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只能数着自己的心跳,听着血管里血液的穿梭,又或者玩弄着手腕上的银链,等待下一次燕昶的到来。
根据燕昶来送饭的频率,他推测自己只被关了短短的几天,但这几天度日如年,因为时间在他的感受里,被毫无道理而又无情地拉长了。
他觉得自己的感知似乎更加敏锐,又似乎更加愚钝,仿佛周围一切都静止了,只有他一个活物,独自呼吸、独自睡眠,自言自语。那些他平日里完全不会惧怕的东西,却在这时被一点点地放大——虚无的想象,空荡的回声,和漫无边际的孤独。
余锦年自认并不是悲观的人,可此时却不由自主地对黑暗产生恐惧,他对希望的期骥大大降低,甚至有过那样闪瞬而逝的念头,想求燕昶留下一截烛头,哪怕是指头那么短短一截,都能让这静得恐怖的盒子亮堂起来……尽管他明知道,这些不过是人生理和心理上本能的反应,也是燕昶想要看到的结果,倘若他张嘴求了,才正中那王八蛋下怀。
痛饮了几口冷水,他又觉困顿,便摸着躺到罗汉床上,徒劳睁着眼,盯着面前一团浓郁得散不开的墨色发呆。这时他忽然想到,季鸿究竟是为什么怕黑?
季鸿似乎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这个问题,从他的只言半语里,余锦年只能猜测他是曾经受困于什么地方,以至于留下了长久的心理阴影,那定然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时候。
余锦年想着想着,又睡了过去,也只有睡眠才能让他暂时摆脱眼下这种困局。
哑室的门于无声中被人推开,光影之间,有人提着一盏小油灯,慢慢地踱步下来。
周凤左手挂了彩,脸上也有明显的伤,一言不发地替燕昶把守着齐慧院。府上的人只知这院子里头住着主子的宠侍,却从未有人见过他究竟长什么模样,先前周侍卫来挑人去伺候齐慧院那位,大家都指着这是份肥差,谁想却是个苦差,出不了院子不说,也未见主子有什么赏。
最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齐慧院卧房后头,竟还有间暗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造的,便是连府上的大管家胡伯也不清楚这暗室的存在。
下去过的人都是硬着头皮再去第二次,倒也不是下头有多恐怖,只是那暗室挖得很深,所以太静了,一扇窗都没有,每一声脚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心头上。房间里头锁着个容貌清秀的少年,他也很静,一天有大半时间都是在睡觉,醒了的时候偶尔骂人,但并不会难为他们这些下人。
没人知道主子为何锁着他,但瞧着这个情况,也只能让人往糟糕了去想,想两人难见天光、不可外传的旖旎关系。可越王每次下去的时间都很短,常常是坐着待那少年吃过饭,便拎着食盒一起上来,完全不够时间去做那档子事。
这就让人很困惑。
今日燕昶也拎着食盒来的,刚走下台阶,没能听到耳熟的叫骂声,这才意识到那少年是在睡觉,他下了几个台阶,脚下却自然而然地放轻了,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余锦年的床前。
燕昶把油灯和食盒放在桌上,提起茶壶看了看,才回头去瞧余锦年。罗汉床不算很大,少年一只手搭在腰上,睡得很沉,丝毫没有被油灯跳跃的光芒所扰动。燕昶坐到他床前,也没叫醒他,只拿起一本书卷来翻,哑室虽叫哑室,虽沉在地下不见天日,但却是燕昶少年时最喜欢待的地方。
那时王府还不是越王府,而是十二王府,人多眼杂,便背着在齐慧院里造了这间哑室,他有时厌倦了外面的明争暗斗,或者受了不该受的委屈,便躲进来。这里没有尔虞我诈,他不用说话,更不用看人脸色,只要他不出去,没人找的到他。
后来身陷漩涡,身不由己,他心性变了,哑室也就废弃下来,如今反倒成了禁足余锦年的地方。
哑室里的书他都读过,此时读来也不过是打发时间而已。
坐了有一时半刻,床上的少年才微微动了动身子,唇畔翕张,似乎是梦里念叨着什么。燕昶放下书卷,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少年垂在身侧的掌心上,像是偷贪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谁知,他刚碰到余锦年,对方的手却有了回应,轻轻地将他握住了。燕昶垂下眼帘,静静地看了两人交握的手一眼,于是眉锋微展,唇角上扬,原本心里裹挟的那点不悦也因此被压了下去。他抑住了呼吸声,慢慢俯下身,用另一只手描摹少年紧闭的眉眼。
鬼使神差地,他又低了几分,想一吻那双将他骂了无数遍的嘴。
没能得逞。
许是他刚从外面回来,又才用冷水净过手,所以手上带了点寒气,一下子就将余锦年碰醒了。他看着少年迷迷糊糊醒来,目光从茫然到清明,又到明晃晃的厌恶,就连那只与他相叠的手也一瞬间抽走了,只冷冰冰地往旁边侧开,厌倦道:“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说明梦里见的并不是自己。
燕昶回立起上身,也自然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笑了一声:“想我了吗?”
