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川抬掌按住烈火灼烧一般的胸口,曲肘撑地半坐起来。他轻咳两声,再扶着身旁古树慢慢起身。
剧本中原主是在醒来后很快就被飞掠而过的明昭无意看见,换做是他,应当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这里四面有山谷围绕,树荫摇摆,微风中已经闻不见邪灵的腐朽之气。
远处传来水声。
陆时川一路停下数次,才缓步走到没有树荫遮挡视线的小溪旁。
他体内仍然有邪气未除,如今不知道多久过去,经脉中钝痛不断,想必很难休养完好。
想到这,陆时川眉心微蹙。
他没有料到封印完成后,邪灵竟会拼得两败俱伤也要出手,这与剧本中的情节并不相符。
没有灵气罩护体,灵力回转又过于缓慢,这一击他其实已经察觉却无力防备。
“师尊!”
从头顶传来的熟悉声音打断了陆时川的思绪,他抬眼看过去,正和收剑飞身而下的明昭对视。
“师尊,您怎么样!”
明昭面上眼底尽是焦急,话落便来到陆时川近前,他扶起陆时川手臂,顿时一惊,“您,您竟重伤至此……”
陆时川转而道:“我昏迷了多久。”
明昭手指一紧,“自师尊从紫霞海域失踪,距今已半月有余。”
与陆时川估算的相差不多,他看向明昭,“宗内如何。”
明昭如实回答:“弟子不知。”他急于帮陆时川疗伤,加快语速解释一遍,“当日师尊封印邪灵之后,弟子于千里镜中看见师尊被那幻象偷袭,便御剑去了紫霞海域,但一无所获,是以又回宗交代师弟师妹们一同下山寻找师尊下落。弟子已有半月未曾回过宗门,望师尊见谅。”
陆时川颔首,念及萧长河等人应该已经开始攻打万剑宗,他道:“走吧,回宗。”
明昭却不同意,“师尊,您的伤势不能再拖延了!”他抿了抿唇,刚才他在说话时以灵力探了陆时川的经脉,可直到此时陆时川都没有半分察觉,他心乱如麻,“待弟子为师尊温养经脉,再启程不迟。”
陆时川闭眼轻咳两声。
他和缓呼吸,疲惫感愈发浓重,清冷嗓音不知觉间掺上些微沙哑,“半日功夫,我还忍得住。”
明昭从未从这张冷峻脸上见过这般神情,他张了张嘴,一句话滑到舌尖,又只好垂眸道:“是,弟子尊令。”
陆时川听到他引剑出鞘的铿锵声,忽又开口:“楚珩在哪。”
明昭扶他跨上剑身的动作微顿,片刻才道:“弟子不知。”
陆时川难以长时间维持站姿,他盘膝坐下,闻言半睁开眼,“他未曾与你一同回宗吗。”
明昭也盘膝坐在他对面,温顺道:“是,从紫霞宗离开后,弟子再未见过他。”
陆时川稍稍意外,但没有继续追问。
明昭顺势提议,“回宗路上,让弟子为师尊疗伤可好?”
“嗯。”
得到首肯,明昭掐诀指向陆时川丹田处,灵力小心翼翼钻了进去。
不多时,陆时川气息渐渐绵长。
明昭以灵力扶住他随之前倾的身体,改坐为跪,将他缓缓扶躺下来,并起双腿便充作枕头,让他能躺得更安稳一些。
灵剑载着两人飞行将近四个时辰才慢慢下落。
陆时川睡到日渐西沉,天色昏黄才醒来。
入目的摆设皆是他熟悉的物件。
这里是万剑宗的宗主寝殿。
外面听不见丝毫声响,显得过于寂静。
陆时川从床上下来。
动作间许是牵扯到了伤处,痛感十分清晰,但比起初次醒来已经大好。
门外这时传来敲门声。
“师尊醒了吗?”
