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消气……”
声音渐渐小下去,时乐觉出不对劲,拧眉道:“大小姐,你怎么了?”
他话音方落,对方没再回答,时乐明显感觉到搂住他的力道渐渐松开,两人本是后背贴着胸膛的姿势,紧得彼此汗湿了衣衫,如今萧执一放松下来,冷风灌入,湿濡的衣裳贴在后背,时乐经不住打了个颤,下一瞬,萧执整个人脱了气力挂在他身上。
“这段日子熔刹渊一直躁动不安,这小混球为了控制住熔火,据说已经整整一个多月没休息过了,我赶回涂煞宫与他说了你的事,他扔下一切事务风风火火赶了过来,方才又神思激荡的与叶知行斗了一番,怕是熬到极限承受不住了。”
如此说着,他似为了尽一尽自己这个做叔叔的责任,打算把昏死的萧执挪过来,可只要他试图将萧执从时乐身上抱走,这失去意识的人就开始皱眉,且越发紧的黏在时乐身上,就似生了根一样。
“怎么这孩子和那把凶剑一样,也只认你。”
时乐苦兮兮的开玩笑:“毕竟也算是我养大的孩子,和这破虹一样,喝了我不少血。”
顿了顿,时乐沉吟道:“这里距离涂煞宫万儿八千里的,一路奔波下来,我怕你这侄儿要断气,先去笠州安顿。”
第53章 黏人
三个时辰,血鸠就飞到了笠州地界,彼时红云烧了大半边天空,街巷间一片炊烟袅袅饭香弥漫。
一别经年,又看到这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繁华光景,时乐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身上的疲惫感也淡去不少。
他从血鸠上翻身而下,不得不将昏死的萧执背着,也不知是时乐修为长进了,还是萧执瘦了许多,时乐明显感觉背着这人毫不费力。
“之前我在笠州有栋宅子,后来出了些变故废弃了,我们先去看看吧,不行就投宿客栈。”
只不过他身上没带银两,且萧执身份特殊,投宿客栈总不大方便。
“在外边你比我熟悉,我听你安排就是。”
三人拐进熟悉的巷道,不到盏茶功夫,笠州的宅子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处宅子倒是不错,让我长久住下都愿意。”萧送寒颇为满意的点评道。
时乐一时有些恍惚,当年他们离开时,这宅子明明被暗杀叶知行的鬼漓族人一把鬼火烧了,可如今他眼前的宅子却一如当年,廊檐楣柱完好无损,门前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当年玩闹刻在柱子上歪歪扭扭的锦鲤画儿都不曾变过。
萧送寒轻轻的勾了勾手指,印在门上的暗咒闪了闪,瞬间失了效用。
时乐皱眉:“这宅子两年前被一把鬼火毁了,如今不知谁打理着,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从门上的暗咒来看,想必是我这闲得蛋疼的侄儿没错了,他可没少来。”
说话间两人进屋,屋中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没怎么变过,唯一让时乐有些诧异的,是院子里原本他留给秋觉种草药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片池塘,凑近一看,池中一阵水响,数百只的锦鲤摇着尾巴,随着人影凑到岸边,在夜色里红的金的白的十分耀目。
当年,他也就无聊随口同萧执一说,想在院子内挖个池子,中间用水榭隔开,东池养些锦鲤种些荷花观赏玩乐,西池则养些鲤鱼鲫鱼,懒得去买菜就在家中网鱼吃。
可过了这些年,时乐早把零零碎碎的琐事忘干净了,只有萧执记在心里。
“我这侄儿,那些年多亏你照料了。”
时乐笑了笑没答话,把萧执送回他先前的房间,可刚将他从背上卸下放于榻上,时乐离开一步,那家伙便在榻上迷迷糊糊的呻吟,似痛苦之极。
时乐纳闷,试探性的再次坐回榻边,萧执果然止住了胡话,安安稳稳的睡着。
萧送寒饶有兴味的看着两人发问:“他向来如此黏你?”
时乐不甚在意的如实作答:“倒不能说是黏,先前是十分看不惯我,处处想寻我的不开心。”
萧送寒啧了啧:“真不知他这逞强的性子惹人厌的脾气像谁,这张脸倒是十足十像他娘。”
如此说着萧送寒来诊脉,手指搭在腕脉上眉头越拧越紧:“这孩子究竟过的什么日子?体内气机乱窜如一锅粥,身上积了五花八门的毒,没被反噬已属万幸,现如今垮下来倒是好事,起码能休养休养。”
闻言,时乐有些困惑,印象里萧执虽痴迷修行,且是涂煞宫人,但从不因急于求成,十分舍得耗费心神下苦功夫,按理说不应该如此不堪才对。
萧送寒似看出时乐的疑惑,淡声道:“是他执念太重,生了心魔。”
“心魔?”
