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昶静默片刻,若有若无地呵笑了一下:“也对。”
余锦年看他欲言又止,不明白这人想说什么,干脆闭上嘴,专心看病,他一手握住燕昶的手臂,另只手则按在肩头,慢慢地扳动,间或叫他自己用些力气去抓取桌上的什物:“夏老板,你且讲讲是如何痛法,是动时痛还是静时痛,冷时痛还是热时痛,是白日痛还是夜间痛?”
燕昶想罢,心气平和地一一讲道:“起先只是劳累时偶感疼痛,也便没放在心上,后来愈加严重,自去年以来,这只手更是时时酸楚僵痛,难以久握,似有一细刀卡亘骨中,入冬后尤甚,需得用炉火暖着方才舒服些……小先生,可有些头绪?”
余锦年耐心说:“此病本就是皮肉经筋之间郁而不通,以至于气血攒结凝滞,经络瘀阻,故而疼痛。况且夏老板久居南地,气候湿寒,愈是使淤塞加重,如此往复便成了个死胡同。夏老板,你现下感觉如何,比之刚才……可是痛甚了?”
燕昶看了看他,眉头隐不可见地皱起:“尚且可忍。”
“既然病了,便无需再忍,否则还要我们这些治病的做什么?”余锦年将他手臂放下,在室内环顾一圈,抬脚走向内侧的书案。他这船,外面看着并不如何华丽,然而内部陈设很显然是费了好一番心血,不管是红楠木的书案、白玉的虎兽镇尺,亦或者是梅子青的冰纹片叶笔觇,乍看不觉如何,细细一赏才觉古朴大气。
余锦年挑了根最普通的笔,胡乱舔了墨,写到桂枝、干姜、羌活、僵蚕等物,辅以茯苓、白术、桑寄生和伸筋草以壮筋骨,用黄芪益气,又添薏苡仁与甘草,斟酌了药量,删删改改好一阵,其神色认真宛如入定,俨然已将旁人给忘在脑后。
燕昶拢衣起身,见他闷头专注于与几个墨字较劲,正看着,一根苍灰发带顺着后脑落到肩头。申时过半,日头渐西,斜光恰从窗外乱入,洒得人耳颊上一片金红。
熹微河风的一个不经意,便将那发带尾稍卷落进了笔觇,余锦年没有察觉,正要直身,忽地感到耳边伸来一只手,他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就听窸窣一声,燕昶抬手拽去:“发带污了,摘了罢,省得将衣领也弄脏了。我这别的没有,这些小物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不必了……”
“周四!”
余锦年微微皱眉。
由此,燕昶不禁想到昨日他提及的那条丢失的鸭蛋青——那种柔腻的蛋壳色配他,也确实是好看。只他船上也不知有没有那样颜色温柔的东西。于是叫了周凤来,悄声吩咐了几句。
周凤听罢顿时苦了脸,却也不敢言语,跑去后舱好一番清点,只是他家主子向来是不喜这些靡烂之物,所配衣饰一向以端庄得体为要,何曾戴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更不提还有诸多要求。
好容易翻找出一条主子做皇子时戴过的海碧抹额,两端根须各缀着一对雪白圆润的东珠,前额绣着落落银云——也不知合不合主子的意。
“凤哥,这是找什么呢?”看守船上仓库的是个新被提拔上来的卫兵,之前一直在越地,今次是头一回得幸跟着主子出来,是故一路上都兴奋得很,手脚不闲着,哪儿哪儿都想帮一把,话还尤其多。他瞧着周凤一头扎在配饰箱里,又从他指缝里瞧见两粒硕大东珠,立刻诧喜道:“主子以前可从不赏谁妆钿首饰,这是哪家的女娘,入了主子的眼?”
周凤啐他:“不长眼的东西,你那只眼睛瞧见这是妆钿首饰了!仔细你的嘴,若叫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将你扔河里喂鱼!”
那卫兵嘀咕道:“姑娘便是个姑娘,咱主子也老大不小的了,纳个姑娘怎么了。”
若是个姑娘就好了。人家不仅是个真真正正的哥儿,还是季三公子的人。
周凤其实也愁得头秃,心中腹诽——自家的越王主子年少时是个喜争强夺胜的性子,又只对仗法兵剑有兴趣,少年英才,功勋累铸,先帝还夸其“智勇”。后来四海升平,他反倒被发配去了越地,脾性也越发深沉,更不见得他娶女纳新。
这个年纪,正是男人一展雄风的好时候,他们主子兴致缺缺也就罢了,这么多年府上仍只有那么几个从小跟到大的通房丫头。
可据说,那些丫头一二个月也不见得能得过主子几回宠,更不提有谁能诞个小主子小小姐,母凭子贵的,这一个个儿的,放在家里比那官窑的白瓷花瓶还不如呢。
虽说吧,先帝是给赐过一回亲,可那位贵家小姐天生福薄,还没等嫁进来就病故而去了。燕昶连人家小姐的面都没见过,就不知是犯了哪门子没来由的“痴心不改”,竟再没动过纳妃的心思。
不过这些在周凤看来,都是托词罢了。
当今天子是日日催、年年催,这催婚旨意都快成了他们越王府的家常便饭,京城贵女的画像送到越地来,堆满了一屋子,环肥燕瘦、倾国倾城,无论何种惊才绝艳、温雅贤淑,打眼底一过就进了灰堆,总也不见燕昶有个动心的,到了后来,甚至干脆以肩疾为借口,对婚事避而不谈。
周凤知道主子要成大事,可再大的事也不耽误娶妻生子啊!