是明昭的声音。
“进来吧。”
陆时川起身时已经发觉身上的衣物被换了新的,连头发沾染的尘土也被清理干净。
明昭进门时看见他扫过衣袖的视线,忙说:“弟子擅自做主为师尊换洗了脏衣,望师尊见谅。”
陆时川也没有太过在意,“辛苦你了。”
“侍奉师尊,是弟子应尽之责。”明昭见陆时川没有怪罪的意思,才继续上前,直到停在陆时川身侧,他转而肃声道,“师尊,弟子回宗时,见到宗内有大批身着黑衣的修者正在与弟子们拼斗,方才拷问之下才知他们的目的便是万剑宗万万年传承下来的珍宝,幸有师尊闭关之前预备的阵法,才不至于被这群宵小得逞。只是,五位长老重伤两位,弟子们也伤亡颇多……”
他握紧手中的灵剑,眼底怒气翻涌,“师尊,您可知策划这一局阴谋之人是谁?”不等陆时川开口,他恨声说,“长老亲口告诉我,此人正是萧长河!他竟装作魔修带着几大宗门弟子闯了进来,被楚珩当场识破。”
陆时川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拯救天下生灵于水火,不论如何,都没人有资格袭击万剑宗,更别提陆时川曾收留了被邪灵逼至几乎无路可走的萧长河与满云宗上下,这等恩情已是如同再造,萧长河此举无异于恩将仇报,最最为人不齿。
明昭回宗时,一场大战已近尾声,他匆匆为陆时川清洗,出门时弟子们正在打扫残局。但即便来犯之人尽数伏诛,也不能让明昭心中的愤怒轻易消散。
而陆时川早就知道会有这件事发生,所以没有太多惊讶,只问:“萧长河如今在何处。”
“他拼死逃脱,楚珩亲自去追了。”明昭说,他冷声说,“弟子不过来迟一步,否则定要取这狗贼项上人头!”
“既然楚珩去追,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不必忧心。”
明昭想起什么,又说:“弟子回宗后便让弟子传信楚珩,他如今应当已经收到师尊归来的消息。”
陆时川扶桌坐下,“也好。”
他的动作让明昭立刻回过神来,“师尊还是不舒服吗?”
陆时川目光扫过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转向明昭,与他对视少时,直到后者忍不住想开口询问时才出声道:“看来是时候让你主持大局了。”
明昭一怔,“什么?”他下意识摇头,“不,弟子——”
陆时川抬指止住他的话,“你无需瞒我。一个无法修行的废人,如何担得大任,我留在宗主之位,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明昭心中一颤,“这天下便是师尊救回来的,谁敢耻笑!”
“莫再多言,此事已定。”
陆时川语气平淡。
可他愈是淡漠,明昭愈是慌乱。
他倏地跪了下来,膝行至陆时川腿前,“弟子愿当师尊的左膀右臂,帮助师尊打理宗门。只求师尊不要弃弟子而去。”他抬手按在陆时川腿上,“弟子一直将师尊当做最亲近之人,即便师尊修为全无,也是弟子最敬重的师尊。”
陆时川沉默片刻。
他如今经脉尽断,与凡人无异,留在万剑宗毫无用处,他的确准备看着明昭办过大典后便离开。
明昭看出陆时川的打算,眼眶微红起来,可他也不愿让陆时川为难,涩声道:“是弟子僭越,师尊如何行事,弟子不该过问。”
陆时川屈指拂去他额前稍乱的一缕青丝,正要开口——
“你们在做什么!”
第八十七章
陆时川闻声看过去。
楚珩微微气喘着站在门前, 他盯着明昭的视线简直要喷出火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昭不想被旁人看到自己在师尊面前露出的脆弱神情, 不由自主别开了脸,恰时蹭过陆时川还没收回的指尖, 正被眼尖的楚珩看个正着。
他火气更盛, 闪身到了两人身前, 抬手就要扣向明昭肩膀。
陆时川伸手挡开了。
他对明昭道:“去吧, 让我和楚珩单独聊一聊。”
明昭又转脸和他对视,“可——”
陆时川在楚珩极为紧绷的眼神中摩挲着明昭的额角,“你该去准备继位大典了。不要让我失望。”
明昭手指微紧,他嘴唇嗡动, 却只能说:“是,弟子定不会让师尊失望。”他最后鼓起勇气抬手握住陆时川的手, 小心又克制地蹭了蹭这只宽厚温暖的手掌,这一刻便无比满足,但他很快收回手, 在楚珩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低声道,“弟子告退。”
话落, 他站起身,绕过楚珩离开了。
楚珩在他出门的下一刻捏诀关了房门,“砰”地一声, 打定主意要让明昭把他的不欢迎听得清清楚楚。
陆时川看着他的动作。
殿内有小小一段平静。
这之后,楚珩走到陆时川身前。
他的脸上完全没了刚进门时的明显情绪,每走一步, 他眸中的光彩便愈发璀璨。
他是在一枪|刺穿萧长河丹田后不久收到了明昭遣人送来的消息,回来的路上他满心焦急、狂喜,但在亲眼见到陆时川真的安稳坐在面前,他又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来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最后他只是说:“你回来了。”
“嗯。”
楚珩就在这一声回应之中定下心来。
自陆时川失踪之后,他没有计算过时间过去了多久,但每日月挂中天时他不论身在何处都会赶回万剑宗,就是为了等陆时川兑现承诺。
然而日复一日,回到万剑宗得到的答案都让他如坠深渊。
直至今日,他终于等回了陆时川。
这断时间以来积攒于心的痛苦、焦灼、萎靡甚至绝望、恐慌,尽在陆时川简简单单一个字、一个眼神间烟消云散。
他极其自然跪于陆时川的腿间,挺着脊梁拥住了陆时川的腰背。
陆时川顺势抬手按在他颈侧。
微凉的指尖让楚珩生出阵阵颤栗。
“你回来了。”
这一次他并非想要什么回答,话落后就埋首进陆时川的胸膛,手臂越收越紧,唯恐再次失去心中挚爱。他曾最不屑属下谈及情爱,认定这样的感情无非只是修道途中的拖累。
可现在他明白了一点。
陆时川是不同的。
“你还好吗,”楚珩低头想要掩饰自己被一层润泽水光覆盖的双眸,就矮身抬手抓住陆时川的手腕,哑声说,“你受了伤,有好转吗……”
陆时川任由他探出灵力。
不必解释什么,楚珩猛地抬起头来!