余锦年不理他这茬,慢慢坐了起来,靠着罗汉床另一侧的围壁,揉着太阳穴反问他:“我为什么整日都这么困?”他想起每天都要喝的水,“姓燕的,你别欺人太甚!”他扬起手腕,哗啦啦晃了晃,“我都这样了,你有必要做那么多余吗?”
燕昶摇摇头:“睡着,才不会觉得那么难捱,你该感谢我才对。”
都是什么王八蛋歪理。
余锦年越过他,看到桌上一盏梦寐以求的小油灯,也看到那个食盒,油灯很昏暗,似乎是刻意为了照顾他这双不适光明的眼。他靠着围壁,生理上想睡,心理上却不愿意睡了,所以连说话声都没了前几日打爹骂娘的力气,略显疲惫:“姓燕的,我真是被你烦死了,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燕昶噙着笑,两手交握着放在膝上,半真半假地道:“我说想操你呢?”
这他妈是什么污言秽语?余锦年乍听之下还愣了,这话是达官贵族、皇亲国戚能说得出口的?那简直连路边的地痞流氓都比不上!地痞流氓还知道来一句“陪大爷玩玩”呢,他却冷不丁蹦出个……字来,怕是一丁点的脸面都不想要了!
余锦年下了罗汉床,去摸水喝,倏忽又想起水里有东西,只好忍着,转而坐到桌边,去看那盏灯。他知道燕昶就是说说罢了,那王八蛋这些日子没少逗他,他越是生气,那人就越是得逞了似的。再者说,他要是真想干,早几回自己睡的晕晕乎乎的时候就能干了,何必还要事先征求他的意见。
难不成还想求个两情相悦?
“我说真的,”燕昶道,“能不能让我得偿所愿一回?你也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一次两次的,旁人也看不出来。便是以后回了那姓季的身边,我也算是睡过你了。”
余锦年惊疑地回头瞪他:“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吗?皇亲国戚就这个教养?”
燕昶起身,走过来把食盒打开:“我少时便在军中厮混,能有这个教养已经是我后天努力了。”他从食盒里拿出一个个的小碟子,今日的竟不是什么南北大菜,反而是一块块的精致糕点,把东西都摆出来,他才拂衣坐下,又问一句,“给不给操?操了就送你回去。”
“想得美,放屁!”余锦年也同他一样没素质。
燕昶还没完没了了:“姓季的操没操过?”
余锦年头大道:“你能不能放过那个字。亏我还以为你人虽然变态了一点,好歹算是知书达理。”
燕昶对他所说的“知书达理”笑了声:“我杀过的人,头颅能摆满这个屋子,放过的血,足够你在里头游泳。不似你那心上人,怕是连一只蚊子的血都没沾过。知书达理?这个词可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什么头啊尸啊血啊的,想用这种东西就把他吓唬住,那可真是太失算了,余锦年道:“所以我收回,你这个人不仅变态,还只会说没用的屁话。”
燕昶失笑:“你说我没教养,自己还不是屁来屁去?”
“我乐意,你又不是我男人,管的着么。”余锦年扫过面前的几张碟子,伸手拿了其中一块糕点,就要往嘴里放。只他牙齿才磕了点糕点边儿,燕昶却脸色一变,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不许吃这个。”
余锦年怒极生笑:“这点心都是你拿来的,结果这个不让吃那个也不让吃,你他妈又有什么毛病?”
什么毛病?燕昶费尽心机把季鸿给他的那包金乳酥拆开,混在十七八种的奶香糕点里头,装在食盒里拿给余锦年,谁知他就这样眼尖,就这样和那姓季的心有灵犀,几碟子糕点,哪个都不拿,偏生的就去拿那块金乳酥!
余锦年心下一疑:“这个不是你拿来的?”
燕昶不想他看出来,霍然松开手,许他吃了,只眼睛里要冒火。
骂骂咧咧地吃了金乳酥,余锦年顿了顿,之后手从另一块金乳酥上划过,停留了片刻,却拿起另一块糕点,捧在嘴边慢慢地啃着,燕昶见状才稍微好了些心情,问他“口味如何”,还要强调和金乳酥比起来。
余锦年却道:“你到底喜欢我吗?”
