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男人以豪车为荣,在大魏,男子则以座驾相互攀比。
容奚虽不懂马,却也能看出,此马绝对可遇不可求。
“大郎可擅马术?”秦恪忽问。
他方才观察容奚神情,见其虽感激赞叹,却无跃跃欲试之态。
若是擅马之人,见到良马,定忍耐不住,骑上过过瘾。
“奚惭愧,”容奚似有赧色,“未曾习过马术。”
马术在世家子弟必学之列,而原身确实未曾习过马术。
容奚垂眸,脑海记忆浮现,眸中暗色一闪而过。
确切而言,原身习过一次。然恰是那一次,被人故意摔下马背,心生阴影,便再也没学过。
罪魁祸首依旧是容四郎。
陈川谷诧异,“学堂设骑射课程,大郎竟未学过?”
“既得肆之兄厚赠神骏,奚定努力习得马术。”容奚浅淡一笑,不着痕迹转移话题。
秦恪瞧他神情,若有所思。
夜幕深沉,风寒欺人,容奚蓦然抖了个寒颤,些许婴儿肥的下颔缩进衣领内,衬得脸颊越发稚嫩。
他不过十六,与司文同岁。
秦恪神色微柔,轻声道:“天冷,回屋罢。”
言毕,利落上马,与陈川谷同离。
容奚目送二人远去,回身与白马对上,四目互瞪,白马委屈地打了个响鼻。
他倏然笑出声来。
牵马进宅后,容奚嘱咐刘和明日备些上等饲料,他要开始养宠马的日子了。
“阿兄,方才家中来客了?”容连忽行至,见到白马,神色略显惊讶。
他读书入迷,不知家中有客,刚刚停歇,听洗砚禀告,方才知晓,特来询问一二。
“故友来访。”容奚嘴角噙丝笑意,犹显温柔。
容连见状,遂不再多言,自发回屋继续读书。
翌日,天公作美,阳光普照。
沈谊亲自引秦恪等人,至城郊玻璃窑炉。容奚与胡玉林早已于外等候。
见车马至,容奚迎光抬首望去,恰与秦恪目光对上。
两人怔愣几息,均移开目光。
待沈谊眼神示意,容奚与胡玉林向官员们行礼。
此次工部派遣数人至濛山讨教经验,工部侍郎程皓就在其中。
他自小热衷造器,不愿读书。经家中长辈教育之后,便只能割舍爱好,投入学业。
后科举入仕,他凭借自身能力,跻身工部官吏之列。
此次濛山之行,他本不应前来,索性软磨硬泡,工部尚书杨千牧只好将名额予他。
“郡王,此处便是窑炉。”沈谊在旁解说。
秦恪冷淡颔首,后目光看向容奚,“既容小郎君在此,便由你替我等释明玻璃制法,如何?”
一书吏备好纸笔,于旁记述。
郡王发话,其余人自然不敢反驳,只在心中困惑,为何郡王会与一匠人相识。
他们以为,容奚乃匠人之辈。
容奚神色坦然,未见丝毫紧张之态,引众人入内,腹稿早已备好,如今信口拈来,语调平和,逻辑顺畅。
秦恪与他并肩而行,其余数众坠二人身后,认真听讲。
“容小郎君才思敏捷,巧技如夺天工,可造福天下百姓。若令尊知晓,定甚慰。”
解惑完毕,秦恪忽开口赞道。
包括容奚在内,其余众人皆有些莫名。
谁人不知秦郡王乃冷面阎罗?如今却对一小匠人如此礼遇,并大加赞赏,实在令人困惑。
他们皆为朝廷重臣,不闻流言蜚语,故未曾想到容奚乃容尚书之子。
“郡王谬赞。”容奚双眸微弯,唇红齿白,“百姓之福,亦是某之福。”
“甚善。”秦恪眸光落于他面颊之上,复杂难辨。
玻璃窑炉参观完毕,姜氏铁铺亦受造访。
书吏详细记于纸上,只待回京后研究。
不论如何,容、胡、姜三人,定会受朝廷嘉奖。
及未时,众人即将归衙。
“容小郎君,”秦恪忽止住容奚去路,当着众人之面,“我尚有不解之处,可否请你单独为我解惑?”
容奚微讶,却道:“郡王言重,奚自当尽力。”
二人相携离去,往临溪方向。
人群中,陈川谷不禁翻了个白眼,秦某人竟抛下自己,要去吃独食!
秋日,草枯花零,落叶纷飞。
容奚与秦恪并肩而行,气氛沉闷,唯余马蹄声响。
“就这罢。”秦恪忽驻足启口道。
容奚仰首瞧他,知他单独寻自己,必非解惑,而是另有其事。
“昨日你言不擅马术,我教你。”秦恪眸色浅淡,长睫低垂,注视面前的少年郎君。
容奚忽笑道:“为何?”
