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皇帝幼时也曾与卫缙同窗伴读几年,情谊倒是有的,只是时间太漫长了,很多东西过去了就好像丢失了一样,再也触摸不到,找不回来。
时间静止了许久,上书房内空无一人,卫缙跪伏在地上,皇帝居高临下。
半晌,皇帝开口:“宣宁侯,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卫缙一愣,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的眼睛,复又垂下眼眸。
“皇上,臣子卫岭,尚未及弱冠,正是磨练之际,且边境未平,北狄虎视眈眈,实在不宜早婚,还请皇上收回旨意。”
皇帝冷笑一声,“卫缙,你是不满意朕的婚旨了?”
卫缙道:“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皇帝突然一拍桌案,“你胆子大着呢!说说吧,龙虎营那两千精兵,你调到哪里去了?”
卫缙心头一震,大约没有想到皇帝果真介意此事,难道长子说的都是真的?
“永城有异动,北狄行军十万,表面看来意图攻打华阳关,但臣接到密报,他们只派了不足三千人佯装而行,其余绝大部分兵力,极有可能目的就在永城。”卫缙道,“臣斗胆,调动了龙虎营精兵,命他们隐秘行事,以备不时之需。”
皇帝脸色阴沉,并没有因为卫缙的解释好转,卫缙心里忐忑不安。
“接到密报?接到谁的密报?为何朕身为九五之尊,朕不知道?朕的边关将士也对此一无所知?”皇帝连连质问,“宣宁侯,卫大将军,你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吧?还是说,普天之下,没有你不知道的地方?”
身为帝王,最忌讳自己被蒙在鼓里,手下臣子却比自己知道得还要多。若非如此,他也不必设立什么玄衣司,干脆就当一个傀儡皇帝好了。
卫缙连忙叩首,“臣……臣知罪,还请皇上宽恕。”
“朕,不宽恕!”皇帝怒然起身,指着卫缙就骂,“你好大的狗胆,既然知晓异动,却不向朕汇报,反而自作主张,这还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你就这样不把朕放在眼里了?那要是远在边关远离京城,你是不是就山高皇帝远,自己圈地为王了?”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卫缙连连叩首。
他头一次被皇帝如此怒骂,骂得他脑袋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如何回话自澄清白。
皇帝也是没见过这么不会求饶说好话的老家伙,搞得他没台阶下,又狠狠骂了好一顿。
甚至还提起幼年读书的事,“朕小时候贪玩没背书,碰上先帝抽查,便谎称头疼装病,谁料想你却告了朕一状!呵,卫缙啊卫缙,你说你不敢,我看你敢得很!”
这等事,卫缙都快忘光了,一抬头看到皇帝还恶狠狠地记着,心想这人可真记仇。
“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圣旨刚出了宫,你就跑到朕面前来抗旨了,怎么,朕下的旨意你不满意,你不想听了?”
“臣不敢。”卫缙从进了上书房就跪在地上,一直没起来。
皇帝知道他年前腿上才受过伤,养了半年恐怕还没养好,但现在非得给他一点教训不可,便任由这老家伙跪着。
“那好!你既然不敢,那朕就让皇后亲自操办,七日后正式拜堂,如何?也算是给你宣宁侯府最大的脸面!”
“皇上,万万不可!”卫缙极力阻止,但皇帝冷笑一声,“口是心非?阳奉阴违?”
卫缙颓然垂下眼帘,“若是皇上疑心臣,臣自请辞去大将军之职,免去三军指挥权。”
“你,威胁朕?”皇帝倏然震怒,比之方才的怒骂,他心中的怒火更盛。
原本还只是做做样子,骂得越凶实际上气得越少,心想敲打一番便也罢了,可卫缙这话刺到了他内心深处,难不成这燕国大将军只有卫缙一个人能担吗?难道他的天下只有卫缙一个人能守吗?难道他身为天下之主,缺了一个卫缙就不行吗?
“呵,很好,卫缙,你真是太好了!仗着你能打仗,愈发不把朕放在眼里了?那今日这旨意,朕更是不能撤回了!”
皇帝手握成拳,死死抵在桌案之上,脸色铁青。
卫缙没有说话。
沉默,一触即发。
“苏安!”皇帝忽然大吼一声,守在上书房外的苏公公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奴才在。”
“传朕口谕,命皇后主持卫岭与顾醒婚事,七日后拜堂成亲。虽然时间仓促,但朕要看到京城最盛大的婚礼,如若有不足之处,尽可开朕的私库补上,此间诸事皇后自行处理,不必奏请!”