燕昶静默了好一会儿,迎着灯光看他,脸上却没了之前那种轻松笑容,反而多了几分哂然:“之前不喜欢,现在……也不过是看你有趣罢了。”他突然起身,没等余锦年吃完就收拾了盘碟,提走了灯,丢下句,“明日带你出门。”
便上去了。
哑室里重新恢复安静,余锦年借着视线里最后一点光芒的残影,回到了罗汉床上。听着外头落锁的声音,他从嘴里吐出一张薄薄的小银片,随手扯了被子过来擦了擦,用指腹慢慢摩挲上边的纹路。
这个花纹很简单,他也很熟悉。
余锦年躺倒在床上,举着小银片,明明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他却认真得好像每一个细节都瞧了似的,末了将银片往怀里一揣,面上高兴,嘴里还抱怨:“裹在馅儿里,也不怕我直接吞下去。”
燕昶走出齐慧院,面色不善,见到负伤的周凤,更是眉头皱得厉害,他将手里食盒扔向周凤,在周凤弯腰去捡的时候,又冷不丁踹了他一脚。
周凤摔在地上,又跪起来,直道是自己办事不力。
那张文清,昨日是从汝玉公主府上被掳走的,一块被掳的,还有汝玉公主。周凤去查,虽有蛛丝马迹,可却是人家刻意留给他的,对方也并未掩饰身份,将他引到附近深巷好一番缠斗。
他终是一人难敌四手,负伤而归。
公主被掳,乃是大事,之所以不敢上报,是因为那兵部司郎中深更半夜出现在公主房间里……这事太说不清了。
“滚。”燕昶懒得骂周凤,斥他一个滚字,就叫他真的滚了。
燕昶回头看了齐慧院里一眼,突然将还在烧着的油灯往地上一掷,外壳被摔分了家,灯油流出来瞬间燃着了院门口的一片草坪。他看也不看,极负大爷气地扭头走了,害得后头一群家仆跑过来灭火。
——
翌日,巳时刚过,一辆小小的马车停在了甜菜巷里,这巷里多得是穷苦人,做的都是些下三等的活计,哪家哪户能有一头驴子都够邻居们羡慕一整年的,今日竟来了辆马车。
他们瞧着那些人从马车上卸下个巨大的箱子,搬进了一座空房子里,接着马车悄悄走了,那俩搬箱的力士却守在了门前。
未正,越王座驾抵西丰楼下。
季鸿坐在二楼临窗,耐心地烹一壶普洱,茶汤沸腾,香气氤氲正好之时,燕昶推门进来。季鸿抬头瞧了一眼,终于皱了下眉,燕昶撩了衣摆坐下,并不客气地提起季鸿新烹好的茶水,给自己斟了一杯:“季公子在找什么人呢?”
“上菜。”季鸿不答。
未多时,下头人便陆陆续续端了四五道菜上来,皆是红彤彤一片,上头飘着厚厚一层鲜红油浆,让燕昶这么个常年待在南地的人顿觉难以直视,还没下口,便觉胃中抽痛,仿佛这一盘盘的哪是菜啊,分明是季鸿摆给他的刀!
季鸿抬手夹了一块鱼肉:“越王,尝尝?这道乃是西丰楼的当家菜,剁椒鱼头。”
燕昶盯着他筷子上淋漓滴下的红油,表情很不好看。
他不接季鸿的,自己夹了旁边看起来稍显平和的配菜,才进了嘴咀嚼两下,瞬间脸色通红地就去摸茶。没有人会吃这么辣的东西,便是蜀地的人也不会!燕昶意识到这摆明了是专程来羞辱他的,他却不能骤失风度,只将筷子重重一掷:“世子,开门见山地说,只要汝玉和张文清——”
话没说完,季鸿也放下筷子,他放得轻,但银瓷碰撞之时锵然一声整齐,随后雅间内肃然一静,他才淡淡开口:“越王怕是弄错了,季某并不知什么张大人和汝玉公主,今日之席,乃是草民给越王大人的接风席。”
是了,自始至终,这姓季的何曾提过张文清在他手上?
可这事是明摆着的,他胆大包天,敢抓兵部司郎中,敢掳汝玉公主,可他抓就抓了,掳就掳了,却还在他燕昶面前装疯卖傻,一问三不知!
草民,草他屁的民!
燕昶直想骂人,把这半个多月从余锦年嘴里学来的损话都还给季鸿,可他脑子抽了风,觉得就算是用余锦年的话来骂季鸿,都是成全了他俩!遂忍了,这么一口老血,被燕昶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方才等候越王的时候,季某听得楼下一番争吵,倒是有意思。”季鸿饮茶,不疾不徐地讲故事,“这楼下来了一食客,他既想吃这楼里的招牌鱼头,又想吃另一道珍珠米丸。可他身上仅二两钱,只能吃得其中一道。于是他便让店家两道菜各给他上半道,最后被店家给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