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赵家人完成了自己的护送任务,在常乐县中休整了两日,便往敦煌去了。
传闻裴矩当年曾为隋炀帝绘制《西域图记》,那其中就有从敦煌到西域各国的路线图,据说总共有四条路线。
敦煌那个地方可谓是得天独厚,有河流有湖泊又有盐池,坐落在这一大片荒漠与戈壁之间,当地百姓颇为富庶,商业也很发达。
相较之下,常乐县这边就要冷清很多。隋朝那时候,这里原本已经被废为常乐镇了,武德五年复置常乐县,因为人口不多,该县被划为下县,相应的,罗用这个县令的品级也就不高。
县中除了罗用这个县令,另有县丞、主簿、县尉等一众官吏。
罗用初来乍到,对这些人也不熟悉,不过就目前看来,他们对罗用的态度倒也还算恭敬,罗用给这些人布置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让他们与自己一起修县衙。
罗用也不是什么很讲究排场的人,只是最基本的办公和居住条件肯定还是要有。
先前那谭县令,着实也是个不讲究的,这县衙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修葺过了,这房子本就是土坯所制,时日一长,土层剥落,屋顶的麦草也开始腐败,蛇虫鼠蚁滋生。
因为是刚刚到任,不太了解这边的情况,修房子这些天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罗用便没有查县里的账簿,没用县里的钱帛,直接拿了自己的钱帛出来,差人去买了米面羊肉回来,就在县衙大院里头给众人做起了工饭。
然而,在采买的过程中,终究还是生出了事端。头一天罗用把钱交给县丞,叫他去安排,结果最后买回来的东西,与本地市价并不相当。
罗用没说什么,只是等第二次采买的时候,他便把钱给了主簿,结果这一次买回来的东西,还是与市价不相当,比那县丞买的,还要更贵几分。
罗用还是没说什么,第三次他把钱给了县尉,那县尉最狠,同样多的钱帛,他买回来的东西连县丞的一半都不到。
罗用表面没说什么,每日还是招呼众人干活吃饭,只是以后再买东西,他就自己去了。
另外,他又让乔俊林以修葺房屋的名义,弄起了一个保镖队,当地人也不是傻子,见他这一番动作,就知这新来的县令是要与县尉等人对抗,只是罗用给的工钱又足,伙食又好,所以依旧还是有胆子大的前来应征,当然也有一些个闹不清情况的,光以为罗用是招他们来和泥夯土。
待自己这队伍拉起来了,罗用的胆气也壮了,然后他便上书朝廷,说县尉几人品行不端,要求吏部重新换人过来,走的就是官方驿站。
这折子还未出常乐,就被人给截了,别看就是一个黄泥小破城,这里头的门道半点都不少,城中官吏沆瀣一气,俨然就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小系统。
这一日,县衙这边正修围墙,众人虽然各忙各的,但气氛已经变得紧张微妙。
中午吃饭的时候,前任县令谭翁拄着拐杖过来,坐在院子里头,吭哧吭哧喝了一碗粟米粥,又与罗用说,叫他要有所提防,当心有些人狗急跳墙。
说白了,当初这县里头不少人欢迎罗用的到来,对他态度恭敬,也都是看在他能挣钱,能给众人带来好处的份上。
现如今甚好处都没捞着,罗用首先就要把他们的官职给弄没了,这跟当初他们想好的可不一样。什么你说贪墨,那点钱也叫贪墨?这衙门里头,向来不都是这么办事的。
这些人会不会狗急跳墙罗用不知道,只不过赵家那些人现如今还在敦煌没走呢,他们这会儿估计也不敢对自己下手。
这一日,罗用把今日新招来的那些青壮,以及县府原有的官差衙役,全都集合起来,跟他们谈了谈关于涨工资的事情。
每人每月三百文,逢年过节还有米面布帛,对于表现突出的,另外还有各项奖金。
“只要我罗某在这常乐县一日,这工钱便是半分也不会少了你们的。”
罗用的这一番话,那效果好比是平地一声雷,从前他们每个月还挣不到一百文钱,这一下子就涨到了三百文!