他们身份悬殊,志向迥异,本应毫无交集,皆互为过客。然昨夜赠马,今日传授马术,堂堂秦郡王有这么闲?
“你可知,你信中所言马蹄铁,于魏国而言,是何等功绩?”秦恪认真问道。
原是因此。
容奚心中遂明,笑道:“我定尽力学习马术。”
赤色神骏陡然喷出鼻息,似不欲让旁人靠近。
秦恪抚摸马首,须臾,赤色神骏安静下来,瞅一眼容奚,蹄足动了动。
容奚见它足底已钉上蹄铁,微微一笑。
“它名为赤焰。”秦恪伸出手掌,作势邀请,“来。”
赤焰大眼睛瞥一眼容奚,似鄙视于他。容奚颇觉有趣,绽开一抹笑容,问:“它若欺负我,该如何?”
秦恪轻笑,“有我在。”
得他承诺,容奚慢悠悠上马。他并非不会马术,毕竟前世亦去过几次跑马场。
然那些马俱温顺乖巧,即便有教练陪同,他也只能驱使马儿散步,真要尽情奔跑起来,断不行。
见他非丝毫不会,秦恪眸中含笑,仔细授他马术。他神色冷峻,语调淡漠,看似不易接近,若是旁人,定忐忑不安,唯恐自己做错什么。
容奚却听得极为认真,清楚记下他所言。
“你试试。”将马术一股脑儿传递过去,秦恪说道。
他非良师,容奚却天资聪颖。他依言驱使赤焰,好在赤焰给他面子,缓缓抬足前行。
渐入佳境,容奚夹紧马腹,手握缰绳,回首看一眼秦恪。男人长身玉立,橘轮与他并肩,微风吹拂而过,他衣袍翩跹,好似在发光。
赤焰围绕秦恪奔跑起来,马蹄声于旷野清晰入耳。
容奚渐渐沉醉于奔跑的快意中,神情兴奋至极。
与平日气质迥异,略显几分孩子气。
不过半刻,赤焰渐缓,至秦恪面前停下,蹭蹭他的肩膀。秦恪赞它一句,它尾巴摇了几摇。
容奚缓缓下马,脸颊因跑马而泛起红晕,如白玉飘红,秀色迷人。
“多谢肆之兄。”他诚挚感激。
秦恪定目注视他须臾,复于襟内取出一物,递至容奚面前。
“此荷包是否为你所有?”
荷包陈旧,上绣一兔,白色毛发纤毫毕现,憨态可掬,极为可爱。
除绣工不俗外,毫无奇特之处。
容奚却仿佛如遭雷击。不是他自己,而是一股极陌生的情绪,自脑海深处,蓦然迸发,其中酸涩苦乐,混乱复杂,令他几欲落泪。
少年神情大恸,眼眶通红,悉数落于秦恪眼中。
他并未打扰,只静待容奚平复情绪。
须臾,酸楚之意渐渐消散,脑中记忆闪现,容奚平静下来,双眸微弯,笑着接过荷包,慎重藏于衣襟内。
“我弄丢了它,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少年似强颜欢笑,观之颇显可怜,“肆之兄此番恩情,奚无以为报。”
心脏处微微一刺,转瞬即逝。秦恪眉心若蹙,此种感觉,甚是奇怪。
他有意忽略,神情淡淡,“你之功绩,已算报答。”
容奚忽绽放笑颜,“我亦有礼送予肆之兄,肆之兄可愿同往寒舍观之?”
“荣幸之至。”秦恪未及思索,便利落上马,向容奚伸手。
手极修长,掌心指腹遍布薄茧。容奚无丝毫犹豫,与他交握。
少年之手,温热软乎,触之细腻如暖玉,秦恪长睫微垂,手臂使力,轻易将容奚拉至身后。
“抱紧了。”男人清冽嗓音随风吹拂耳际,磁性好听,容奚耳朵微动。
他双臂环住秦恪腰腹,松松的,未多触及秦恪身体。
然,赤焰陡然加速,他情急之下,紧紧抱住秦恪,半张脸俱贴在男人背上。
淡淡冷香,幽然入鼻。
赤焰速度极快,不过须臾,二人便至容宅。
容奚嘱咐刘和将白马牵出,与赤焰一同玩耍,自己则领秦恪去往书房。
昨夜天色黑沉,玻璃之益尚不明显。现观之,确实通透明亮,采光充足。
秦恪心中思量,回京前,当采购一些玻璃,将府中纸窗换下。
“肆之兄,”容奚从木匣中取出一圆筒状器物,笑意满满,“随我来。”
两人复出容宅,一人一骑,并行至旷野处。
容奚下马,问秦恪:“听闻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肆之兄立于此地,可看清山上之物?”
