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几其实都知道,但他不是这个世界的土著,不能乱发表意见。
“会合作吗?”他问。
齐北崧摇头:“完全没有先例。”
事情仿佛陷入了某种僵局,没有一丝改善的余地。
第二天整个上午,程几都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发了狠似的切土豆切洋葱切胡萝卜切肉,说要做咖喱饭,还不许齐北崧进去。
齐北崧说媳妇儿啊,家里就咱俩,你做那么多,都够一个加强排吃的了……
他无法一直守着程几,因为雷境老来电话催促他回公司。
他问雷老大:“你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人都跑了,当然没消息。”雷境停了一会儿,说,“但我感觉警方不像会忍气吞声的样子,而且不是国际悬赏那么简单。虽然现在他们还没研究出什么来,但一定会有动作。”
“你猜呢?”齐北崧问。
雷境说:“我猜么……我猜他们想派人到R国去。”
“不可能!”齐北崧说,“军人、警察总之有公职身份的人都不能到他国执法,偷偷去当然可以,但出了事谁来承担责任?这种事上头不会批准的!”
雷境说:“有身份的人不能去,那就派没身份的人。”
“也不可能。”齐北崧说,“他们没有和雇佣兵合作的先例。”
“所以我只是猜嘛。”雷境说,“我这人思路宽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猜测你别告诉小程。赶紧回来吧,公司正找你呢!”
“找我干嘛?”
“签合同!”雷境没啥好气,但他毕竟不是郑海平,不能直接批评齐北崧光顾着陪老婆,把正事儿都忘了。
齐北崧居然问:“急不急?”
“你说急不急?”雷境反问。
几个月前就是为了这笔合同没签成,齐北崧跑到水月山庄散心,在那一晚撞上了沈子默和程几。
齐北崧只得敲厨房玻璃门,告诉程几说自己要去一趟公司。
程几并不在乎:“你去。”
“那你呢?”
“在家。”程几说。
他当然没有在家呆着,齐北崧一离开他就出门去了殡仪馆,找到程女士的灵位,给她上了一炷香。
“妈。”他低语,“跟你报告一件事,那天你的……儿媳妇给你烧了点飞机大炮过去,我没能拦住他,也没好意思跟你说。你应该收到了吧?如果不喜欢就转卖,拿了钱搓麻将,足够玩几百年了。”
他从包里掏出酒倒了一小盅,敬了敬程女士,倾在地上。
“妈,你是先去的,多照顾后来的陈光俊和吴警官,他们都算是我战友。再跟他们说此仇不报非君子,早晚一天会把元凶抓回来。”
“请你们仨在天之灵保佑元凶落网,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谁要是保佑工作做得好,明年清明我给谁烧兵马俑,让你们在下面作威作福,欺男霸女!”
他将骨灰盒上的红绸扶正。
“妈,关于墓地的事,前阵子我干爹耿春彪问你愿不愿意葬到凰村去。我没同意,毕竟又不是他们家的人,所以你还是暂时在这儿住着,等我还了医院的欠款,就攒钱帮你买墓地。”
他柔和地笑了笑:“你儿媳妇倒有钱,但我也不能光靠他是不是?”
他自饮了一杯,被辣得满眼泪,许久才说:“妈,你要是活着的时候能和我说句话就好了,我都没听过你的声音……”
他用手绢将程女士租住的那个小龛认真擦了几遍,直到看不见一粒灰尘。
“妈,在那边也多照顾我兄弟,如果碰见了,就给他们做点儿好的吃。”
他双掌合十拜了拜,合上龛门,转身往外走。
殡仪馆存放骨灰盒的大厅里很安静,他因此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吓了一跳,来电的是陈川。
“程程!你在哪儿呢?是不是和老齐在一起?”
“不是,我在我妈这儿,怎么了?”
“老齐不在就好!”陈川说,“出事了,你干爹赖在特警队不肯走呢!徐中队长让我去拖丫的!”
“……”程几问,“他一个刑满释放人员,赖在特警队?”
陈川说:“哎呀你不知道!这案子的专案组办公地点就在特警队,你干爹作为受害者家属过来打听案件进展,偏巧偷听到两个小警察谈话,结果他就激动得不行,抱着徐中队长的大腿不放!”
“什么内容的谈话?”
“啧!就是抓捕外逃人员的事!”陈川说,“他们那团伙已经定性为宏城几十年来影响最恶劣的黑she会了,除了贩毒杀人,走私洗钱等经济犯罪也严重得很!咱们的警察和部队都不能出国,又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主犯逍遥法外,于是就有人建议不等国际上有人领悬赏令了,直接咱们自己买人去R国抓!”
