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该有的眼神?
别看这人现在这般懒怠不堪用的模样,从前也是戍过边的,自认为很有一些见识,这时候他看罗三郎这般,再看看那些仿若中邪的村人,心中登时就有些惧怕起来。
他心里想着,这罗三郎现在如果发话,说要把他们两口子给活埋了,这些村人肯定也不会说什么反对的话。这么一想,田胜心里就更加害怕起来,不多时,便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在这个破旧杂乱的屋子里传了出来。
“你夫妻二人这般懒怠,平日里做出来的豆腐也不像样,带累全村人的名声,对传授给你们制豆腐之法的罗三郎非但没有感激之心,如今竟还这般败坏他的名声。”
“如今便罚你们三个月不得做豆腐,你二人可服?”这屋里的气味着实难闻,田村正也不欲在这里久留,再说大伙儿明天还要早早起来做豆腐呢,谁有那工夫跟他们磨蹭。
说起来,原本像他们这种小村的村正,是没有处罚谁的权利的,不过像今晚这种事,只要大伙儿的意见达成一致,当事人也就只有接受的份。
对于这个停做豆腐三个月的处罚,罗用也没有什么意见。当初罗用教这田家做豆腐,还是田崇虎去罗家做了一个月的工,对于田胜两口子来说,这手艺大约就跟白来的差不多,也不怎么珍惜,还嫌累呢,这会儿就给他们断一断,让他们好好感受感受,没了这做豆腐的手艺,他们还有什么轻松法子可以挣得钱来。
从田家回来,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家里那几个小的已经睡下,二娘和彭二两人还在杂货铺中纺着羊绒。
这些羊绒是最近刚收来的,随着冬日的即将结束,他们这一片地区羊绒的价格也有所下降,偶尔有附近的村民将羊绒送到罗用这里,只要双方能够把价格谈拢,罗家这边也会收购,早前羊绒价格居高不下的时候,罗用是一点都没收过,太贵了,不划算。
“怎样了那边?”见罗用回来,二娘就问了。
“没怎样,就是让他们三个月不准做豆腐。”罗用轻描淡写道。
“那也是便宜了他们。”二娘说话的时候,手里也不见停歇:“我二人今晚把这些线纺出来,明日许二郎要进城,便让他带去把颜色染一染。”
“不用那么着急,晚一两日也没什么妨碍。”罗用喝了一口热水,又问她道:“这回打算染些什么颜色?”对于毛衣毛线这些事,二娘比罗用心里有谱。
“就这点线,都染了深灰色吧。”二娘道:“这个颜色倒是好卖。”
“我穿着好看,他们都学样子呢。”罗用笑道。
二娘和彭二俱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嘻嘻笑了起来,二娘问他道:“可是饿了?要不要吃些东西再睡?”
“不饿,我这便去睡了,你们也别太晚。”罗用这时候心情不错,刚从那田家回来,再看看自家阿姊,想想他们罗家幸好没有像田崇虎耶娘那样的人物,不然这日子还真不知道要糟心成什么样。
“对了,早前说好的,你若帮我把毛线袜子织出来,我便给你打个银簪,前些时候太忙,我竟给忘了。”
临去睡觉之前,罗用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银簪递给罗二娘,这也是他这回在城里找人做的。这时候也不用避着彭二,直接便给了,横竖这个东西等她改天戴出来,别人都是能看得着的。
“不过是嘴上说说,你怎的竟还当了真?”二娘这时候终于停下了手里头的活计,伸手接过罗用递过去的那根银簪,这东西对她来说太贵重了,一时间竟不知要拿它怎么办才好。
“说了自然要做到,哪里还有随便说说的,明日你便戴上吧,莫要收在房中发霉。”罗用笑道。
“这般金贵的物什……”原本银白色的簪子,这时候在橘红灯光的映照下,也闪出金灿灿的暖光,看得二娘爱不释手:“这也太亮了些,怎好就往头上戴。”
“这是刚打的才亮,等过些日子就没那么亮了。”罗用解释道。
“眼瞅着那批树苗就要到了,你还花这个钱作甚。”高兴归高兴,二娘还是很忧心开春以后的那一笔货款,那可是一笔巨款。
“那些钱已经有着落了,阿姊莫要发愁。”这回在离石县中,罗用也已经和马王两家通过气,那两边当然也有愿意借钱给他的意思,只是具体金额还没有商定而已。另外,这个钱也不是白借,罗用也承诺要算利息给他们。
在外面待了数日,终于又回到自己家里,这一晚,罗用睡得相当踏实。
第二天等他起床的时候,二娘她们也已经起来了,二娘将罗用昨日给她的那个银簪贯在发中,那簪子在晨光中一闪一闪地看起来颇为亮眼,二娘今日的精神气也很是不错,面上的笑容也比往常显得格外灿烂些。
