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在窝里掏了掏,欣喜地从一只抱窝的母鸡身下摸出个蛋来,让季鸿伸手拿着。
季鸿第一次见母鸡下蛋,很是新奇,可要他去接这蛋他又一脸为难,这会儿回头看见窗里余锦年在望着他,这才勉为其难的接了过来,蛋还热乎乎的,他接来就要往袖子里放,准备拿进去给少年看。
被钱大拦住道:“哎哎,这可使不得,这么着蛋要碎了,衣裳可就臭了!小哥儿你要喜欢我就拿个篮儿与你装几颗。”
季鸿:“……”
余锦年吃吃笑他。
林乔又热了茶水,发愁道:“大郎体贴我,什么都不叫我做,可我总拖着病身……也不能给大郎添个一儿半女……”
余锦年听她所说,应该是女子经血淋漓不断之症。此时女子生了妇科病,大多囿于成见难以启齿,又或遮遮掩掩不敢语人。也有林乔这样请医婆的,这些医婆之中不乏也有民间圣手,但大多其实对医药之事全不通晓,只有手中几个家传秘方或者土方法。
林乔道:“因总也不好,大郎便说年哥儿有些巧法子,便请你来看看。”
余锦年仔细瞧了瞧她,见她确实懒洋洋的没什么力气,又摸了脉,查了舌苔,心道:“脉缓而弱,舌淡微胖且苔白,手也发凉,果然是脾气虚陷的毛病。”
“月事之血是深是浅?”
林乔想了想:“很是稀薄……”
余锦年问:“这症是从何时开始的?”
说起此事,林乔不由感慨:“便是月前,大郎听闻倚翠阁的事,说是有个闹事的姑娘被打发出去了,我只以为是清欢,一时伤感不能自已,恰逢那日来了月事,从此之后就不得好了。”
正所谓七情六欲皆可致病,林乔本就常忧常思,忧思伤脾,中气下陷,故而冲任不固,血失统摄,所以才有了妇人女子崩漏之病。
理清缘由,余锦年也就知该如何医治了,只是这时许多药物不好去买了,便先就地取材,做些药膳与她吃,他率先盯上的就是院子里那只昂首挺胸的白毛乌鸡。
乌鸡补虚劳,宜妇人,若是有些当归便更好了。
钱大一听说自家养的鸡能给林乔治病,二话不说提刀便杀。他本就不擅长养这些鸡鸡鸭鸭,买来也是图好看聒噪,好给林乔解闷的,好歹院子里有些动静,能让她开心一些。
木屋后另有一个小茅屋,用作厨房,杀了鸡,余锦年借用了炉灶,起了一锅热水。他将鸡清理好,去除内脏后剁成块,直接放在锅里清煮。山里别的不多,各色野生药材与杂菜野菜却数不胜数。
切葱段的时候,季鸿提着篮子走来,钱大果真给他装了一篮子蛋。
余锦年回头看了一眼,又前仰后合地笑起来——季鸿身后竟跟着那只小鸡仔,寸步不离地踩着他的影子,季鸿忽然停住了,它还仰头看看发生了什么。
见少年满脸灿烂,季鸿也不禁莞尔,他径直走进茅屋,将篮子放在土灶台上,便去握少年的手:“山间多风,冷不冷?”
男人的手冰冰凉凉的,余锦年不自觉地反握住与他搓了搓,道:“我不是很冷。你若冷得厉害,我与你煮些姜茶。”
季鸿微眯双眸:“好。”
余锦年说着用小茶壶闷上生姜片与两颗红枣,便坐到泥炉上小火慢煨,没过多久茅屋中就散发出丝丝生姜辛辣的味道,这时,余锦年又向壶中投入小小一块红糖,煮化了,便盛给季鸿喝。
季鸿捧着茶碗,鼻尖萦绕出一团白雾,他静静地观察少年,过了一会道:“昨日……”
噗通,余锦年脸色一变,瞬间将一把葱段并花椒,合一碗糯米倒入煮着乌鸡的锅子里,盖过了季鸿的声音,假装听不见。
煮上糯米乌鸡汤,他又一刻不停的打好鸡蛋,切上葱花,本想炒个简单的葱蛋,没想到找盐的时候,竟叫他找到一罐晒干的艾叶,便改主意,做了个艾香蛋饼。艾香蛋饼说来很是简单,直接将晒干的艾叶揉碎撒到蛋液里,葱沫炝锅以后将蛋铺成蛋饼即可。
糯米乌鸡汤能够补血调经,艾香炒蛋又能温经止血。
最后又烹了壶红糖蜜枣饮——红糖甘甜温润,蜜枣补益脾胃,平日即可煮来代茶饮,再好不过。
那锅糯米鸡汤刚煮得香味四溢,钱大忽然一脸惊慌失措地远远喊道:“不好了年哥儿!”
余锦年端着盘子,愣愣问:“怎么了?”