程几问:“咱们警方不是不和国际雇佣兵合作么?”
“说法不一样!”陈川说,“如果真派人过去,那不叫雇佣兵,叫……叫志愿者吧!反正不是军不是警没身份没工资有奖金有抚恤,谁想过去谁过去,只要能紧盯外逃人员就行,你干爹坚决要投身公益,当志愿者!”
程几倒吸一口凉气:“他……要到R国去?”
“赶紧回来拉丫的!”陈川叫道,“人家警察也就是说说而已,R国乱成一锅粥,是个人都会退避三舍,何况你干爹连一天枪都没摸过!”
耿春彪倒是摸过枪,他第二次入狱就是因为持枪伤人,判了七年。
第七十一章
老耿果然守在徐中队长的办公室,但不吵不闹, 就是守着。
他是刑满释放人员没错, 但他以前犯的事和普通小偷小摸还不一样,属于江湖纷争, 很难用善恶简单界定。比如持枪那次是因为有恶徒欺负他死去兄弟的寡妻幼女, 他愤然报复。
徐中队长给他泡了一杯茶, 听他苦苦哀求, 然后拒绝。
“我什么都不要!”老耿说,“只要让我去!”
徐中队长也只有一句话:“我们不可能派这么一支未受过训练的队伍过去。”
“我不是你们派的, 我自己出国玩, 想去哪儿去哪儿!”老耿说。
徐中队长说:“你自己当然可以去, 我们国家也有人在R国发财掘金, 所以没人会拦你。但你知不知道R国遍布地雷和汽车炸弹?出门吃个饭都要穿防弹衣,至少有十多拨势力在瓜分该国的版图,有一些还是极端组织, 杀人不分青红皂白, 这些你都知道?”
程几和陈川进门时, 徐中队长的话音刚落。
程几问:“徐队,沈子默他们投靠的是哪股势力?”
徐中队长抬眼看他:“哟,齐宝贝来了?”
“……”程几决定不解释了, “嗯。”
徐中队长说:“情报的准确性还没核实,但他们应该是准备投靠T组织, 算是R国的第四或第五大势力。这个T组织不太极端,却是有名的垃圾箱, 收容了许多罪大恶极的国际逃犯,这些人一旦走出R国的国境,就会被通缉得无处容身。”
程几又问:“那些逃犯需要为T组织作战吗?”
徐中队长说:“有一些身无分文的需要,有钱的不需要。R国几十年战乱,可内部也分穷富,穷人食不果腹,富人发国难财生活豪奢。T组织里也有阶层,像本案主犯这样带着巨额资金来投靠的,基本就是去享福的,照样享受豪宅豪车、管家仆人、严密安保甚至私人军队。”
他继续:“所以主犯们脑子挺灵光,也不往那些国富民安的地方跑,而是偏向虎山行,找R国这种内战国家。去了以后在国内欠下的血债一笔勾销,生意照做,日子照过,还没法律管着,大不了给T组织交点儿保护费而已。”
老耿怒道:“他们做梦!想得美!有我活一天就没他们一天!”
徐中队长对程几笑道:“你家这位老哥可真执着。不过假如我是他,我也执着,他是条汉子!”
程几拍了拍老耿,让他跟着走,后者还是不乐意。
“干爹……”
老耿不语。
程几忽然问:“徐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干爹就是想以个人身份去R国抓人,你们能帮他吗?”
老耿一怔。
徐中队长豪爽地笑了笑:“如果——我也是说如果——老哥一定要以个人身份去,我便同样以个人身份培训他三个月。”
“谢谢!”程几说。
“不客气,”徐中队长说,“注意安全。”
程几和陈川扯着老耿往外走,老耿一路叫道:“他同意了!那中队长同意了!”
“你个人行为本来也不用他同意。”陈川说,“他只是愿意帮你!”
“但是你不能去。”程几说。
“凭什么?”老耿问。
另外两人把他推上车。
程几问:“干爹,你多大年纪了?”
“四十九快五十啊!”
“这么大年纪上战场,你觉得能活着回来吗?”程几问。
陈川也说:“你没听徐队说吗?沈子默他们到了那边,只要有钱都可以养私人军队。耿大爷你就省省吧,别勇闯夺命岛了啊!”
老耿吼:“中队长说培训我三个月!”