村人们一早还在谈论那田家的事,过午便都听说罗三郎给他阿姊打了一个银簪子。
这在西坡村实在是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这时候的银子还是很精贵的,约莫要一千六七百个铜钱才能换来一两银,对于寻常人家来说,铜钱就已经是很精贵的东西了,更遑论银饰。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跑去罗家看银簪子,好在西坡村总共也没多少人口,给她们所有人都看过一遍也不碍什么事。
田家那点事,很快就被村人给抛到了脑后,罗用有时候见着那田香儿,倒是会给她一些吃的,就当是帮田崇虎照顾照顾他的这个妹妹。
听田香儿说,田胜最近好像是被吓到了,整日的窝在家里也不出门。
“三郎,等我再大些,你也雇我给你干活吧?”这日,田香儿啃着二娘给她的一个杂面饼,对一旁的罗用说道。
同样都是杂面饼,罗家的杂面饼就是要比别人家的香甜些,听闻她阿兄在城里卖那臭豆腐,每日中午还有一顿白面吃,早饭和晚饭就在许家吃,那许大郎许二郎的阿姊做饭可好了,村人都说她阿兄最近都有点吃胖了。
她也想吃胖点,堂叔唐婶跟她说,别人家娶媳妇,也不爱要像她这种长得又黄又瘦的,怕不好生养。田香儿现在就想快些长大,然后给罗三郎家干活,把自己吃胖点再嫁掉。
“行啊,将来也雇你给我干活。”罗三郎老怀甚慰,这丫头看来还是像她哥,不像爹娘,还知道想着要干活。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随着气温的升高,前来离石县的商贾也越来越多,这时候,羊绒毛衣裤和牡丹坐垫的热度也已经散去不少,剩下来的,还在吸引着商贾们源源不断往他们这个地方聚集的,依旧是那燕儿飞。
据说现在不少商贾前来他们这里,已经不再单单冲着衡氏造车行的成品车去了,前些时候就有太原城那边的商户,从殷式车轮行买走了十多车的燕儿飞专用车轮。
另外还有许多到他们这里来收竹链条的,各地的商贾都有,最多还数长安城那边,长安百姓消费能力强,能买得起燕儿飞的人不在少数,但长安那边并不产石竹,所以很多商贾就直接来离石县这边买竹链。
罗用倒是并不担心他们本地的石竹资源会枯竭,就算他们这里的资源枯竭了,别的地方还有呢,产石竹子的地方并不是单单只有他们离石县。
用木竹代替金属材料制造燕儿飞,原本就是无奈之举,毕竟这时候的金属冶炼行业还没有那么发达,金属储量少,价格也很高,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逐渐用金属取代木竹结构的燕儿飞也是迟早的事。
罗用不知道的是,在这个时候,几辆用金属打造的燕儿飞,已经静静地被摆放在太极宫中的某一间隐秘库房之中,其中有两轮车,有三轮车,还有五轮车。
另外,朝廷已有政令下达到国内的主要的几个铁矿区,令起加紧生产,若无意外,今秋还会给他们加派更多徭役民夫。
罗用亦不知道,从前那个在他家推过磨盘的少年,现如今也出落出了几分丰神俊朗的模样,虽还稚嫩些,举手投足,却也已经开始逐渐散发出属于他个人特有的芳华。
今日他又在骑射课上狠狠地出了一回风头,有传言说,在整个长安城的众多少年郎当中,再难找出一个比他更善骑射的。
乔俊林这个名字正在长安城中慢慢传开,当他骑着燕儿飞穿梭在城中的时候,也会有一些年轻小娘子红着俏脸悄悄张望。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乔俊林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就算已经这么努力,也已经有了一点名气,相对于那些太学国子学当中的小郎君们来说,他依旧只是一个野路子出身的乡野少年,身份上的差异,让他天然就显得比那些士族郎君粗鄙渺小。
长月当空,少年人默默地站在院中练习拉弓,不急不缓,按照学院教官所教授的步骤,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每一遍,都是一次淬炼,淬炼他的体魄,也淬炼他的灵魂。
在这一座讲究门第出身的都城,他如何才能让自己脱颖而出,如何才能用自己的双脚,跨越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那一道鸿沟。
文武双状元够不够?