“若不好好纾解,这孩子就废了。”
屋中空气一时有些沉闷,时乐侧过头看躺在榻上的萧执,一头白发将那张孤冷绝艳的脸映衬得更加苍白,了无血色,他眉头紧拧,似沉在噩梦中痛苦万分。
时乐坐在榻边,不甚温柔的伸手揉开他的眉心,本想吐槽一句,萧执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大多是因为他那坏脾气坑了自己,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乐儿,你若累了便去歇息,这家伙放着没事儿的。”
可时乐前脚刚走远一点儿,躺在榻上的家伙就开始哼哼,萧送寒见状忙嫌弃道:“这小崽子倒是比我能撒娇缠人。”
时乐淡声道:“以前被惯的。”
时乐留下萧执一人在迷迷糊糊哼哼唧唧,又将萧送寒安置在秋觉以前的屋中,才回他自己的房间,发现枕巾被褥都和当年并无二致,连柜子里的衣衫都摆得和当年一样,且周遭事物一尘不染,柜子里还塞了银票银子……
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人心生恐惧,就似这两年的时光凭空消失了一样。
时乐心中涌起了各种可能性,他不明白萧执何必做到这种地步,千方百计让笠州的屋子保持原本的模样……?
抛去纷乱扰人的想法,时乐去准备洗澡水,简单的洗漱后倒头一睡,什么事明儿再说。
躺在熟悉的榻上,各种奇怪的猜测又涌上心头,时乐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婆婆妈妈,辗转一番索性坐起入定,还专门挑了最复杂的心法调息,体内灵力迅速流传,不多时他已累得额角浸汗。
天将破晓,这会儿他是真的累了,在薄明的晨光中倒头就沉入深眠。
夏日天热,榻上铺了草席,时乐睡觉也不安分,东滚滚西蹭蹭,睡暖了一处又移到另一处,直到他触到一个冰凉凉的物体,舒服的将手脚搭了上去,就睡安稳了。
翌日午后,时乐迷迷糊糊转醒,整个人又下意识的朝那冰凉凉的物体蹭了蹭,真舒服,不仅凉爽,还软乎。
如此满足的想了想,时乐心中一跳,惊觉不对,从迷糊中倏忽转醒。
他睁开眼,眼前这人眉眼紧闭睫毛浓长,在午后明亮的天光中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如此好看的脸,除了萧执还有谁呢?
所以问题来了,这家伙是怎样以昏迷的状态走出屋子穿过回廊推开房门睡到他床上的?
更可怕的是,时乐自己还无知无觉的整个人挂在对方身上。
他难堪的咽了口唾沫,艰难的向后移了移身子,还未挪多远,手就被萧执一把握住。
“……!”时乐做贼心虚,脸蹭的一下红了起来:“大小姐,你醒了?”
对方并无回应,只有手紧紧抓着时乐的手。
时乐将两指搭在他腕脉上,确认这家伙并没有从昏迷中清醒,更觉不可思议。
所以说,萧执怕是以梦游的方式寻到他屋里来的……
此时萧送寒已经在回廊处哼起了小曲儿,脚步声渐进,他在窗外喊了一声:“乐儿醒了没?邪门了,方才我去执儿屋中看,他不见了。”
时乐盯着身侧沉静的睡美人,揉了揉太阳穴道:“没事儿,他躺在我榻上。”
“什么?”
“你侄儿,如今,躺在我榻上。”
“……”
萧执昏迷了三日,也以梦游的状态黏了时乐三日。
每次时乐醒来,身边总是多了一个凉飕飕的人,如此一来二去他也习惯了,他睡他的,横竖梦游的人也不会来烦他。
时乐睡觉不安分,还有好几次,昏迷不醒的萧执被他踢下了床……
有次萧送寒来看侄儿的伤势,发现这俊俏侄儿的额角生了一个大包,似笑非笑的问时乐:“昨夜你打他出气了?”
“……我没有。” 时乐冤枉,他才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顿了顿又漫不经心道:“怕是他夜里自个儿滚下床的。”
萧送寒笑得一双眼睛都眯了起来,煞有介事道:“挺好的。”
“哈?”时乐不明所以,哪有叔叔对着脑袋磕出大包的侄儿说挺好的……
“我是说,你同执儿关系挺好的。”
“……”时乐本还想狡辩狡辩,嘴唇动了动又作罢,担心自己越描越黑。
萧送寒难得露出迟疑的模样:“乐儿,老实说,你同执儿有没有……”
他欲言又止,尴尬的挠了挠头。
时乐一时有些发懵:“有没有什么?”