他们此时距山丘颇远,除凋零树木聚集,便再看不清其它。
秦恪不知其意,却认真回道:“除树木丛生,看不甚清。”
容奚笑,将望远镜置于眼前,忽道:“借我手中之物,可看清树上鸟巢。”
如此神奇?
秦恪自诩目力不俗,连他都看不清树上是否存在鸟巢,仅凭这圆筒之物,便能看清?
见他神色有异,容奚将望远镜交于他手,“你透过此镜瞧瞧。”
秦恪依言置望远镜于眼前,当真看到远山树上的鸟巢,心中极为震撼,换目观看许久,方放下望远镜,眉眼俱生光芒。
“容大郎,”他眸色极深,声线极沉,“你究竟,还有多少天才之思?”
“你可知,此物之功绩?”
容奚微微一笑,“那你可知,我为何送予你?”
少年目光诚挚,气度悠然,似这般神奇之物,于他而言,不过清风明月,不过江河入海,无甚稀奇。
“魏国疆土,由将士浴血奋战,拼尽全力守护,我之功绩,怎堪与你们相比?”
少年肺腑之言,令秦恪心脏乍然砰动,心跳强烈,几欲冲出胸腔。
他手握望远镜,眸光震颤不已。
良久方歇,蓦然展颜道:“你可有想要之物?”
秦恪以为,一匹马,一些朝廷的赏赐,根本不足以衡量容奚之功。
他亲历战场无数,深知望远镜之能。正因如此,他才想给予容奚更多。
容奚愣住,他想要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未知。
“并无,只求平安喜乐,一生顺遂便可。”
如此,便是最大的幸运。
秦恪深深看他一眼,“若你想,我定保你此生无虞。”
只要他活着一天,容大郎便由他保护。
“此物名为望远镜,若于你有用,我可将制法写下。”容奚知晓望远镜于战事有利,一个定当不够。
若此物被归为军事用品,交予秦恪再合适不过。
秦恪并未拒绝,他心中暗赞容奚之慷慨豁达,道:“大郎情谊,恪铭记于心。”
言毕,两人忽相视一笑。
及申时,二人归宅,恰与容连撞上。
容连曾于盛京见过秦恪几回,秦恪之容,常人难忘之。故见到秦恪出现容宅,容连极为震惊,怔愣之后,忙郑重行礼。
“容二郎不必多礼。”对待旁人,秦恪稍显冷淡。
然于容连而言,秦郡王如此,已算温和之态。
阿兄怎会与秦郡王相识?且看似竟极为熟稔。
贵客至宅,容奚着容连作陪,自己于灶房烹调晚膳。
容连与秦恪坐于正堂,气氛极为冷凝。
良久,容连壮胆问道:“敢问郡王寻阿兄何事?”
他担心是因梁司文之事。
因梁司文,秦恪对容连有些印象,但也只是模糊印象而已,如今细观之,见其容貌气度确实不俗,可堪为友。
“圣上听闻玻璃一事,令我领工部数人至此学习技艺,大郎为首创之人,我自要寻他。”
他避重就轻,容连并未听出,只觉正应如此。
阿兄技艺造福千秋,如今入圣上之眼,他实在替阿兄感到高兴。
话题毕,堂内又陷入沉寂。
一人神情冷峻,不喜言辞。一人沉默寡言,且为秦某人气势所慑,不敢多言。
见容连微显局促,思及他乃容奚之弟,秦恪神色温和些许,寻了个话题,“司文与你交友多年,感情甚笃。然数日前他当众殴打容四郎,确实冲动,可事出有因,望你二人莫要因此出现罅隙。”
容连受宠若惊,忙道:“是舍弟有错在先,梁弟无辜受牵,生气出手也是应当。只是可惜,阿兄之物,竟被四郎抛掷不见。”
“并未。”秦恪忽道。
容连疑惑看他。
秦恪低眉饮茶,暗觉自己似在邀功炫耀,迅速转换话头,“他当街殴打旁人,不论是否有因,确实不该,我已罚他十鞭。”
“什么?”容连顿时惊急出声。
后觉自己失态,忙端正坐姿,然心中实在担忧,问道:“他如何了?”
秦恪正要回答,就见门外容奚身影,遂止言。
“肆之兄,二弟。”
容连也不再问。
刘氏祖孙与洗砚捧食置案,而后退下。
三人安静用膳,屋内只余碗箸之声。
食毕,秦恪告辞,在容奚、容连目送下,骑马离去。
容连观院中白马,忽问:“阿兄,此马是郡王所送?”
他瞧秦郡王对待阿兄,似颇为温和可亲,且能送得起这般神骏的,除秦郡王,再无他人。
容奚微笑颔首,“方才归家时,听肆之兄言及,梁小郎君被罚十鞭,颇有些可怜。二弟素来与他交往甚深,不如去信一封,以表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