大西北的汉子,他们怕过谁!不就是县尉那几个吗,罗县令说干他们就干了,也不过就是朝廷公派的官员,最多就是再添几条走狗,哪像他们这些人个个土生土长,真要干起来,他们也是不怕。
离石罗三郎的名声一向很好,他既说了每月要与他们发三百文钱,那指定就是没跑,不用担心他会出尔反尔。
“我前些时日写了一份公文进京,疑是被人给私扣了,今日你们便与我一同去驿站看看。”
罗用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不远处的县尉等人,这时候却已是白了脸。
他们只当自己在这常乐县经营多年,根基深厚,关系庞杂,当初既能降得了那谭县令,今日必定就能降得了这罗县令,管他什么来头,到了他们这地界,还不得按照他们这地界的规矩100" 南北杂货0 ">首页 101 页102 页, 来。
哪曾想,他们处心积虑积累多年,到头来,终究也抵不过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近百名衙役,每人每月三百文,一月便是三十贯,这离石来的棺材板,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罗用看了那几人一眼,没说什么,带着一班人马直往驿站去了。
识相的,趁着这个机会就该各自逃命去了,真当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无法无天了,竟是连朝廷命官的公文都敢私扣。
第267章 听课送礼品
“阿娘!阿娘!”
二月初一这一日傍晚,在常乐县城北一片低矮的土坯院落之间,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提着一个灰扑扑的麻布口袋,在巷子里左奔又拐,很快便进了一个黄泥小院。
“方才走了不多久,怎的又回来了?”他阿娘正在屋中洗碗,听着他的声响,连忙就出来了。
“方才得了工钱,又遇着米铺的伙计与公府送粟米过来,我等几个便央了那乔大郎,从他那里匀了些许。”少年人说着,将这一袋粟米放在廊下的一张破旧胡凳上。
“怎的一次就买这般多?”
年迈的妇人凑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那鼓鼓囊囊的一袋子粟米,她年轻的时候做多了针线,眼睛早已花了,看东西得凑得很近。
“上月的工钱结了,按每月三百文,我上个月与他们做工十三日,便得了一百三十文。”少年郎咧嘴笑道。
“这些粟米花了多少钱?”妇人听闻了,也是很高兴,虽那罗县令一早便说了每月能给三百文,但是这钱真真切切拿到手里头,还是叫人心里高兴得很。
“九十文,这里还余下四十文。”少年郎摸了摸自己身上那条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旧麻布腰带,虽是有些不舍,终究还是从那里头翻出一串铜钱,交到他阿娘手里头。
“你也留几个在身上花用。”他娘说着,将那一串铜钱拿到眼前,翻找起了绳结。
“无需,我在公府当差,吃的公府食堂,不用花钱。你明后日叫我阿耶出去买些肉和盐,叫阿弟阿妹吃些好的,莫要不舍得花用,待下月初一,我便又有薪饷了。”
少年郎说着就往院子外头走:“我还得回去公府那边,天色不早了,阿耶怎的还未回来。”
“许是打水的人多,耽搁了。”妇人送他到院外:“你在那边当心着些,莫要记挂家里。”
“哎。”少年郎应了一声,很快便走远了。
妇人站在院外,手里攥着一串铜钱,用衣袖遮掩了,两手紧紧捏着,略略歪斜着脑袋,眯着眼睛,直到看不到她儿子的身影了,这才掩了院门,缓缓走到檐下,将那一袋子粟米,连同手里的铜钱,一同抱回屋里去了。
下面那两个小的确实也该吃点好的了,老头儿的身子骨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原本,在这三个孩子跟前,他们还有过两个儿子,都没养住,大的那个好歹还长到了七岁,吃过苦,也享过福,小的那个走的时候,还在襁褓之中,甚都还不懂得,也是他命不好,偏生在那样混乱贫瘠的年代。
还是后头这老三最皮实,就跟那草原上的野草一般,见风就长,小时候还是瘦黄瘦黄的一根,这两年瞅着就结实了,俨然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
他也不容易,上有年迈的耶娘,下边又有弟弟妹妹要拉扯,今年都十八岁了,亲事还没个着落。
若不是时过境迁,命运弄人,她家三郎现如今兴许也是个不知愁苦的少年郎。
想当年她初嫁的时候,他们吕家是何等的风光。相传当年隋炀帝在焉之山下设宴,招待西域各国主,建立友谊,彰显国威,西域商贾纷至沓来。
吕家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经商,从原本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一跃成为远近驰名的大商贾,她那长子便是在这一派的繁华富庶之中出生,只可惜好景不长,隋朝覆灭,朝代更迭,这其中的艰辛苦楚,又岂是言语可以道尽。