拿着那海碧东珠抹额,周凤自门缝里往里窥视,瞧见自家主子隔着老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神医看,几乎快把人家那嫩皮给刮一层下来了。他赫然惊醒,心中悚怕道:难不成,爷对家里的丫头没兴趣,是因为他好别的?
主子身居高位,喜欢个别的口味也不怕什么,可是……他叩门而入,视线在余锦年身上打了一个转,被燕昶瞪了一眼,才想起将抹额交上去。
燕昶接过,亲自起身走到案前:“先用着。”
在他们翻箱倒柜的时候,余锦年已用粗绳草草把头发扎了,此时道了谢,抹额在手上过了一遍,又不动声色地放回了桌上,压根没往心里进。开了方子,就嘱咐周凤下船去抓十来天的药,再将如何煎煮一丝不苟地交代完毕,之后拿起针包,一根根取了针在烛火上燎烤:“夏老板坐罢,只服药效果怕是不尽如人意,我今日先与你做个针灸,待我的针刀医具制好了,再与你做些其他。”
说着还嫌碍事,把那价值千金的东珠抹额推远了一点,转而在原处放上针包。
燕昶瞥了眼桌上被冷落的抹额,眼角微搐,哂道:“那有劳小先生。”
“不劳烦。我与夏老板施的是温针,今日乃是第一日,针下感受可能会敏锐一些,若是有任何痛楚不适,也当及时讲出。”余锦年他一旦认真起来,便心无旁骛,只有眼前的此人此病,“这几日直到我离开东崇府,每天这个时辰都会来施一次针,每次半个时辰……夏老板,可行?”
燕昶:“自然听先生的。”
余锦年点点头,取了细银针,分别刺在肩三穴,即肩髎、肩贞与肩髃,此三穴各自归属手三阳经,是治疗肩颈痛症的重要穴位。又选合谷与舒筋要穴阳陵泉,以及痛感最强的阿是穴。下针后轻捻以得气。
“麻烦周四爷将昨日买的艾绒拿过来。”
周凤赶紧取了来,满满当当一大盒。
艾绒是取采摘晾晒三年以上陈艾,选其叶宽绒厚者,捣碎过筛多次而制成。新艾烟浓火烈,易伤脉,远不及陈艾去了燥性,阳气内敛,焚烧时也更柔和,故而艾绒向来以老艾为上品。
五月采艾,晾制,短则三年,长则五年,直到某日腊月才开始制绒,不仅锤捣的石臼木槌需得是清洗干净的,所用之水也要纯净,锤筛次数越多,制艾师傅心思越精,艾绒才越细腻。上等艾绒不仅手感如棉絮一般轻绵柔软,轻松便可捏制成形,色泽也是绿中显金,有称金艾。
由于制艾的年岁之久,市上不免有些黑心奸商,用黄泥水混当年新艾捏团,以次充好,表面上看去虽也是色泽金黄,其实却是最低劣的下等品,着实坑蒙了不少客人。
余锦年捻起艾绒,确实是难得的好艾,便赶紧指挥着周凤一起捏艾柱。
捏好几个,也不需什么额外的胶着固定,直接插到那几根银针上,用烛灯点燃,令它静静燃烧,以焚艾所生的热气,以及针柄残留的余温,通过穴位将热度传至筋脉之间,起到温煦阳气的作用。
只是周凤一惊一乍的,唯恐那几个小艾柱碎下来,烫了他家千娇万贵的主子。
燕昶瞧他在眼前晃来晃去心烦,斥他去准备款待余锦年的菜肴,格外还嘱咐要几条河鲜,且问余锦年:“可有什么爱吃的?”
余锦年总觉得他殷勤过头,可又不好决断他是本性热情好客,还是其实另有所谋,可是思来想去,自己除了会点医术,也没什么好图谋的了,他说到:“不必麻烦了,我也没什么贪嘴的东西。”
对方果然只是随口一问,实际上心里早已有了决断,全然不给他否认的余地,很快就娴熟地点了几道鱼鲜。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几个艾柱就焚净了,焚后的艾绒也并不会散架,仍是初时的形状,可是用灰盒儿接着轻轻一拨,又会顷刻散碎下来,这也是此绒品质绝佳的表现。
诊病首日,治疗不宜过多,需得循序渐进,温针过后,余锦年也没打算再施其他治法,只叮嘱夏老板注意防寒保暖,时时活动一下手臂,以使筋骨不至于“生了锈”。
下头人马不停蹄地备膳,船主人也无丝毫放行的迹象,余锦年正愁该如何脱身,不经意间走到窗边,听闻外头隐约喧闹,便向下一看——那岸上金冠乌衣,光风霁月的,好大一个美人儿!