第77章 南方糖糕
对于罗用来说,乔俊林那小子自从去了遥远的长安城以后,就再没什么音讯了。
但是对于乔俊林来说,罗用这个人离他一直都不远,在他生活的长安城,处处都有那个乡下少年的痕迹。
早春时候的长安城,也是家家户户烧着火炕,去年刚入冬那会儿,乔俊林得知罗用的一些弟子来到长安城,也过去马氏商行那边与他们打了招呼,甚至还帮他们招揽了一些活计。
这时候的乔俊林对于自己小地方出身这件事,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敏感了,他开始正视自己的出身,也正视也正视自己在这长安城中会因为出身被许多人轻视这个事实。
他承认这个事实,并且决定终有一天要将它打破。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到那个时候,他的名字,他的出身,统统都会成为一种荣耀。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直在为这件事努力着,带着少年人的天真和倔强,从目前的结果来看,他也确实做得还不错。
从资质上来说,乔俊林这个人擅武不擅文,但勤能补拙,他的文化课程成绩也都还不错,尤其是学院中那些老成持重的夫子们,往往对他赞誉有加。
每每一到武术课程,往往就是他大出风头的时候了,因为勤奋的练习以及过人的资质,他现在已经将身边的同学越甩越远。
乔俊林经常骑着罗用送给他的那一辆燕儿飞练习骑射,他可以双手拖把骑着自行车上拉弓射箭,并且几乎百发百中。
四门学的学生们都说这样很帅,乔俊林曾经为他们表演过无数遍,假如那个生在国旗下长在新中国的罗某人有幸瞻仰这个画面的话……不管怎么说,在同学们心目中,他确实是很帅的没错。
燕儿飞这个东西现在在长安城也已经比较普遍了,价格比从前便宜不少,很多经济条件比较一般的家庭也能买得起了,这个东西现在正在从一个新鲜物什逐渐转变角色,成为一个日常使用的代步工具。
长安城的路况还是比较好的,路面比较平整,很适合燕儿飞的行驶。
因为自行车的普及,坊间还出现不少修车摊,其中主要就以修车链这个业务为主,有些人实在手笨,车链坏了自己不会换,只好推到附近坊中去找人帮忙修理。
在长安城各坊,一般在靠近几个主要大门的位置,都会有一两个帮人修车的摊子,修一下车链,就是一文钱。
事实上,从离石县运过来他们这边的竹链条,平均一节就已经要一文钱左右了,修车摊上之所以收费那么低,主要还是因为每一节竹链是由好几个零部件组成。
一般竹链出问题,也就坏那么一两个零部件,换一个零部件就一文钱,换两个,那就两文钱了,换一整节,不好意思,四文钱,这还是组合价来的。
所以一般节俭一点的人家,还是要自己买些链条揣在身上,出问题了就自己弄一弄。
像这种竹链条,在长安城中,一般价格就在八十文钱上下,早前有人运了一车货在坊间散卖,一个链条才要七十五文钱,好多人都抢着要。那卖链条的人大伙儿也都知道,不就是那杜七郎身边的仆从吗。
听闻那杜七郎总往离石县跑,每次回来,都要带好些好东西回来,他把那些东西与几个相熟的友人分一分,多出来的,就拿到坊间便宜卖了,因为这个,坊间百姓都可喜欢杜七郎了。
那样的链条卖七十五文钱一条,三五户人家凑一凑,买一个链条回来分了,各自拿回家去也能用好久,一两年应是没问题的,毕竟那燕儿飞的竹链也不是总坏。
“咔!”某小厮心里正在想着事,脚下一个用力,车链断了,心里暗道一声倒霉,连忙下车查看。
“呦,车链断了啊。”旁边店铺里走出来一个闲人,看着应该是店老板,这会儿没生意呢,就闲着了。
“可不是。”那小厮从车把手上解下一个小布包,那里头就放着一截备用的链条。
这车原本是他家郎君买来玩儿的,这会子新鲜劲已经过去了,就体恤了一把他们这些家仆,放在院中给他们代步用,别说还真是方便多了,从前他们有点啥事需要出门跑腿的时候,从来都只能靠两条腿去跑,自打有了这燕儿飞,跑腿的活计都不知道轻松了多少。
店老板见那小厮拿着一截竹链弄来弄去弄半天,都没拆下来一个零件,便问他:“你到底会不会啊?”
“不大会。”那小厮实话实说。他们郎君是过了这燕儿飞的新鲜劲,可家里还有那一大群比他更有资历的仆从呢,他们可还没过新鲜劲,一群人骑来骑去的,实在很少有轮到他的时候,之前虽也骑过几回,但断链的情况还是第一回 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