发蓝,生在溪水上游,被雨打得花瓣飘零,几欲折断。
白蛇歪了歪头,几乎没有犹豫,就游过去了。
为什么呢?
我想要做什么呢?
白蛇睁着琥珀般的眼睛,端详着白花,静静思考了片刻。
然后,它盘绕在白花四围,遮住了雨。
不想看到它凋落,这种心里堵堵的情绪,又叫做什么?
忽然,远处有人声传来。白蛇好奇地望去,却毫无戒备。
“槿哥哥,我说过的,会下雨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接着是一个温和的男声:“阿芷,渊兰已经全开了。十五圆月,渊兰最好的一天,家主吩咐过早采药的……”
“好吧好吧,我看看,快到了……”
白蛇当然是听不懂这些话的。它只是觉得这些音符字正腔圆,十分好听。
声音越来越近,两个撑着油纸伞、一高一矮的身影出现在白蛇眼前。
细雨中,这对兄妹的容貌渐渐清晰。
“咦,槿哥哥,你看那是什么?”
穿白裙的少女,指着溪边道。她年岁太小,看起来才刚刚脱离了孩童的称呼,眼中一片天真盎然。
“白鳞金瞳?我看看……”
白衣少年蹲下来,手轻轻抚摸过白蛇的头顶,探入一丝灵力。
白蛇并不惧怕,只是歪了歪头,金黄的眼瞳静静注视着少年。
少年惊讶道:“一半魔气,一半灵气。这……是白渊灵蛇?据说千万年机缘巧合,天地间才孕育一条。”
“好像在书上见过。”少女似乎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少年站起来敲了下她的脑袋,道,“叫你不好好念书。”
他有些犯愁:“这可怎么办?需要带回去给家主看看吗?”
少女却全不似他这样苦恼,很快发现了新的有趣的东西:“哎呀,你看它在护着什么?”
雨越下越大,锦缎般漂亮的白蛇小心翼翼地盘绕着,怀中的花才免于了凋落的命运。
一条蛇,为一朵花遮住了风雨。
“这小蛇可真有趣!还懂得惜花。”少女高兴道,“槿哥哥,我们把它带回去吧!”
画面黯淡下来,最后,临画只听见一句:
“那是……一株渊兰……”
*
“渊兰……”
临画醒过来时还有些不真实感,轻轻念道。
原来那些白色的花,叫作渊兰。
他想到了梦里白蛇的问题,心里答道:
那是美景,那种心情叫作“欢喜”,不愿它凋落,这种心情叫作“难过”。
“美景是你,欢喜是你,难过也是为你。”
读懂了这句暗藏的话,临画心里像是开出了许多谷薇,粉粉的一大片,醉得他差点不知今夕是何夕,嘴角的上扬怎么都捺不下去。
他躺了一会,谷薇酒并没有让他产生宿醉的头痛,便坐起来环视一圈,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小屋中。看来他睡着后,是兰渊玉把他抱回来的。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兰渊玉把最美好的一段记忆送给了他,那么……
临画几乎是急切地从床上跳下来。
屋里充斥着清晨金色的光线,他看到桌边有个银色的东西闪了一下,走过去一看,心顿时跳得飞快。
是在艾娘的断肠轩里买的那叶尺素,当时少年兰渊玉并未说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半透明的叶片上写了两个字——
兰望。
临画捡起尺素,仿佛能看到兰渊玉写字的模样。灵力如流光般自笔端流溢而出,散出三千月华,汇聚成这二字。
“兰渊玉”三字,兰者,如草之兰,玉者,如玉之瑾,本已道尽风月。②
而“兰望”,望者,月盈也,圆满也。
取名的人,一定是希望拥有这个名字的人能享尽世间的圆满吧。
尺素旁还有一封信,大意是说,“渊闭关修行,重塑灵珠。还望阿临等我。”
临画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道:“那我就等你回家。”
系统道:“分开你还这么高兴啊,小同志。”
临画笑道:“现在等一会儿又不是什么大事。毕竟……”
“等兰君出关时,我们就要去人界了吧?”临画看了眼窗外,道,“世家之仇,不得不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陶渊明。②“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匪曰熏琢,成此芳绚。”《大藏经》
甜不甜,就问你们甜不甜!点到文案了!
