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会这么想的也不仅是心思多疑的沈霁,仔细地观察着少年的表情,叶李氏恨不能直接用眼睛在对方脸上剜出个洞来。
但以林果那磨练了几百个世界的演技,断然不可能让一个小世界的路人看出什么破绽,于是,在“确定”不是少年所为后,叶李氏便连唇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尽。
人为的算计她不怕,可这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对于叶李氏这种心中有愧的人来讲,便是足以催命的毒|药。
意识到气氛不对,叶父连忙让人把那牌位递到林果的手上,可不知怎地,那牌位却忽地直直飞向叶李氏的位置,而后“轰”地在对方面前燃烧起来。
松木遇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叶李氏僵在原地,几乎能感觉到那种灼热而又滚烫的温度。
火花飞溅,怕被那烈焰和火星毁了容,叶李氏惊慌地起身,噔噔噔踩着绣鞋向躲去,她的动作太大,乃至直接带翻了身后的红木椅子。
小腿被磕的生疼,裙角又被椅子死死压住,叶李氏脚下一个踉跄,便狼狈且形象全无地跌坐在地。
腰部重重撞在椅子上不规整的部位,叶李氏忍住钻心的剧痛,仍旧坐在地上不停向后躲避着那块逐渐烧成灰烬的牌位。
“你这是在做什么!”
叶父羞恼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叶李氏晃了晃头,只觉得自己被恐惧充斥而浑浑噩噩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一点。
“灰、那牌位自己烧成了灰!”尽量维持声线的平稳,叶李氏抖着手指向那捧灰白到像死人肤色的粉末,“是那个下贱胚子、那个下贱胚子回……”
话音戛然而止,叶父的那声怒喝就如佛寺中敲响的一声钟鸣让女人的脑海逐渐清明,揉了揉眼睛,叶李氏定睛看去,身前哪还有什么木灰的影子?
青衫少年抱着牌位坐在远处,表情愤恨的仿佛要冲上来咬自己一口,一旁的白衣青年牢牢按住对方的肩膀,脸上也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小厮婢女、丈夫女儿、甚至还包括那个从小被她疼爱到大的侄儿,所有人都一脸惊诧地盯着自己,模样好似在看一个突然犯病的疯子。
“是幻觉……?”不解地低头自语,叶李氏一时竟分不清眼下的情景是真是幻,焦木难闻的味道仍旧挥之不去地残留在她的鼻尖,叶李氏猛然抬头,一双杏眼竟然有些骇人的发红,“到底哪个才是幻觉?!”
“看来令夫人是病了,”冷眼看完这一场闹剧,沈霁淡淡开口,“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般恐惧,想必令夫人心里一定藏了许多亏心事。”
“对尧儿母亲的……或者还有对尧儿的?”
后宅不宁,这如果是闹出去自己还不知道要怎么丢人,联想到此处,叶父忙不迭地解释:“贤婿误会了……”
“误会?!”从进了屋后便没说过几句话的少年尖锐地提高嗓音,他单手指着地上崩溃的女人,一脸不敢相信地看向了叶父,“您没听见吗?她在骂我的母亲是下贱胚子!”
“可她毕竟也是你的嫡母,”端起所谓父亲的威严,叶父极力在两方之间和着稀泥,“你嫡母她怕是魇了,为父这就叫人送她回房。”
“娇娇,还愣着做什么?!”冲满身茶水的叶娇娇使了个眼色,叶父厉声道,“还不快去送你母亲回房!”
“我不走!你们都是假的!是假的!”奋力地推开要上前扶自己的侍女,叶李氏挣扎着起身扑向林果怀里的牌位,“都是这个晦气东西!我早知道它不是个好的!”
“能烧一次便能再烧第二次!一个死物,我难道还真的怕了你不成!”
发髻散乱的女人气势汹汹地扑向站在原地像是被吓傻了的少年,用力将人向后一拉,沈霁抬起一脚便踹飞了对方。
“谁给你的胆子碰我的人?!”
礼节的笑意不再,沈霁的脸色沉得像挂上了一层寒霜,见自己的母亲受伤,叶娇娇顾不得身上的烫伤,立刻指着沈霁的鼻子骂道:“你又算什么东西,一个不受宠的病痨鬼,也敢……”
“娇娇!”肃声喝住脑子发热的女儿,叶父压下满腔火气冲沈霁笑道,“回门的大喜日子,贤婿这又是何意?”