他漆黑的眸子被水色浸染,一滴还没溢出眼眶的泪被突然的动作甩飞出去,在陆时川的道袍上砸出小小一圈印记。
但楚珩这个时候再也没有精力去顾忌其他,“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又狠狠抿住薄唇,伸手去试探陆时川的丹田。
陆时川道:“调养一年半载,我还有几十年可活。”
几十年,在修者眼中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当初他们双修也只用了仅仅五十年光阴。
楚珩眼底极难得掺进了些微无措,他尤不死心,捏诀又指向陆时川胸口——
被陆时川抬手压了下去。
“不必白费力气,”他的嗓音依旧沉稳,神情惯常淡漠,仿佛经脉尽断、无法修炼的是个与他无关的旁人,“做一世凡人,是我的命数。”
“命数?”楚珩颤声道,“那我呢,我算什么?”
陆时川看着他控制不住泛着红润的眼角,心中暗叹,“你自然还是你。”
楚珩摇头,“不,”他强调,“我不信,你只差半步便能得道飞升,怎会如此轻易就废了修为!”
他忽视胸中越滚越浓的酸涩,强作镇定,“即便寻遍天下,我也会找出解决之法,你怎么可能只做一世凡人,你本该成仙才是。”
陆时川心知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但没有直言拒绝,“也好。”
楚珩握住陆时川的手腕,立刻便能察觉他经脉中空空如也,就如同被滚油兜头浇下,痛苦无休无止一般折磨着他。
他后悔极了,自从陆时川前往紫霞海域的下一刻他就无时无刻在后悔着。
他以为在千里镜中亲眼看着陆时川被邪灵重伤已是让他最后悔的一刻了。
可从来都没有最后悔。
越是去想,他越是不能接受失而复得的陆时川再次离开。
两人一跪一坐,殿内沉默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
楚珩操控灵力最后在陆时川体内走了一个周天,才收势开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沉默时他已经想到了对策,于是重整情绪,神色比一炷香之前轻松许多。
陆时川说:“我会把宗主之位传给明昭。”
他突然提起明昭,楚珩心中十分介意,但表面十分不介意地问道:“你对明昭似乎格外喜爱。”
陆时川不置可否,“他是我最看重的弟子。”
剧本中没有着重描写明昭对原主如何,不过在这五十多年中,明昭对他毕恭毕敬,从未有任何怠慢之处,是否真心他看得很清楚,他对明昭看重也是理所当然。
楚珩却不这么觉得。
以己度人,他觉得明昭亲近陆时川一定另有所图。
然而当着陆时川的面,他又没这个胆量直截了当地挑拨离间,只旁敲侧击,“既然你打算把宗主之位传给明昭,那日后你想去哪?”
陆时川不由想起不久前明昭的恳求。
他不想留在万剑宗,是因为留在万剑宗也没有用处,反而宗中弟子众多,做事多有不便。可楚珩这样一问,他也确实没有想过下山后落脚的地方。
“此事日后再谈吧。”陆时川说,“明昭想让我留在宗中,他还年轻,我留下帮他一段时日也好。”
楚珩顿生警觉,脱口而出:“明昭让你留在宗里?”
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急,他放缓语调,补救道,“我的意思是,你暂时放下明昭,你想留下来吗?”
陆时川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楚珩心里一突,“我想说什么?”
他就假装陆时川没有看出他的心口不一,紧接着说,“你的大弟子已经一千多岁了,他不年轻了,”他在不字上加个重音才继续下去,“况且我曾听说明昭早已代你打理万剑宗事物长达千年之久,你把宗主之位传给他,无非只是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名头,试问你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帮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