钱大不好意思道:“你拴在山脚下的驴子不见了……年哥儿,你们今晚怕是走不了了……”
第32章 酒蒸鱼
一听说驴子没了,余锦年着急起来,驴车是他雇的不说,他可是在人家那儿压了银两的,若是驴子丢了,他可就赔大了。
他焦急地问:“驴子怎么会不见?车呢,车还在吗?”
钱大道:“车倒是还在,只驴没了。栓驴那棵树底下的草都薅光了,我估摸着是驴嚼秃了草,自己挣开了绳儿,一路吃进山林子里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馋驴,为了两口草连绳子都挣开了!
钱大见余锦年一脸痛惜,更是觉得不好意思了,是他请年哥儿来瞧病的,末了还把人家的驴给弄丢了,忙又说:“刚才在山脚下我已粗找过一遍,这家豢的驴性子没那么野,指不定明早就自己溜出来了呐!”
听他都如此说,余锦年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好暂定下心,先将手头的活计做完。
木屋后头摆了两口硕大的石缸,一口用来蓄水,另一口则用来存鱼。钱大毕竟是以捕鱼为生,此时,缸里便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鲫瓜子,长约六寸,身扁肚白,一瞧便知是肉嫩骨松的好鱼。
水中之物,各有裨益,如鲤之下乳平喘,蟹之益阴补髓,这鲫瓜子自然也不无好处,其甘温入脾,补气摄血,亦能化湿,算得上是鱼中上品了。
余锦年取出其中稍小的一条鲫瓜子,拿刀背猛地拍昏了,便剖腹去鳞,剜去内脏。鱼之一味,胜之在鲜,必须现吃现杀才行,且若是想品鱼之本味,其实重油重盐、过火过酱皆是下法,唯有蒸之一字,方能聚其鲜美。
因钱大家中有一坛上好的秋油——有道是“日晒三伏,晴则夜露,深秋第一篘者胜①”,讲的便是秋油了,实则就是经过三伏曝晒慢酿而成的好酱油,其味香醇厚美,入菜蘸食,荤素相宜——于是余锦年便打算做个酒蒸鱼。
蒸鱼是最容易不过的烹鱼法,他将洗好的鲫瓜子摆在大盘上,在鱼肚中填上几段葱姜,再将家中自饮的粗酒淋在鱼背,浇上两盏秋油,直接入锅以水热蒸。蒸鱼务必要阖好锅盖,一气蒸熟,否则鱼的鲜美之气便要顺着缝隙蒸走了。
这样蒸出来的鲫瓜子脂软肉嫩,且无鱼腥,而又不只是鲫鱼,边、鲤之类皆可如此酒蒸。鱼蒸熟后,余锦年又快手将切碎焯熟的香蕈笋丁洒于其上,阖盖微焖,即可出锅尝鲜。
最后干烙几张黍米饼,清烫一份在木屋后林里鲜采的野黄鹌菜,便能上桌开饭了。
钱大进屋时见菜肉满桌,简直比过节还丰盛了,其中食材俱是自家林间之物就罢了,还能治病,一时目瞪口呆,没等落座就要下手去捡那菜吃,被林乔照手背打了一下,嗔怪道:“年哥儿和季公子都还没坐呢,你便下手去抓,也不让人笑话。”
男人嘿嘿一笑,忙请余锦年二人落座,稀奇道:“年哥儿,菜真能治病?”
余锦年道:“药食同源,自然是有一定道理的。这黄鹌菜便是给钱大哥你做的。”
钱大奇怪道:“给我?我可没生病啊!”
余锦年笑说:“你整日在河边鱼市高声叫卖,天长日久难免损伤咽喉,这黄鹌菜清热利咽,可不是对症了?”
“这么说来,这几日我倒真觉得有些喊不动了,喉咙又干又痒。”钱大啧啧称奇,顿时对余锦年心生钦佩,热忱地让过余锦年与季鸿后,便万分高兴地给林乔夹了块鱼,“乔乔,快吃。我就说年哥儿是个奇人,定是能治好你的病!”
林乔低垂着头,因钱大明目张胆地与她夹菜而有些害羞,然而她脸上疤痕纵横,显得略微狰狞,将这份女儿娇羞在实际上打了大大的折扣。
余锦年一边默默啃饼子,一边可惜林乔遭遇,又在心底道,其实她如此这般,也算是因祸生福,得偿所愿了吧。
“好歹吃些菜。”他正走神,季鸿与他夹了小小一块鱼肉,只是鱼尾附近的嫩肉,并非鱼腹鱼腮等肥美之处,他知道这餐是专为钱大夫妇做的,他们两个不好喧宾夺主,但又见不得少年光啃硬饼子。
余锦年吃了口鱼肉,又吃了口烫菜,就摇头说吃不下了,抱着张啃了一半的饼子,跑到木屋外头,在鸡窝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托着腮看林子深处:“唉……”
那可是一头驴子啊!其心痛程度大抵和前世弄丢了人家的车差不多罢,虽然是个国产杂牌车,可好歹也是车啊!
天色渐晚,山中林茂枝密,遮天蔽日,更是晦暗。
余锦年换了只手托腮,又“唉”一声。
不出片刻,季鸿就跟过来,问道:“怎么?”