“大喜?可我却见这家里从头到尾都没人欢迎我的尧儿,”淡淡地瞥了一眼叶父,沈霁古井无波道,“既然令爱这么看不上沈霁,那么我们两家人此后也不必往来。”
“沈霁不是长舌之人,今日这些礼物就当是全了你们和尧儿这多年的‘情意’,日后有事无事,尔等都不要再到沈家的府上来。”
“凭什么?!”被沈霁这样高高在上的语气一激,叶娇娇立刻不管不顾地撒起泼来,“一个外姓,你凭什么来管我们叶家的家事!”
“就凭我一句话便能让你父亲灰溜溜地滚出京城。”
反驳的话尽数噎在喉间,叶娇娇好似被人扼住了脖子,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恐惧。
“觉得沈某无官无职是在大放厥词?”轻声一笑,沈霁眸如寒冰地环视一周,“那你们就大着胆子来试试。”
抬眼示意抱琴跟上,沈霁掰开少年气到发抖的拳头,然后牢牢地与对方十指相扣。
“我们走。”
一对璧人相携离去,只留屋里一片哄闹过后的狼藉,李从华看着自己妻子被这场面吓得脸色发白的模样,到底还是狠心咬牙追了出去。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叶尧会在这么短短一个月内就变了心!
若是对方真的爱上了沈霁,那他们这么多年的情谊又到底算什么?
瞧着男人匆匆跑出去的背影,被对方松开手的女人缓缓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压下了某种一闪即逝的狠色。
第四十四章
44 第四十四章
“尧儿!尧儿你等等!”
身后传来某人急促而又腻歪的喊声, 林果察觉到手间突然收拢的力道, 无奈感慨这个原主的渣前任还真是会给自己找麻烦。
无动于衷地抬步向前,林果继续撒娇似的和沈霁说着刚刚的委屈,直到快步而来的李从华快拽上他的手臂, 林果这才被男人带着侧身停下了脚步。
大抵是被沈霁之前的飞起一脚吓到,看到对方不耐地皱起眉, 李从华先是条件反射地后退了几步, 然后才强撑底气道:“我有话要和尧……表弟说。”
在男人那样凌厉的眼神中,李从华舌头打结, 不由自主地换了对少年的称呼。
“要说什么便在这里说吧,”步子都没挪动一下, 林果站在沈霁身侧平静道, “相公他不是外人,我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他。”
“你就这么快变了心?!”被对方无所谓的态度刺激, 李从华完全不顾少年日后的处境,上来便劈头盖脸地指责, “那我们、我们以前又算什么?”
“表哥怕是误会了什么, ”好笑地抬眼看了一眼李从华, 少年礼貌而又客气地回应,“我很感恩表哥幼时对我的照顾,但有些事,表哥还是不要思虑过多为好。”
不能接受自己才是被戏耍的那一个, 李从华激动地上前一步:“表哥?误会?你我之间曾经的情谊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毫不客气地抢白,少年浅棕色地眼睛忽地变得阴沉, “如果真如表哥所言,那现下屋子中坐着的那位夫人又算什么呢?”
“你在这里胡说八道,就不怕令夫人心伤动了胎气吗?”
原来是在担心自己的子嗣吗?似乎突然理解了少年这番作为的用意,李从华忽地安静下来,甚至还对少年露出了一个“我懂你”的微笑。
这人又在心里自我脑补了啥?恶寒地打了个哆嗦,林果表示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脑回路,为了不引起误会,他立刻又张口补上了下一句话:“还有那些药方,看在表哥幼时对我多曾照顾的份儿上,我便将它们尽数赠送于你。”
他就说,就算他娶了别人,叶尧的这颗心也还是他的,得意地瞥了一旁神色不佳的沈霁,李从华脸上满是令人作呕的沾沾自喜。
“……恩怨两清,日后我会拿出更好的药方给相公,”安抚地蹭了蹭那越收越紧的手指,林果不慌不忙地继续,“至于表哥手下的药店,还是尽早做好关门歇业的准备吧。”
清楚地知晓若关了那家药店自己会损失多少,李从华再顾不上那些风花雪月的儿女情长:“你居然还有私藏!?”
瞧这话说的,好像这药方原本就是他的一般,被李从华的不要脸震惊,林果不禁心疼起那个眼瞎看错人的原主。
在他看来,李从华对原主的感情从来都不是真正的爱,仿佛在路边捡起了一只淋了雨的野猫,在双方地位极度不平等的情况下,对方享受的不过是那种施被原主仰望后所带来的好处与快|感。
但现在这个全心全意仰望着他的少年却变了,对方不仅有了一个比他更优秀强大的依靠,甚至连自己也新生般地变得光彩夺目。
这样大的落差,想也知道李从华会受不了地爆发,尤其是知道少年在没出嫁前便对他有了防备,这更是让李从华有了一种被人耍弄的错觉。
“珍惜现在的好日子吧,”收回落在李从华身上的目光,少年仰着头转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亏心事做多了,总归要出来还的。”
“你说对吗?”
