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浅笑着应了一声,支着鬓角握着线团小步回了大房的屋子。
方氏不忿的看着大房阖起来的门,知道这门一关不到吃晌午饭的时候 2 页, 是不会开了。扭头要跟方老太抱怨两句,方老太却已经先躲一步去了后院喂鸡喂猪。方氏愤愤一跺脚,却只能无可奈何的一头钻进火房,心里还给自己找场子。
季江马上就醒了,得吃饱喝足下地里才能干得了活儿,她才没那闲工夫跟徐氏生这闷气。
季家虽然有二十亩地,却只有三房和季灯能下地种田,二十亩地想要赶着时令种完,显然是异想天开。
无奈何,季老秀才便分出了一半租给村里人,每年年末收租便是了。
饶是如此,对于只有季江一个壮劳力能翻地的季家而言也很是吃力,季江一口气不歇的从早干到晚也要拖好几天。
因此,季海三人走了没几步,季江也从炕上爬了起来,吃了一大碗方氏熬的糊涂粥,又拿了个巴掌大的馒头抹着嘴便下地去了。
方氏给季江做完了早饭,便开始里里外外的收拾。后院喂牲畜的活儿是方老太才能干的事情,但方老太只管喂不管弄,剁猪草拌糠都找了熳姐儿和方氏来弄。把前院后院都扫了,堂屋火房擦抹了,一番功夫下来,哪怕有烟哥儿帮着,额上也是沁出了汗意。
从后院过来的熳姐儿见了,上前就要接过帕子来,方氏却一拐把熳姐儿往屋里撵,
“好不容易不用去山上省下了功夫,还不赶紧回屋绣你的帕子去,我让你留在家里就是让你擦桌子洗碗的?!”
熳姐儿被喝了两句,伸出去的手就收了回来,视线悄悄瞄了一眼抱着一摞臂粗柴火歪歪扭扭吃力往火房走的烟哥儿。
磨手的活计,方氏能不让熳姐儿做就叫烟哥儿顶着,怕在她出嫁前弄粗了她的手遭未来夫家嫌弃,对烟哥儿却一点儿不在乎。要不是家里还有灯哥儿在,只怕连劈柴也是要让烟哥儿干了的。谁让烟哥儿是个哥儿,不如女娃能生儿子,偏偏还比女娃力气大,多少人家都是当男娃用,拖到十八九岁再当个女儿嫁出去换彩礼的。
熳姐儿一个姑娘家,就是换得的彩礼也比哥儿家高些,方氏自然更爱护些。
何况方氏还指望着熳姐儿好好练刺绣功夫,到时压徐氏一头好给她长脸,熳姐儿于是低低应了一声,回屋拿起了绣筐,坐在窗边细细绣了起来。
方氏满意的点点头,地里的活儿有季江和灯哥儿干,家里的活儿她和烟哥儿多干一点,熳姐儿就能省下功夫来多做做绣活儿,哪怕比不上徐氏一方帕子卖十文钱,将来嫁出去日子也能好过些。
就是烟哥儿,方氏也打算着让在出嫁前两年好好养一养身子,将来嫁到夫家才不会受嫌弃。
至于剩出来的活儿,方氏并不担心,有灯哥儿和季小妹在,哪里会找不见人干。
提到灯哥儿,方氏抬头瞅了瞅天色,眉头皱了起来嘟囔道,
“奇了怪了,灯哥儿怎么还没回来?”
往常这会儿,灯哥儿早就采了野菜割了猪草回来,追着季江下地去了,今天怎么晚了。
方氏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别不是老实到呆傻的人也起了偷懒躲闲的心思。
方老太作为季家第二大的人物,在季老秀才住在县城的时候,自然就是季家的一把手。除了能卖银子的猪和鸡能劳动方老太动手,别的一概沾不了她的身。
方老太也不像村里老妇一般爱闲聚一处或串门说东家长道西家短,只在家里转悠来转悠去视察儿媳孙女们的活计做的怎么样,其他时候就躺在屋子里不出来,也叫熳姐儿和烟哥儿能松口气。
等着天光大亮,方老太从屋里头又出来,扫视了院子一眼,随口问菜畦里弯腰侍弄菜叶的方氏,
“灯哥儿兄妹回来了没,怎么没听见动静。”
方氏直起腰来,闻言撇了撇嘴角道,
“没见呢,我这半天就一直在这前院里忙活,灯哥儿要是回来了我怎么能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上哪儿躲懒去了。可见平时看上去再老实的人心里头也是泛着猾的,也不想想不干活儿家里吃的喝的从哪儿来。”
方氏也不是真对季灯就有这么大意见,不过是借着灯哥儿这茬儿指桑骂槐说给大房屋里的人罢了。说到后面,更是提了嗓门儿。
方老太对这个侄女的小心思一清二楚,却避开不谈,毕竟这事儿掰扯到死也得不出个丁卯来。只吊起苛刻的眉梢眼角瞥向院门口外的土路上,村里拖着鼻涕花着脸的娃们偶有嬉闹追打着路过,却始终没有灯哥儿兄妹俩的身影。
天光越来越亮,眼见着季江已经该在地里翻地下种了,方老太的脸色越来越黑,骂道,
“兔崽子心真野了?都这会儿了还不回来,耽搁了地里的活儿咋整?!”
