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犹如吞噬了所有的声音的深渊。
持续地蔓延与扩张,海绵一般吸收了所有的动静与光亮。
过了不知多久——
过度的紧张与劳累,使得莫奕竟然不知不觉地在寂静中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所有的灯已经被重新点上了。
莫奕有些愣怔地躺在窄小的床上,即使是耳畔回响着吵闹刺耳的金属铃声,也唤不回他的注意力。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脏污陈旧的天花板,久久缓不过神来。
昨晚……就这么过去了?
莫奕眨巴眨巴眼,感觉依旧没有回过味儿来。
就这么成功地撑过了一夜?
突然,莫奕似乎猛的想到了什么,慌忙地坐了起来,摊开了右手——
他的掌心被硬物硌出了一道不平整的红痕,横亘在白皙的手心内,看上去格外扎眼。
而那个被塞到他手心里的东西还在。
一个圆圆的,漆黑的发亮的半球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看起来像是纽扣,但又并没有扣眼。
莫奕有些怔怔地盯着它,因为过久没有活动的手指有些僵硬,重新缓缓地攥住了。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把莫奕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
“醒了吗?”
莫奕闻言抬起头来,循声看去。
只见宋祁倚着门站着,一双烟灰色的浅瞳看向他,半张脸被门外的灯光打的透亮,轮廓稍微有些模糊:
“5点了,按照时刻表,该是早晨时间。”
莫奕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腕表:
5点一刻。
他匆匆站起身来,顺手将那个昨晚被塞到他手中的硬物揣到了口袋里。
由于昨晚合衣睡着,即使莫奕睡觉极其安分,几乎完全不动,身上的衣物也变得皱皱巴巴的。
莫奕下意识地整整衣装,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对站在那里等他的宋祁低声说道:
“走吧。”
二人顺着依旧昏暗的走廊向外走去,莫奕张张嘴,正准备把自己昨晚的经历告诉宋祁,却只听宋祁正好开口,凑巧地打断了他正准备出口的话:
“手还好吗?”
莫奕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宋祁在询问他受伤的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被裹的像粽子一样的左手,尝试着动了动指尖,一股酸麻的钝痛瞬间顺着伤口传递上来。
莫奕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好多了。”
就在这时,二人遇到了从旁边几个房间里走出来的其他玩家,看样子也准备向餐厅走去。
几人结伴而行。
莫奕只好将准备出口的话语吞回了肚子里。
走到了餐厅时,已经有几人等在那里了。
莫奕不动声色地在室内看了一圈,在心里默默数着人数:还是八个人,和昨晚没有区别。
看来这一夜,所有人都平安度过了。
看到大家到齐了,赵毅成站起身来,开口发话道:“太好了,大家都撑过了第一夜,咱们去领早饭吧。”
莫奕和宋祁跟着人流向前走去,来到了分餐台前。
这次的分餐台上,摆的依旧是一大盆干巴巴的黑面包,只不过旁边用壶盛的,不再是水,而是温热的汤——叫它汤实在也是抬举了它,肮脏的浅黄色表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散发着难闻的泔水味道,稀薄的几乎没什么干物,唯一有价值的只不过是它的热度罢了。
莫奕这才明白,刚才排在他们前面的几人,为什么在领完餐之后一脸菜色地离开,有的人甚至只拿了黑面包。
他脸上神色不变,低头盛了一碗汤,揣了两块面包,跟在宋祁的身后,二人一同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每个玩家盯着眼前的伙食,面色都有些不虞,大家都食不下咽地拒绝着口内粗糙的黑面包,有些胃口娇气的玩家甚至把碗一推,不吃了。