第33章 蓝芒其一
二十二年后。
无渊大陆,朱雀地与青龙地交界之处。
正值无渊的早春, 夜风仍夹杂着细碎的冰粒。
夜色笼罩之下, 两地交界处燃着十里灯火。细看竟是一个个帐篷, 绵延在边界处,暖黄的灯光透漏出来,在寒风中却是说不出的肃杀。
走近了,能听到风声中混杂的交谈声。
“新来的,你还不知道吧,王说,这些小帐子叫作‘营帐’,打仗休息的地方, 就叫‘营地’!”一个粗犷的男声。
“这是王取的名字?”一个细细低低的声音,看样子对此地还不太熟悉。
又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插进来:“王说这些是人界某些地方的叫法, 无渊以前都没有的。”
“这么讲究,真是拗口!”细低声音咕哝一句。
粗犷男声立即道:“哼,你懂什么哟!我们王可最好了, 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言语间透着股矫揉气,让人听了十分胆寒。别的声音也附和着,尖锐的、沙哑的、娇弱的,什么款式都有。
玄阿四匆匆穿过营地,周围花花绿绿的妖魔鬼怪看到他, 立刻停下了交流。随即,声音变得更大。
那粗犷声音的主人捂着胸口千回百转地惊叫一声,招手道:“哎哟!阿四护法, 你帮我跟王带个好!”
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各种各样的起哄声淹没了。这一众妖灵的眼神全部眼巴巴地随着玄阿四移动。
而他们目光最终的汇聚处,是营地中央一顶纯白的营帐。
纯白营帐里的,就是这十里营帐的主人。
*
灰毛的大猫听到撩开帐门的窸窣声,睁开碧绿的眸子,看到是玄阿四后又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咕噜了一声。
“王,原石属下找来了。”玄阿四在案前单膝跪地,低头,平举起一直小心护在怀里的黑盒子。
上方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放下吧。”
玄阿四起身道:“是。”便将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案上。
案后端坐的那个青年,身着如雪白衣,只在衣角有精巧的银、蓝二色绣纹。
一头黑发以银冠束起,面上扣着一张银色面具遮住了眉眼。然而单看下半张脸,也能看出此人生得精致。
他面前的案上摆着暗黄的图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敲着案几,似乎正凝神沉思,唇形极美,却没有笑意,让他显得过分冷淡疏离。
青年的银冠和面具上分别缀着一颗冰蓝的小坠子,右耳也有一滴玲珑银坠。烛光镀在银色上,将冰冷化出了几分柔和。
玄阿四被那银白中的冰蓝晃了下神,赶忙低头打开盒子。
这营帐之主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唤作“临画”。
他的兴起也不过二十多年。朱雀地千百年来未曾有过一位主人,这位却只用了二十年就成了名正言顺的朱雀之主。
朱雀主没有取字,但也没人敢直呼其名。属下皆称其“王”,对外称“蓝陵王”。
据说这个名号来历只是朱雀主的一个玩笑。
那是他刚刚让人订做了面具的时候,戴上面具对镜自照,失笑般道:“倒像是兰陵王了。”
这个名号来历没人知道——玄阿四不禁感慨王真是博学,经常说的东西从未有人听过——也没人知道他说的是“兰”还是“蓝”,但因朱雀主佩剑剑心与灵火皆是蓝色,属下人就自作主张地用“蓝陵王”叫开了。
“咔哒”一声,盛着原石的盒子被打开,珠光顿时抢了烛火的风头,让那伏案读书的蓝陵王也抬起头来了。
这一抬头,肩头的黑发垂落下去,发丝乌黑,脖颈雪白,灯光暧昧。玄阿四赶忙移开眼,暗骂自己分神。
玄阿四道:“王您要的石头,还是在青龙地里。这里是属下能搜集到的最好的原石了,您看有没有能够得上您要求的?”
至于这位蓝陵王为何要戴面具?
那还不是因为……
青年取下面具,因为这动作,冰蓝坠子晃了一晃。面具下,一双黑眸映着细碎光辉,长长的眼睫在眼尾投下阴影,像一把戳人的小钩子。
玄阿四眼睛一眨不眨。
那还不是因为,实在长得太好看了!
无论看多少次,还是惊艳得让人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阿四辛苦了。”青年道,嘴角很小幅度地笑了一下。他取出一枚石头仔细查看,黑色石料里透出宝石的蓝光,在白手套间辗转。
玄阿四立刻道:“不不、不辛苦!”
王能和他说几句话就足够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朱雀主蓝陵王,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话少,表情也少。比起无渊族众一个赛一个花哨的着装,他穿着又素,全身上下惹眼的也就那么几颗坠子。
若不是惊人的美貌,人多的地方他往哪里一待,想找到他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