“三年也没用。”程几说,“这都是特种作战小队才能完成的任务,还需要后方支援。你是战狼?”
老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抓得很紧,程几不解。
“首先,我没照顾好小俊,对不起我死去的大哥,天天寝食难安。”老耿说,“其次,我以前没跟你说过,玉姐其实不是我姐姐,是我前妻。”
程几被他吓住:“啊?”
“她比我大一岁,她是我前妻!”老耿重复,“我和她青梅竹马,十六岁就订了婚,二十岁领的证。是我坐牢后怕耽误她,更怕影响她工作前途,坚决要和她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那个年代如果丈夫是个劳改犯,在社会上时时刻刻都要受人白眼,连买菜买油都要被人克扣,更别提当医生求进步了,我不愿意她过这种日子!”
程几还没从震惊中恢复。
老耿说:“但我这些年对她的心意从来没变过!她孩子就是我孩子,她高兴我就高兴,她过得好我就满足,她是我这辈子的光!现在有人欺负她,你觉得我能忍?!”
“具体放火的人只要没出逃,就能抓住。”程几说。
“没有用!”老耿吼道,“那些是从犯,主犯跑了!下命令要杀我小俊和玉姐的人跑了!”
程几不再说话。
老耿在脸上呼撸了一把,将溢出的泪水擦去:“我就是想为小俊报仇,给玉姐讨说法!不管他们逃到哪儿,R国也好,南极也好,我就是不能看着他们享福!”
“程儿。”他抓着程几的手问,“你觉得我的想法过分吗?”
“不过分。”程几说。
老耿放开他,肩头耸动,渐渐地泣不成声:“小俊啊……我对不起你爸呀……”
程几捂住了脸,然后露出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托腮不语。
陈川默然开车,车内回荡着老耿的哭声。
许久,陈川问:“去哪儿?”
程几问老耿:“送你回凰村?”
老耿也冷静了些,吸吸鼻子,长叹一声:“唉!不回去,回去干嘛呢?面馆那套房子就是当年和玉姐结婚时,小俊他爸帮我们置备的,如今回去不是触景生情,睹物思人嘛?我找宏城的哥们喝酒去,喝醉了也就什么都不想了!”
他对程几说:“你别担心我,我也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心里有数!但我如果想做什么,下了决心,就八匹马也拉不回来!我就一条烂命,献给谁不是献?”
程几没有接老耿的烟,他望着车窗外,漆黑的睫毛不太规则地扇动着……
他其实也想。
他受过严格的训练,知道战场是什么样,上辈子就曾死于第一线,只是他还没那个必要。
老耿无牵无挂,他有齐北崧,他媳妇儿。
他媳妇儿爱他。
接受了一个人就要全心全意,老天爷既然让他活过来,塞给他一份爱,那就应该好好地捧住,搂在心口,护着守着珍重着,不要放开,不要错过,不要辜负。
他不能离开齐北崧,这是没有说出口的契约。
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他回过神来,对老耿说:“干爹,我就不陪你喝酒了。”
“没事,你忙你的。”老耿勉强笑,“我还不要你陪着呢,你那酒量我实在看不上眼,我八岁就比你喝得多!”
程几说:“干爹,我虽然不陪你,但是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他是一语双关,老耿听出来了:“不陪你”三个字一是说不陪喝酒,二是说如果老耿要去R国,他也不能陪。
“我懂。”老耿揉了揉他的短发,“多谢你一片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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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北崧回到家时,发现程几靠在阳台上抽烟,神情幽暗不明。
他已经听陈川报告过事情经过了,当然不高兴,还气得把陈川骂了一顿,怪他把程几带到特警队去,听了一通奇奇怪怪的话。
他不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但却有小小的私心——如果老耿要以给侄子和张春玉报仇的名义把程几拖到R国去,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
谁也不能将媳妇儿从他身边带走,干爹不行,干妈也不行,谁都不行!谁要敢打这个主意,他灭了谁全家!
……可现在他最怕的是,媳妇儿自己要走。
“你回来了。”程几问,“你吃过了吗?”
“没有。”齐北崧说。
“菜在桌上,随便吃点儿吧。”程几到厨房给他盛饭。
齐北崧望着桌上简单的菜色,知道媳妇儿情绪不高。
“海哥又送汤来了,我放在蒸箱里保温,还挺好喝的。”程几说。
“什么汤?”齐北崧问。
程几微微一笑,然后把汤端到他面前:“肉苁蓉炖猪腰,还说明天送枸杞牛宝,我总感觉他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