翁婆在世的时候,常与家中晚辈说起,吕家祖上乃是屯田的汉兵,汉武帝征西域的时候,最早过来的那一批。
那也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当年那么多屯兵,谁能说得清他们的子孙现如今又都散落在了何处,昌盛还是破落,又或者很多人家早已断了香火。
至于她娘家那边,儿时倒也听家里的老人说起过,言是从中原那边迁来的,跟随当地一个豪族一起上的路,家里头老老少少三十多口人,走到这边的时候,一半都没剩下。
那时候中原战乱,尸横遍野,依稀还听家里的老人念过一句:“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那时候的凉州,说的约莫就是现在的陇右道了。
老妇人从麻布口袋里捧起一把粟米,凑近了细细分辨,颗粒饱满,米香浓郁,是难得的好米,难怪三儿子一口气就买了九十文回来,若换了他们自己去米铺买,可就不是这样的价格了。
这时候,外头的院门“吱呀”一声,然后就听到她家四郎“阿娘阿娘”的叫喊,那声音里头就透着一股子高兴劲,显然是已经听着消息了。
“阿娘,外头那些人都在说,罗县令今日与公府中的差役发薪饷了。”果然,那小子口里嚷嚷着,很快就进了屋。
“你阿兄方才回来过了。”妇人言道。
“阿兄何事回来了?他这几日不是要值夜?”那小子又在那里哇哇叫唤。
“定是趁着吃饭的工夫,抽空跑回来了。”后头,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孩儿也跟着进了屋。
“便是叫你们早些回来。”妇人言道。
“阿娘,今日外头街道上可多人了,都在说阿兄他们发薪饷的事情呢。”小姑娘说着就偎到了她娘身边。
“阿耶听得都舍不得走。”少年郎吐槽。
“你们阿耶就是这个毛病。”她家老头儿爱热闹,爱听别人说话,今日外头街道上热闹起来,他自己第一个就走不动道了,更别说下边这两个小的。
“阿娘,阿兄方才可是拿钱回来了?”吕四郎问道。
“就知道钱。”他娘道。
说话间,吕老汉也倒好了水,又关好了院门,进到屋里头。
“方才三郎回来,拿了这一包粟米回来,并几十文钱。”妇人见他进来,便说了。
“哦。”吕老头应了一声,也知晓她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言是让你明日出去买些盐和肉回来,与这两个小的将补将补。”
“知了。”
“明日吃肉?!”
“阿耶,明日你带我一起去吧。”
“莫要吵吵,洗洗手脸便睡了吧。”
“我看看这粟米。”
“顶好的粟米,我方才看过了,言是与那公府里的乔大郎匀来。”
“现如今公府竟也要买米吃。”
“啧,有那几个在,山都要被他们蛀空了,现如今罗县令等人若不自己买米,还能有什么吃的。”
“哎……”吕老汉叹了一口气。
县城公府的支出,靠的便是他们常乐县这片地方上的户税。眼下大唐的百姓除了租庸调,主要就是地税和户税,地税收的是粮食,运往附近的义仓,户税主要就是用来维持官府运转。
这户税也没个具体数目,若是遇着清廉的官员,倒也要不了许多,若是遇着贪的,那里头的名目可就多了。
他们常乐县这几个,虽然不至于说横征暴敛鱼肉百姓,但这几年他们县辖下,可都没少交户税,百姓纳税多以粮食布帛为主,去年秋里多少粮食布帛交上去,这会儿才二月初,新来的县令竟要自己掏钱买粮吃,那公府里头多少张嘴,若是换个底子薄的,生生都能把他吃垮。
“你说他们这就能消停了?”
“怕是后头还有事。”
“哎……”
“想恁多做甚,睡了睡了。”
前两日罗县令带人去了驿站,他那公文果然没在记录,驿站的孙驿长言是遗失,于是罗县令便令人将此事报于瓜州兵曹,驿站乃是由兵曹管辖。
今日一早,那付兵曹便领了几十个孔武有力的兵卒,围了他们县里的驿站,那驿站里头的驿长驿卒,一个不落皆被擒了。
毕竟他们这里也是靠近军事要塞,这驿站竟是连县令的公文都敢遗失,那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遗失的,战报敢不敢遗失?
这事一出,县丞主簿等人便都跑了,就连差役都跑了好些,给新来的县令留下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公府,还有一堆理不出头绪的案卷。
许多县中百姓皆是不解,怎的这新来的县令威力这般大,他都还没做点什么,县里那几个蛀虫就都跑完了。
毕竟这罗县令的身世他们也都有所耳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出身,说白了就是一草根,在他背后并没有什么强大的家族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