“皇上!”卫缙情不自禁喊了一声,皇帝背对着他,神色冷漠。
天色昏暗,上书房内气氛凝重,未经皇帝允许,小太监们不敢进来点上烛火。
卫缙觉得眼前蒙了一层迷雾,愈发看不清皇帝的身影了。
苏安怜悯地看了卫缙一眼,领命告退。
上书房里尽剩君臣二人,卫缙颤颤巍巍地开口:“皇上,卫岭出生的时候,你还亲自抱过,你说要给他挑一个最好的女子,相一门极好的亲事,皇上,你都忘了吗?”
皇帝转身,冷笑道:“奉安公顾家,三公九卿,曾受命为前太子家臣,得先帝重用,煊赫一时,比之你卫家相差无几,如何配不上?”
“可是那顾醒……是个男人啊!”
皇帝道:“他还是奉安公独子,你卫家,可得好好待他才是。”
卫缙一时竟无话可说。
皇帝不再看他,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案,沉默了许久。忽然向窗口招了招手,一个黑色的人影跳了进来,见到皇帝立时跪下。
卫缙下意识冲到皇帝身前防备,待仔细一看,原是玄衣司的人。
玄衣司多着黑衣,衣物上绣有鹰纹,随身携带一把二指宽的短刀,朝臣对此机构多有耳闻,只是极少见到罢了。
“林岸,将你近日查到的情况,同宣宁侯说一说。”
那暗卫正是玄衣司首领,也是今日在上书房汇报的黑衣男人。
林岸向卫缙一拱手,“侯爷,我奉皇上旨意监察京城各方动向,近日发现多有北狄人在京城活动,还有少数不明势力在暗中游走,甚至接触朝中官员。”
皇帝道:“这不明势力是什么,为什么要接触朝臣?朕怀疑,正是那前太子余孽,意图谋反,觊觎朕的皇位!”
卫缙骇然道:“可是前太子一党已经覆灭多年了。”
皇帝看向卫缙,冷冷道:“你可别忘了,还有一个奉安公啊!当年是他带走了那个孩子,虽然他说处置了,可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玄衣司都查不到,要是那孩子没死呢?”
卫缙一听连忙解释,“皇上,奉安公向来忠心,不会有谋反的意图。”
皇帝拍拍卫缙的肩膀,“朕相信他的忠心,但他不够狠心,若是放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却不会轻易放过朕这个杀父仇人。所以,朕要趁他们尚未起势之时,一举掐灭在襁褓之中,只是要让阿岭受些委屈了。”
卫缙恍然明白,“皇上是要……”
皇帝点头道:“顾醒是奉安公唯一的儿子,让你们卫家看着,他不敢轻举妄动,剩下的便可慢慢查探。朕相信奉安公的忠诚,但若那贼子想要有所图谋,必然会从奉安公着手,这道婚旨既是为了预防,也是为了试探。”
皇帝见卫缙还跪在地上,忙亲手将他扶起来,“卫缙,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朕已让翰林院徐太正拟了一道解除婚约的密旨,待事成之后,朕必然要弥补你和阿岭。”
卫缙听到其中还有诸多内情,方才那些焦急愤怒便慢慢散去了,只听皇帝又说:“此事朕只让你知晓,你务必要保密,否则功亏一篑。”
“臣明白。”卫缙叹了一口气,想到家里那个炸毛的小子,不知回去该如何劝说。
送走了卫缙,林岸还在上书房内,皇帝问他:“龙虎营两千精兵,是否如卫缙所说去往永城?”
“正是。”林岸道,“臣派暗卫一路跟随,卫蓝带兵行军隐蔽迅速,可见永城军情非比寻常。”
皇帝不在意道:“有卫家在,翻不出天去。”
林岸还想多说一句,但皇帝又吩咐道:“顾家,你看着些,紧急情况,可先斩后奏。”
一句先斩后奏,便是没有将奉安公的忠诚放在眼里,到底是不相信的。
彼时奉安公已经回到了顾府,顾敏之将一并情况说给他听,他当即就到处找鞭子,非要抽死顾醒这个孽子。
顾醒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躲闪逃避,顾敏之也没有拦着奉安公,奉安公狠狠抽了十来鞭子,打得顾醒外衣都现了血迹,可见平时揍他是收着力道的,这回见了真章。
顾醒疼得直哼哼,顾敏之见打得差不多了,连忙收了奉安公的鞭子,“岳父,事情已经这样了,生气也无济于事,不如想想补救的办法。”
奉安公瞪了顾醒一眼,“在这儿跪着反省,回头再收拾你。”
随即和顾敏之进了书房,张彩臣也跟着进去了,顾醒就跪在外面的院子里。
夜风吹来,月亮爬上了枝头,顾醒其他几个姐夫也赶了过来,问了顾醒几句,匆匆进了奉安公的书房。
过了一会儿,顾敏之出来,让顾醒回房休息。
顾醒正待起身,奉安公在书房里吼道:“还休息个屁!到祠堂里跪着去!”