不过一些资深者显然看上去比皱着苦瓜脸的新手们轻松的多,他们已经有了游戏经验,懂得自带食物进副本,不过即使如此,由于能携带东西数量有限,他们的食物资源也不算充足。
所以,他们显然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一个个慢慢悠悠地咀嚼着面包,并不把食物出来招摇。
莫奕面容沉静,低头啃着自己手中的黑面包,思考着等下要不要回去也拆一包压缩饼干。
不过,水分还是要补的。
莫奕的心里清楚,由于游戏副本内是有食水补给的,所以一般即使携带食品,也很少会想到携带饮用水——毕竟过重和占地面积太大是个致命缺陷。
然而,人饿三天能活,渴三天可就说不定了。
莫奕一边冷静地想着,一边捧起那碗尚有余温的汤,一仰脖灌了下去。
他放下碗,脸色也有些难看了。
口腔里弥漫的又苦又咸又酸的奇怪味道,舌面上似乎仍然残留着那汤油腻腻的感受,莫奕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翻腾起来的恶心味道。
毕竟他也算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即使再能吃苦,也是生涩了。
莫奕眉头紧锁,胃里一时也有些翻江倒海。
就在这时,一个什么坚硬的东西抵住了他柔软的唇边,然后被一个巧劲,使力推了进去,磕着他坚硬的齿列,滑到了他的口腔中。
馨甜芬芳的水果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口唇间那股令人作呕的奇怪味道。
莫奕含着水果糖,一边的腮帮子鼓出小小一块,他有些呆地向自己身旁看了过去。
宋祁正襟危坐,垂眸审视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指尖,面部线条板正刚毅,仿佛刚才做出那样举动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莫奕忍不住弯了弯眼眸,低声道:
“多谢了,很甜。”
说毕,他转过脸去,伸手拿起一旁的黑面包,继续垂眸认真地啃着。
看着莫奕调转视线,宋祁也同样抬起眼眸,一双颜色浅淡的瞳眸紧紧地盯着莫奕的侧脸,面色讳莫如深。
他抬起刚刚接触过莫奕唇瓣的手指,上面还残余着水果糖的馨香,那柔软的,由于口渴而略微有些粗糙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
宋祁将指尖送到唇边轻轻舔了舔。
薄唇沉默地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是的,很甜。
·
早晨时光结束的很快。
莫奕从低矮的长椅上站了起来,与剩下的玩家一同向餐厅外走去。
按照时刻表,接下来应该是孤儿院的上课时间。
众人跟着那张破旧残缺的地图的指引,穿过环形的大厅,向着一条走廊的深处走去。
莫奕跟在队伍的最后方,一边沉默地走着,一边在心底里勾画着整个孤儿院的大致轮廓:第一条走廊,也是最长的一条,里面是孤儿们休息的房间和盥洗室,所有的玩家都被分散在一个一个的房间里面。
旁边的第二条走廊最短,只有一个房间,那就是位于走廊尽头的孤儿们用餐的餐厅。
第三条走廊里排列着图书室和玩具室,图书室和教室嵌套在一起——正是他们现在正在走向的目的地。
而第四条走廊,地图上的标注则非常脏污和模糊,甚至有些破损,唯一能够看清楚的,就是在最靠外侧的院长室,其他地方的标注,都已经被损毁的完全认不出来了。
莫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低头向前走着。
口中的水果糖已经几乎完全化掉了,于是他咔嚓咔嚓咀嚼着吃掉了剩下的不规则糖渣,极其丰沛的水果味在口腔内炸裂开来,使他不留痕迹地轻轻眯了眯眼眸。
莫奕其实一直很喜欢吃甜食,但是他向来非常善于隐藏自身真实的喜好,抹掉自己身上特立独行的痕迹,以免暴露自己的弱点,所以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嗜甜的特点。
而进了副本以来,宋祁基本上给他的都是甜食。
莫奕若有所思地抿抿唇,在心底快速回顾了一圈自己进副本之后的表现——确定自己并没有表现出对甜食明显的偏爱。
而宋祁本人又说他并不喜欢吃甜食。
那他又是为什么要揣那么多甜食进副本呢?难道是为了糖果的高热量和便携性吗?
似乎也说得通……?