美人脚下横着个鼻青脸肿的地痞,已被段明制服了,正哭天抢地地告饶。
余锦年趴在窗沿,欣赏了一会美人的英姿,才两手卷成个喇叭状,朝下喊道:“阿鸿!”
季鸿抬头,朝他勾手:“下来。”
燕昶在隔间内更衣,听闻此声,走近内窗,隐在阴影处端详着岸上之人,数年未见,他容貌上也没什么变化,骨子里还透着季家人陈腐酸迂的味道,谨慎有余,雄心不足,还不如他那生性洒脱的亡兄。
——真叫燕昶看不上。
季鸿似乎察觉到什么,猝然仰起视线,像那巴掌大的窗口望去,里头黑黢昏暗,只可见一帘半扇的帷布。
余锦年高兴着疯跑下来,被季鸿张手拦住,裹进胸前抚了抚背,两人低头轻轻交换了几句话,又相视而笑。
燕昶拿起桌上的东珠抹额,再抬头瞥见岸边,季鸿自袖中掏出一支细银簪,替那笑眯眯的少年将垂散的头发绾固在头顶;动作间,那少年忽地拽住季鸿一只手,眉间隐隐作皱,忧心地吹了两口,心疼得无以复加。
若不是他目力极佳,还真难以瞧见,那季家老三手背上有个蚂蚁大的细伤!
想起那小子方才在自己船上说的什么——大好男儿,不怕身上有些伤疤——可见这话说得真如放屁一般。
燕昶一个用力,将手边窗棂给掰下来一块。
周凤忙上前,拦住了燕昶的去路,提醒道:“主子,主子,底下都是季家的人,虽尚未察觉出什么,却难保不对我们起疑。那小世子可非善茬——”
“季家的人如何。”燕昶冷了脸,“季叔鸾的人我动不得?”
周凤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些隐匿在百姓之间的季家侍卫,怕的是一着不慎暴露了自家身份;而燕昶说的却是那个匆慌慌跑下船去的少年郎中。周凤踟躇刹那,低头诺诺:“不敢。”
“那还不快滚。”燕昶霍地甩袖,那条东珠抹额径直从窗口飞了出去,半空打了个旋儿,沉沉坠进河里。
千金之物,没得主子开心,掉下去只落了“咕咚”一声响儿,周凤忍不住心疼了一下。
……
“不过是方才那地痞抢我钱囊时,给挠了一下,不妨事。”季鸿哄了少年,再心有所感地抬头去看,只见那窗扇已被人牢牢关上。甲板上只有先前来接领余锦年的那布衣家仆,远远地朝他们躬身辞谢,道是家主深受疾病所困,力不从心,已歇下了。
这船他已查过,船主确然姓夏名越,乃南越茶商,其人时常在滇蜀东海之间往来,家业甚大,提起夏茗居,越地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位夏老板却脾气古怪,不易见人。
余锦年道:“走吗?”
“嗯,回去罢。”季鸿多看了几眼,也朝周凤颔首示意,才温柔地垂下视线,握住了少年的手慢慢向回走,“有什么想吃的,顺路买回去?”
余锦年走也没个形状,踢着脚边一块小石子儿,掰着指头数道:“枣泥酥,栗子糕,杏黄饼……今春草莓是不是下了,也买一支回去罢!哎,方才在船上,我还听见下头有人叫卖烧仔鸡的,哪儿去了?”
季鸿摇摇头:“也得这肚皮装得下,明年变成个小胖子。”他谴责两句便罢,仍是一脸宠溺地低头轻笑,又叫来段明,按着余锦年想吃的去买。
燕昶远远望见两人前后进了家烧鸡店,回头再瞧自个儿桌上七八道菜,其中不乏山珍海味,冷透了都没人眷顾,还及不上人家十几文一只的鸡腿。呵道:“周小四!”
周凤忙不迭进来:“主子,什么吩咐?”
燕昶反身回到书案之后,提起笔发现是余锦年拿过的那支,又郁郁地放下,取了另一只缠金笔,掀开公文头也不抬道:“把菜吃了,一个不许剩,吃不完不许出去。”
周凤:“……”
第112章 草莓酸酪
“今天是第四天,药照旧吃着……”
余锦年匆匆进来,把自个儿的药匣放在桌上,不知是来时发生了什么好事,眼睛弯而亮,带着难掩的笑意:“今日我先与以艾灸通经活络,之后再以针为刀,松解攒结的筋肉。”他从匣中取出一只指粗的细小竹筒,将艾绒塞至其中,做成了一支艾棒,之后点燃了芯子,在燕昶受疼的部位慢慢燎熏,“这些天可感觉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