真是跟了他俩那爹一个德行!都是面上老实心里尖猾的!
方老太咬着牙心里怒涛不平,老二季河打小就爱投机取巧,不听他们夫妻俩话,大了更是骗着他们从人牙子手里娶了个奴婢出身的哥儿回来,这对于看中面子更甚命的季家人而言,就是如鲠在喉的丑事。
虽然这几年灯哥儿在家里在外头一副愚笨模样,谁说是不是跟了老二一样心里憋着坏的!这装模作样的竟是险些把她都骗过去了!
方老太正在气头上,就见一高一低两个小人儿出现在了院外的小路上,待走的近了,才看清是灯哥儿兄妹两个。
方老太定睛一看,火气蹭蹭又要往上涨。只见兄妹两人的衣服上滚的尽是灰,还有几处勾破了只剩条条丝丝,露出里头的胳膊腿儿来。
还不等方老太伸手去揪季灯的耳朵,季灯先一步扑上前塌了脸就开始哭,
“奶啊――奶――我俩差点就回不来了――”
季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瞧着很是可怜。方老太伸出的手顿时尴尬的顿在了原地。
季灯一见,哭的更是起劲,却是不经意般注意着方老太的脸色。嚎啕了半天,眼见方老太就要开始不耐烦,这才止了止哭腔,抽抽噎噎的把话说清楚,
“山边儿的野菜都叫人给采完了,我和小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就往山里头走,结果没看见坡,一脚踩空就给滚下去了,要不是有个藤能抓着上来,我俩就再也回不来了,哇――”
季灯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的干着活儿,吃苦受累都不吭一气,方老太早就习以为常,把人当季江一般用。如今季灯这么一哭,方老太才恍惚想起来,季灯今年也才十四,虽然眼见着到了说亲的年龄,却还是个娃。
4.第四章
季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季小妹被哥哥骇了一跳,却渐渐被季灯带的也红了眼眶,想着死了的爹和阿爸,想着天天吃不饱还要担惊受怕,顿时也红了眼眶,跟在季灯身后抽抽嗒嗒的哭,灰迹血迹在脸上被泪水冲出一道一道,看着狼狈不已。
门口被季灯哭声吸引过来的邻居瞧了,七嘴八舌对方老太道,
“孩子怪可怜的,快让回屋歇歇吧,收收神,还有这个小的,更是得操心着些。”
“没了爹和阿爸的娃本来就过的苦,方老太你该对人家更好好疼些才是啊。”
邻居指了指拽着季灯衣角抽抽嗒嗒的季小妹。
门口的婆子阿么纷纷附和,也有人挑事儿道,
“那山深里连七八个壮汉子结伴都不敢去,方老太你咋就敢让这俩娃去,就算孩子是个哥儿和女娃也没有这么作践的理儿啊。”
方老太脸皮一臊。季家家底空空,能多采些野菜,就能多省下粮钱给季老秀才四个买笔买书。可村里头富户没几家,大多勤俭度日,山边儿不要银子的野菜自然早早被采光。
但山里边足足有五六年没人进去过了,野菜菌子啥的肯定都堆成了山,方老太心馋不已,便叫季灯多往里走走。
至于吃人的大虫野狼,方老太想着好几年没听过了,再加上又不是她去采,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这事儿说出来方老太就成了苛待孙儿孙女,这名声传出去等季老秀才回来听了定要教训她。方老太面皮一抽,心底对季灯兄妹才升起的几分怜惜顿时烟消云散。
这边儿季灯虽然抹着眼泪,却一直悄悄打量着方老太的神情,见方老太被人戳穿本性面露难堪,心下忍不住一阵畅快。
要不是怕说多了被方老太看穿,季灯刚刚就想更明显的提一提他们兄妹被方老太逼往深山去的事儿,好在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全了季灯一番心思。
季灯心里活泛,面上却对方老太抛来的眼色视而不见,装作不知事的抽泣不止。
眼神抛给了瞎子的方老太顿时气了个倒仰。
老二是个鬼滑头的,老二夫郎也是个心思多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榆木疙瘩!要是她的阿焕,肯定就晓得出言打圆场,先把季家的面子圆过去再关起门来慢慢说。季灯这个木脑子就知道哭!