就在这时,队伍的行进停了下来。
莫奕眨眨眼,把种种不着调的猜测抛到脑海,抬起头看向队伍的前端。
他们此刻已经到达图书室门口了。
昏暗的走廊长而曲折,身后的大厅在遥远的地方闪着一点渺小昏惑的光晕,眼前的半扇门浸润在半昧的黑暗中,门上的标识掉了一小半,另外一半覆盖着陈年的污垢,勉强能够看清“图书室”几个小字。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人有些踌躇。
毕竟上一个男人就是在这里被绞死的。
他深吸一口气,扭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那么多人,撞了撞胆子,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只不过轻轻一拧,门便无声地开了。
很显然,是昨天死去的那人留的门。
阴冷沉郁的味道铺面而来,混杂着陈旧的书本味道,和永远都存在着的灰尘气息。
里面的灯光倒是出乎意料的明亮,令众人不由自主提起来的心都不由得放了下来,看着前面的大家鱼贯而入,莫奕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
他扭头看向身边关着的那扇门。
门楹要比其他房间稍微低矮一些,门框显得粗糙而歪斜,做工极为粗劣,门板的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有在门侧,用模糊不清的蜡笔歪歪斜斜地写着:“玩具室”。
现在不是进去的时候。
莫奕不着痕迹地在那扇门上最后停留了一眼,然后转身跟上了队伍的尾巴,走了进去。
门里的空间不大,有两层空间,深处是图书室,摆放着捐赠来的书籍,而外面的房间则是用来上课的地方。
地面上光秃秃的,没有铺地毯,上面纵向排列着几条肮脏低矮的长凳,和几条长桌,上面空空荡荡,积着厚厚的灰尘。
莫奕站在门边,将整个室内一览无余。
他缓缓地眯起了双眼。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违和感来源于何处。
这个房间和餐厅一样,都太小了。
在最长的那条走廊里,是所有孤儿们休息的地方,走廊里一共有十二个房间,每边六个。
而一个房间里有六个床位,算下来,这个孤儿院应当能容纳七十二个孩子,但是……不管是餐厅,还是教室,这些负责容纳整个孤儿院所有人口(包括护工和孩童)的公共场合,却建了格外小,最多只能容纳一半的人数。
即使这个孤儿院在建好之后,并没有收容够人数,也不该在建设时,就把这些屋子规划的如此狭窄。
这不合常理。
莫奕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个疑问留在了心底。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宋祁,正想将昨天晚上的经历告诉他,却只见宋祁率先开了口:
“咱们分头找一下线索吧。”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其他的数名玩家闻言抬头看向他,纷纷点头应和。
莫奕眸色渐深,将未出口的话吞回腹中。
他怎么觉得……宋祁在刻意回避他想说的话题呢?
可是昨天晚上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应该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这难道是错觉吗?
莫奕深深地看了一眼宋祁,然后转身向室内走去,决心趁早晨的这段时间,将这里好好探寻一番。
他率先走向图书室。
一般来说,有文档资料的地方是最有可能获得有价值信息的地方。
图书室相对于教室较为狭窄,高低不平的地面和歪歪扭扭的墙壁,几乎令人不禁会担心它有突然坍塌的危险。
整个房间颇为阴暗,几乎令人难以视物,墙壁和地面都是光秃秃的,甚至连脏污的壁纸,破旧的地毯都没有,莫奕几乎可以断言,这是整个孤儿院里最简陋的房间了。
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歪七扭八地摆放着两个低矮的书架,上面杂乱地堆着一些纸张和书籍,散发着陈旧书页的味道。
莫奕打开了便携的手电筒,一点晕圆的光瞬间照亮了那一小片区域。
他凑近前来,伸出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堆破旧纸张,轻轻的抖了抖。
厚厚的尘土瞬间扬起,在手电筒的光束下杂乱地飞舞着,莫奕被这数量惊人的尘土刺激的不由得咳嗽了几声,这才缓过来。
书页上覆盖的尘土被拂去,露出下面被岁月斑驳侵蚀的模糊不堪的字迹。
大多数已经被虫蛀蚀的破碎不堪,上面印刷留下的字迹也由于不当的保存而变得极其难以辨认,这里大部分的纸张和书本都是毫无线索的。
莫奕没有泄气,反而更加专注起来。
一般来说,这些文字资料有多模糊,多没有价值,反而证明了,那些没有被毁坏的文字资料的价值。
终于,他在其中一张书本中翻到了些什么。
那是一张薄薄的纸张,随意地夹在书中当做书签,已经发黄变脆了,在手电筒灯光的照射下几乎有些透明。
莫奕屏住呼吸,伸出手,用细长的甚至有些瘦削的手指捏住那张纸张的边缘,把它举了起来。
那张纸上,用拙劣的笔迹画着一个吊着的小人。
而在纸条上下方,用彩色的蜡笔写着错落的几个字母,令人摸不着头脑。
上面所有的笔迹都是陈旧的,落满灰尘与脏污的,甚至还有几个油腻的小手印。和他们每个人手上的那张纸条完全不同——那些纸条上所有的蜡笔痕迹都是崭新的,就像刚刚写好一般。
莫奕是眸子中流光溢彩,有些苍白的面容上也被激动染上了些许的红晕。
现在,这个游戏成为了他熟悉的样子。
而他需要做的,是寻找到另外一张与它对应的,画着绞刑架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