余锦年忧愁满面,扁扁嘴看向季鸿:“心疼我的驴……”
果然还是放不下那头贪吃的驴吗,季鸿本想说不过是一头驴,可看到少年委屈兮兮,一脸愁苦,一声接一声的长吁短叹,不仅将他也叹愁了,还将他的心都叹软了,让他实在说不出“丢了便丢了”这种话,只好无奈道:“你吃饱些,我陪你去找。”
“真的?”余锦年眼睛一亮,高兴地跳起来道,“季鸿,我太喜欢你了!”
随口喊完,他便兴冲冲跑进屋里,去跟钱大说一声,却不知此时季鸿面如锅炭,心中更是郁郁——好容易听到少年表白心迹,竟是为了一头贪嘴的驴?
过会,余锦年抱着披风出来了。钱大提着盏灯,很是发愁地跟在后头,他拦住季鸿道:“天晚了,此时进山实在不安全,还是莫去寻了,明日天亮再找也是一样。”
季鸿接过灯:“无妨,他性子就是这样,不让他去找一找,今晚是睡不好觉的。我陪他走一圈,不走远,过会儿便回来。”
钱大见拦不住,又忙提出两支竹筒来,俱用细绳拴着,道:“晚上山间阴冷,带上两筒酒,若是冷了还能暖暖身子。”
季鸿谢过他,便领着兴致勃勃的余锦年进入了山林。
……
林里倒也不如何安静,多得是虫鸣叶响,沙沙簌簌,却自称一派安适悠闲,反而是他们两个的脚步声倒显得与这林野之声格格不入。
余锦年在前方四处乱看,季鸿紧跟其后替他打灯。
说是出来找驴的,可这荒山野岭的去哪里找,那驴又不通人性,总不会这边喊一声,那边便哎一句。更何况那驴子又不是他的小叮当,唤几声名儿就会跑出来,他总不能漫山遍野地喊:“驴!驴!”
那样也忒傻了些。
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余锦年回过神来,天都已经黑尽了,除却自己脚下的一点光源,更远处简直漆黑如墨,头顶枝桠上斜斜挂着半轮银月,也不甚明亮,他倏忽记起季鸿怕黑,一时脚下顿住,哎呀一声。
“我们回去吧!”余锦年攥住季鸿的手,小心地接着微弱灯火去看季鸿的脸。
季鸿疑惑:“不找了?”
余锦年连连点头:“算了吧,不找了。”驴子丢了事小,要是把季鸿吓坏了那可就事大了。
拉着季鸿沿着来路往回走了一段,余锦年感觉手上突然一沉,季鸿站住不动了,只愣愣地盯着面前一棵树。各色恐惧症患者害怕的东西各式各样,原因各有不同,但症状其实都大同小异——害怕、紧张、焦虑,而最最要不得的就是猛然间刺激他,引起他内心深处的恐惧,甚者当场崩溃也是常事。
余锦年见他僵住,顿时也紧张起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鸿?”
季鸿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却是垂下眼帘,迟疑了一会,道:“这棵树我们是不是见过。”
“——啊?”闻言余锦年连忙扭头去看,树倒是寻常的玉兰树,却不知是在此驻扎几百年了,才能生得这般茂盛,枝干遒劲,如今花期早过,只余一树黄绿密叶。这样大的玉兰树哪怕是在山林里,只要见上一眼也不会轻易忘记的,他看着这树叶片,不禁陷入了沉默,半晌才道:“好像,是见过。”
季鸿:“……”
余锦年:“……”
——好的,他们两个真的迷路了。
许久,余锦年才瑟瑟问道:“怎么办?”
季鸿将灯放在脚边,衣摆微撩,席地而坐道:“我也无法,随缘,等天亮罢。”
“……”余锦年也跟着拢起衣服,贴着季鸿坐下,小声说,“对不起啊,我明知道你怕黑,还非要出来找什么驴子。那头贪嘴的坏驴!”
季鸿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只道:“认错就罢了,怎么还骂起了驴子,那不是你的宝贝麽。”
余锦年刚想辩解,倏然从茂林伸出刮来一阵邪风,竟是将他们面前唯一一盏灯笼吹歪了,纸笼中灯火明明灭灭一阵,没等余锦年去抢救,便噗得一声熄灭了。
“哎呀!”余锦年吓得一叫。
四周顿时陷入浓郁如墨的黑暗之中。
季鸿心下一紧,余锦年便将他手臂抱住了,仿佛是一直漂浮不稳的心有了着力点,他长松了一口气,克制住心底跃跃欲出的紧张感,问道:“你会不会生火?”
“唔,我不会啊。”少年清逸的声音自耳畔响起,“你会吗?”
季鸿摇头:“也不会。”
余锦年愁道:“那怎么办?这么黑。”他嘀嘀咕咕一阵,又自我嫌弃地喃喃道,“唉,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出来的。阿鸿,你会不会害怕?我这样抱着你会不会好一些?你害怕要和我说的呀,我和你聊聊天总会好一点。我跟你讲,我有次在山里还抓过兔子呢,可以烤了吃,外酥里嫩特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