方氏虽然懂方老太的心思,奈何是个嘴笨的,早就被方老太三令五申外人面前不准开口,只能怏怏站在原地。
至于熳姐儿和烟哥儿,自然就更不敢触方老太的霉头,躲在角落里一步也不出来。
方老太吐了吐胸中浊气,硬梆梆的对看热闹的一众邻居道,
“少在这儿瞎掰掰,我家四个读书人,花销大,是孩子想多摘点体贴家里人,咋就成了我逼得,你们嘴皮一碰话随便说,我就成了恶人?!忙你们自己的去,少盯着我家酸!”
说着,方老太就把院门一把关上,将人和叽叽喳喳的声音都挡在了门外。
门外人不屑的撇撇嘴,谁不知道季家人疯魔了,二十亩地的粮几乎全都搭进私塾里头去,顿顿吃糠咽菜,至今为止却也就读出来一个季老秀才,却也只是一个穷酸秀才而已。
季家表面看着风光,可内里却不见得能吃饱喝足,要不是不用交粮税,只怕日子更是难过。前几天季海去考试的钱听说还是季老秀才跟人借的,方老太却还自欺欺人在他们面前炫耀,当村里谁不知道季家的底呢!
村里人各回各家,各去各地,一路上忍不住把季家这事儿提出来当笑料讲。
人家把季家当笑话的讲,嗓门一点都不避讳门内的方老太。方老太面皮涨紫,回头看着低着头小声抽泣的季灯就骂了出来,
“嚎丧呢?!你爹和阿爸死了多少年了,这会儿嚎还来得及么?!滚回屋子里待着去,不想待就跟着你三叔下地去!”
季灯抹眼泪的动作顿时一顿,干燥苍白的唇瓣顿时被咬的更是失了血色。
方老太正在气头上没瞧见,只还要再训,方氏连忙拽住方老太小声的劝,
“娘,小点声,别叫外人听得了。”
方老太一噎,没好气的白了一眼季灯,又捂着额头躺回屋里去,吩咐方氏道,
“老三媳妇儿,给我倒碗水来,我要被家里这些蠢货没良心的气昏过去了!跟他那死鬼爹一样!”
方氏应着去了火房,季灯攥了攥拳头,打发季小妹先回屋,自己跟着方氏后头进了火房。
“三婶儿,能不能给我拿个团子吃。”
季灯顶着一双哭的红肿的眼睛看向方氏,声音沙哑不似人样,方氏心软了软,可想到自家的烟哥儿熳姐儿也是见天儿的吃不饱,到底还是硬着心指了指方老太的屋子,
“你奶憋着火儿呢,家里这些东西你奶心里都有数,待会儿过来一数对不上肯定要发火,要不你和小妹先忍忍,晚饭多吃点吧。”
季灯定定的看了方氏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小声道,
“那我倒碗水喝行么。”
方氏端着碗往方老太屋子里去,随口应了一声。
季灯从灶上的大锅里舀了一瓢水,这才默不作声的离开了火房。
路过大房的屋子时,只见大房的房门关的严丝合缝,半分也没有被刚才的一场喧闹打扰到。
与其说季灯兄妹住的是屋子,不如说是个隔间,还是一间堪堪容人的隔间。
二房本来也分有一间屋子,然而在季河夫夫相继去世后,就被方老太分给了季烁季焕当书房用,季灯兄妹从此就只能睡在柴房隔出来的小间里,反正一个是哥儿一个是姐儿,也不需要避嫌,一张木板床给睡觉便足够了。
季小妹躺在床里头揉了揉干瘪的肚子,小声对回来的季灯道,
“哥哥,我饿――”
季家只有男人才能吃三顿饭,季灯因为要下地,早晨也能拿一个乌糯团子,兄妹俩分着吃了总能垫垫肚子。然而今天这份算是泡汤了。
好在之前在山上摘过野果子吃,眼下也不算太难熬。
季灯把水碗递给季小妹,又凑到季小妹耳边小声安慰道,
“再忍忍,明天去县里卖菜的时候就有烧饼吃了。”
季小妹乖巧的点了点头,咕嘟咕嘟喝了半碗热水,肚子里热的舒服些,便闭了眼睛睡去了。
睡着了,就不饿了。
或许是刚刚哭的失了力气,季小妹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入了眠。
季灯把剩下的水一口闷完,把碗送回火房。不然待会儿方老太清点数的时候对不上头,他和小妹今天就连晚饭也没的吃了。
总算闲下来的季灯翻出针线碎布,又开始补兄妹俩划破了的衣服,手下功夫熟练不停,脑中却是杂绪纷乱。
今天晚归这茬儿算是过去了,然而…
季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忍不住心凉。
虽然早就对季家人了解得不能再了解,方老太和方氏今日的冷漠还是叫季灯心酸不已。
如果换作是季焕,别说从山上滚下来,哪怕就是蹭破点皮也能叫方老太和方氏心疼的关心上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