顾醒听话地去了祠堂,面对列祖列宗的排位,规规矩矩地跪着,他回想起今日所做的一切,虽然惹了大祸,但也达成了目的。
如今皇上赐下了他跟卫岭的婚旨,那就意味着赵韵再也不会身不由己为卫岭而死。
接下来最重要的是永城之战,只要永城不破,黎阳、汇水、成郡自然不会被攻占,卫家也不必出征战死。前世卫家出征七人,战死六人,独剩下一个卫岭,当时听说是在成郡附近的峡谷遭到了北狄军埋伏,七万将士被堵在峡谷里惨遭杀害,血流成河。
卫家军一败,无人抵抗北狄大军,连续弃城十余座,导致北狄深入大燕北境腹地,后来还是卫岭再次出征,奔波战场,接连收复失地,只可惜一人之力,终究是有限的。
犹记得最后那一段时间,连书香世家出生的二姐夫都上了战场,皇帝一纸调令将在华阳关不眠不休苦战七日的卫岭,召到了千里之外边城以北的玉林关。
只因玉林关赵家没守住,那个时候,除了卫岭,谁都守不住了,那些能战的几乎全部战死。
玉林关以南是边城,边城之后是京城。而玉林关与华阳关之间,一个最东,一个最西,相隔千山万水,寻常人十天半个月都到不了,卫岭在三天之内带兵赶到了。
匆匆赶到的卫岭,到底还是没守住,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五岁,人生一大半都在战场上度过。
国仇家恨犹在心中,顾醒攥紧拳头,抬眼看着一排又一排的顾氏排位,他生于武将世家,理应保家卫国,缘何在高墙红瓦内阴谋算计。
“嘿,过来!”祠堂外弹过来一个小石子,落在了顾醒的脚边。
顾醒扫了一眼,神色凛然,“谁敢在顾家祠堂放肆?”
“装什么装?”来人扣了扣门柱子,“老子卫岭!这祠堂我也不知放肆多少回了,小崽子,你赶紧给我出来!我有话要问你!”
大约是卫岭翻顾家门墙的时间太过久远,顾醒一时记不得了。
这会儿听出了卫岭的声音,却不想搭理他。
卫岭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发现顾醒还不出来,急道:“你别做缩头乌龟啊!今日害了我,我还没好好算账呢,赶紧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特别说明一下:这应该是一个披着权谋军事皮的甜文,重点是甜文甜文甜文啊~
好想收藏赶快过V线,好放开更新爆字数嘿嘿~
哦,下章就洞房花烛了
第 14 章
卫岭又等了片刻,祠堂里一点声音都没有,看来顾醒是打定主意不理他了。
他气呼呼地想,你不出来,我还不能进去么?
来的时候特意在顾府转了一圈,发现奉安公和顾家女婿们都在书房议事,这才胆大包天地来祠堂找顾醒,此时周围也没有旁人,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看见昏暗的灯火下,顾醒挺直了背,跪在列祖列宗的排位前。
原本还有些嬉笑之意,这会儿全收敛了起来,神情也严肃许多。
“嘿,顾七,我叫你……”卫岭一巴掌拍在顾醒的肩上,顾醒浑身一抖,卫岭发现手上沾了黏糊糊的血迹,惊愕道,“你又挨打了?”
顾醒瞟了一眼卫岭,“犯了错受罚,应该的。”
卫岭一声轻笑,“那是你活该!我问你,你跟我大哥讲永城之事,是谁指使的?”
顾醒一愣,“没人指使。”
卫岭道:“不可能,你是不是想陷害我卫家?”
顾醒惊道:“我又没病!”
卫岭点点头,了然道:“我猜你也没长那么聪明的脑子。”
顾醒一听就气到了,“你能不能闭上你那张狗嘴!我好心好意去提醒你们,你不领情倒也罢了,还来说我不是,现在是专门来看我笑话的吧?”
卫岭道:“你好心好意?要不是你说永城有问题,我大哥也不会去查,我父亲也不会连夜调了龙虎营的兵,我卫家也不会被皇上猜忌,你觉得我会当你什么心思?”
“卫四!你胡说八道!”顾醒急了,他不过是提醒两句,怎么可能想要陷害卫家!他是疯了不成?陷害卫家对他有什么好处?
卫岭看顾醒急得脸红,顿时觉得好笑,故意道:“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有数,你是不是为了阿韵,处心积虑让皇上下这道婚旨?我猜你肯定在玉佩上做了手脚,同时又利用龙虎营一事,让皇上对我卫家震怒,于是便将错就错,好达成你的目的!”
“我没有!”顾醒盯着卫岭,眼睛都红了,“永城之事我根本没有想要陷害卫家,再说了,那都是事实不是吗?我承认我耍了一点小聪明,但我根本没想过对卫家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