“你是他侍见,所以……”
“我呸! ”时乐总算明白萧送寒所指,登时有些无所适从:“没有的事。”
萧送寒突然感叹道:“那执儿他倒是忍得住。”
“……”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
“万一你被我吓跑了,这孩子醒来不得把我扒皮抽筋的?”
顿了顿又道:“今后你有何打算。”
时乐想了想道:“寻个安静之所住下,再不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
“那,要不你等执儿他醒来再离开?”
时乐沉默一瞬,点头:“行。”
萧送寒但笑不语,心道我这侄儿醒来能放你走么?如此浅显的道理,如此明明白白的心意,可聪敏如时乐却看不清,当局者迷正是如此。
过了五日,这位萧送寒口中十分能忍的侄儿终于睁开了眼睛。
彼时时乐前脚刚出门,打算到归燕楼去买一些下酒菜晚上和二爷共饮。
萧执醒来不见人,立刻蹭的一下坐了起来,因为起的太急,一阵头昏目眩眼冒金星,险些滚下床来。
“时乐! ”
叫了一声无人应答,萧执开始额冒冷汗,这一年来他无数次从衍梦草编织的梦境中醒来,独自面对荒凉的现实。
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吗?
回廊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萧送寒还未进屋,声音就飘了进来:“可算醒了,你也太能睡了。”
萧执逐渐灰败的眸子又渐渐有了神采,他紧张又忐忑的望向萧送寒:“时乐呢?”
萧送寒看侄儿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生了调侃之心,微微挑眉:“你又做梦了?”
闻言,萧执整个人脸色迅速暗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抓住衾被的五指微微颤抖。
“行啦行啦,乐儿出门买吃的了。”萧送寒看不下去了,没憋住立马说了大实话。
话音方落,萧执骤然从榻上一跃而起,脚步不稳的朝门外走去,萧送寒怔了怔,立马将这试图往外走的疯子揽住扛在肩上,不轻不重的再次扔回榻上,还一边碎碎叨叨说身子这么轻算什么男人……
萧执面沉如水,冷声道:“做什么?”
为防止他灵流乱窜走火入魔,萧送寒早早封了他的灵脉,如今的他和普通人无异。
萧送寒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那你又想做什么?”
“你管得着?”
“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
“追上去,半路晕倒再让乐儿将你背回来?”
“……”萧执眸色转暗,无言以对。
萧送寒啧了啧:“你这任性的脾气真是不讨喜,也难怪乐儿不想再沾惹你。”
“……”萧执嘴唇紧抿,片刻低声道:“我可以,改。”
萧送寒看侄儿这副紧张的模样,突然也生了玩闹之心,笑微微的:“你改得了么?当年这么不珍惜他,毁他灵脉又对他下蛊,别怪二叔我将他抱走暖床去了。”
萧执气得嘴唇发白,不动声色的回望他笑嘻嘻的二叔,片刻,抡起拳头砸向萧送寒的右脸,淡声道:“滚。”
这一拳,很扎实。
另一边,时乐揣着萧执留下的沉甸甸的钱袋,到归燕楼打包了六七样菜,还捎了几壶荷花酿,正兴致勃勃的往回走,突然面色一沉,轻描淡写的勾了勾手指,身后不远处即刻腾起一簇淡蓝的鬼火。
不多久,地上多了些许银白的粉末,是隐踪莹燃烧的灰烬。
时乐弯腰用食指沾了些粉末用灵识勘察,却寻不到主人的标记,他眉头轻微皱了皱,是谁一直藏于暗处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心念电转间,时乐扬了扬手,地上的粉末重新凝成一只隐踪莹,半明半昧的消失于夜色中。
将事儿处理干净,时乐继续提着酒菜回到宅子,彼时明月东升,照得院子一片白,萧送寒正坐在廊下,用棉布包裹草药敷脸。
这些草药还是当年秋觉种下的,这段时日,萧执一直料理着,遂也茁壮成长。
时乐进了院子,看萧送寒一边捣鼓草药一边敷脸,奇怪道:“二爷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借着月色灯影看清萧送寒肿得老高的右腮帮子,诧异得将未说完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萧送寒苦兮兮的抬起头,撇嘴:“那兔崽子醒了,一醒来就打我。”
时乐唇角抽了抽,没憋住噗的笑了:“你们叔侄俩在家怎么打起来的?”
“……我就和他开个玩笑,谁知道他下狠手,幸好事先被我封了灵脉,要不然怕是把我的头都给打掉了。”
“……牙没掉吧?”虽然知道这会儿笑有点不厚道,但时乐实在是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