“表哥。”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从华竟从对方身后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女人身影,对方一袭白衣披散着长发,一双脚竟还烟雾般地连接在少年手中漆黑的牌位上。
就在李从华注意到女人的一瞬间,对方突然转动脖颈抬起头,露出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
“啊!”
惊恐地尖叫出声,李从华一屁股坐在地上,终于理解了方才姑母的疯癫从何而来。
原来亏心事做多了,竟真的会碰上鬼吗?
“他怎么了?”听到背后那堪称撕心裂肺的惨叫,少年脚下一顿,就想好奇地回头去看,“生气的我有这么可怕?”
“生气的你可不可怕我不知道,但生气的相公一定很可怕,”轻轻扶住少年想向后转的脑袋,沈霁带着对方大步将叶家的一切抛在身后,“别回头,向前看。”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过于蹊跷,无论这世间是否真的存在鬼神、而这鬼神是否又真的是在庇佑叶尧,他都不曾改变过自己的心意。
管他神鬼漫天,他沈霁自己的人,定然要由自己来护。
糟了,玩得太嗨就忘了给自家这位及时顺毛,跟着对方坐回马车,林果不禁在心里偷偷吐了吐舌头。
不过能看到叶家众人这么滑稽的一出,他也总算是为原主出了一口恶气。
[那还不是我定向投影做得好,]重重地哼唧一声,暗中配合自家宿主演戏的零十一骄傲道,[那么多电影电视剧我可不是白看的,论起吓唬人的名场面,我的数据库里少说也有一个t。]
[好好好,你就是我最得力的小助手,]眼神复杂,林果摸了摸手中那块难辨真假的牌位,[复制牌位花了多少积分,你直接从我的腰包里扣。]
可怜原主,竟是连这最后一点念想都没能留下。
“别难过,”见少年神情低落,沈霁抬手摸了摸对方的头,“回去我就着人安排法事,日后一定同你一起精心供奉。”
“就和我娘的牌位放在一起好不好?”嗓音温柔,沈霁尽量逗着对方多说说话,“这样她们在下面还能有个伴儿。”
“相公娘亲的牌位也没能放进祖祠吗?”如男人所愿地好奇反问,林果是真的没料到沈霁身上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沈霁生母虽是被人下毒害死,但在明面上对方只是因为身子骨弱才过早地香消玉殒,德行无亏,又是沈父第一任正牌嫡妻,无论怎么算,沈霁生母的牌位都应该放在沈家的祖祠。
“我把它偷出来了,还有我母亲的棺椁。”面无表情地替少年解惑,沈霁像是完全不知自己的行为有多惊世骇俗般平淡,“在我还未及冠的时候,我便一个人去把它挖了出来。”
“我不能忍受她躺在沈家人的地界,更不能忍受往后她还要长眠在沈灏和沈齐氏的身侧,”露出少商穴上的红点,沈霁轻笑一声,“你不是说这毒往往只用在女子身上吗?没错,最初那个中毒之人的确就是我的母亲。”
“沈齐氏在她怀孕之初便下手用了这毒,可惜我命大,除了从娘胎里带来的病根,竟然没有一点夭折的迹象。”
静静靠进男人的怀里,少年心疼地小声道:“这毒是绵长的慢性毒药,娘亲和你一定都受了很多苦。”
苦?没错,那段日日被劣质药材熬煮味道充斥的日子、那段和娘亲一起蜷缩在床榻上发抖的时光,都一点点成了沈霁心头洗刷不掉的怨恨。
原本他还对那个偶尔来看望自己的父亲抱了一点希望,但在娘亲濒死时挣扎跑去求对方找太医的沈霁,却无意间在窗外听到了沈灏和沈齐氏的对话。
黑云压城,凄风苦雨,那两个人就在温暖舒适的卧房内,商量着娘亲死后怎么将沈齐氏扶正。
那是沈霁第一次知道所谓的“真爱”,他知道了娘亲不过是沈灏向上爬的一个工具,也知道了他们的死得到了沈家所有人的默许。
但沈霁还是跪了,那日大雨,他在沈灏主卧前跪了整整一夜,却还是没能等到对方的一个点头。
自那之后,沈霁大病一场,死里逃生后便对沈家再无半分感情。
他学会了如何无害的笑,学会了如何和沈家之外的人打好关系,更学会了如何透支自己本就残缺的生命去换取更大的权利。
在母亲走后又没遇到少年的那段日子里,沈霁的人生便只是为了复仇而活。
不是没想过直接要了那两人的性命,但比起自己和母亲曾经吃过的那些苦,痛快的死去对那两人来说简直是一种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