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姜卫平定期后,胡玉林离开铁铺,去往镇西煤田。
几名健仆于煤田浑汗如雨。
其实,胡玉林一直认为,黑石的价值绝不止于此,但他暂未想出妙法,只隐有所觉。
“他们是谁?”
须臾,三人由远及近,引其注意。此乃胡氏煤田,旁人不会靠近。
身边健仆恰生于临溪,熟悉此方之事,眺目望去,见其中老者,立即回禀。
“郎君,是临溪容氏之人,那老丈为容氏看守祖宅,左为其孙,余下胖硕小郎君,应为京城容尚书嫡子,容氏大郎。”
他可不敢直呼容奚姓名。
胡玉林早闻此事,对容氏大郎心存恶感,闻言不再问询,吩咐健仆继续劳作。
眼见三人愈近,胡玉林不好甩袖离去,令健仆上前拦之,自己于远处观望。
刘和居临溪镇数十载,消息灵通,闻胡氏少东今日乘车至煤田,便告知容奚。
他已知容奚并非买炭,而是要与胡氏商榷合作事宜。虽不明郎君能与卖炭商有何事可谈,刘和亦不多问,只听其吩咐行事。
三人被健仆拦下。
“此乃胡氏煤田,闲人速离!”健仆面容肃穆,体格健壮,对其高喝。
刘子实自小拘于临溪,未见此等场面,登时躲至刘和身后,偷偷露出一双眼眸,惊惧具现。
胡玉林望之,心中不禁冷嗤。
仆从如此胆小懦弱,可见主人也非心志坚定之人。容氏大郎果真如传言所说,只知仗势欺人。今靠山远在京城,便怯懦至此。
刘和见状,知郎君被人轻视,气得面色发红,胡须掀动,正要上前理论,却被容奚制止。
这具身体虚胖孱弱,行走不过一刻,已额鬓生汗,气喘吁吁。
容奚好歹稳住气息,拱手道:“某请与胡郎君一见。”
健仆已得令,断然拒绝,凛目道:“郎君事务缠身,无暇应见,容郎君请回。”
容奚本想与胡玉林商量共谋事宜,然胡氏态度已现,便不再相缠。
炭利不浅,濛山县虽胡氏一家独大,可也不乏其他不知名的卖炭商贩,仔细探寻,定能觅出卖炭翁。
思及此,容奚作罢,径自转身离去。胖硕背影蹒跚不稳,渐失于林木掩映间。
胡玉林狭目微眯,心中竟陡然升起几缕不安。
能有什么不安?他轻嗤一声,真是魔怔。
归家之后,刘和见容奚面色平静,丝毫不见怒意,唯恐他将自己憋坏,心中隐忧,关切道:“郎君不必忧虑,是那胡姓市井奴不识好歹。”
自家郎君可是尚书之子,却被区区商贾之流轻鄙,心中定不痛快,那胡氏少东着实可恶!
容奚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合作谈不拢实属正常,若是换位思考,自己身为胡玉林,或许也不愿与臭名昭著之人多言。
“多谢刘翁宽解,我心中无忧,倒是子实受惊不小,你且去劝慰一番。”
刘和退下之后,容奚坐于席上,静心翻阅典籍。
片刻,原本如受惊之鸟的刘子实,竟满脸喜色,于槛外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阿翁说过不可打搅郎君读书,可那豆芽已生出寸许,依郎君之前嘱咐,应该能够采摘食用。
思及容奚所言青嫩爽口的豆芽菜,壮实的少年郎只觉涎水欲滴。
他在门外徘徊良久,终被阅完一本书的容奚发觉,容奚笑着将其唤入房内,道:“子实有话要说?”
“郎君,豆芽已生三日,可食。”虽还未尝及美味,刘子实见识过浅黄嫩脆的豆芽之后,就已想象出其美妙滋味。
大豆的种植在魏国极为普遍,百姓多以豆、麦为主食,然烹饪大豆之法较为单一,除蒸煮之外,再无其他。
容奚来此已有十数日,每日两餐,不过面饼、大豆,口舌无趣。见大豆余者众多,便着手用水浸之,曝之及芽,不过三日,芽长寸许,可撷之食用。
见刘子实神色欣喜,殷殷期盼,容奚洒然一笑,合书置于案上,拢襟起身,即便衣袍宽大,也藏不住身上余肉。
“郎君,您好似清减了些。”刘子实没头没脑,冒出这句话。
犹记郎君初至临溪之时,身形胖硕,连行路都显艰难。如今仿佛减了重,脸也缩减几分。
容奚对体重不甚在意,只要不影响他日常生活便可,然过于肥胖,于健康有碍,适当减重也算善事。
“许是因之前落水生疾之故。”容奚语毕,领他至后院敞亮之地,见桶中豆芽纤细弯曲,嫩脆柔美,心情甚慰。
“郎君,晚饭可食?”十五岁的少年郎,每日所能期待的,也唯有吃食而已。
容奚捞取数根,置掌心观察,颔首笑道:“可食。”
少年郎顿时欢呼雀跃,兴奋异常,在容奚的吩咐下,至灶房取来竹篮,将密密麻麻的豆芽捞至篮中,殷切询问:“郎君,如何烹之?”
其实清炒豆芽,使之熟烂,作味融透,当为佳肴美味。然魏国铁釜过厚,并无爆炒条件,唯以滚水焯之。
灶房内,刘和拾柴加火,刘子实备齐油盐酒料,见釜中清水沸腾,话未出口,就见容奚置柔脆豆芽于滚水中,不过几息,便用漏勺捞起,均匀盛至碟中。
豆芽以滚水焯过,保留脆爽口感,且不再生涩,再用调好的热油、香料等浇盖其上,味透半分,食之既清爽又不失滋味。
此肴白美独异,与碟盘暗色底纹相映成趣,置于案上,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三人以麻饼卷食之,刘子实瞬间被其脆而柔软、清而不淡的口感俘获心神,不禁狼吞虎咽,高声大赞。
就连牙口不好的刘和,也不得不开口道:“郎君巧思如潮,技艺精湛。仆从未听闻世上竟有豆芽一物,食之更胜燕窝鱼翅,堪为绝顶珍馐。”
此话过于夸大,容奚淡笑不语。
一是首次食用,新奇居多;二来身为仆从,刘和习惯奉承主上,言辞难免夸张。
豆芽数量不多,三人只得半饱,刘子实食后念念不忘,当夜做了个美梦,梦中淹没在柔脆鲜美的豆芽菜中,好不欢喜。
数日后,天高云淡,鸿雁南飞。
定期已至,姜卫平如约携物前来,与他一同的,正是胡氏少东胡玉林。
进宅前,见额匾上书“容宅”二字,胡玉林已觉不妥,待行至正堂,面见案后跽坐的胖硕少年,背陡僵直。
原来定制那等器物的,竟是声名狼藉的容氏郎君?
作者有话要说:
寒具又名撒子,是一种面食~谢谢大家支持~
第3章
廊下之风呼啸而过,胡玉林进退维谷。
他本欲见识此等器物到底作何用处,却未料,器物主人竟是容氏大郎。
数日前,自己还曾无礼待之,如今贸然登门造访,实在叫人惭愧无颜,他几欲抬袖遮面,落荒而逃。
姜卫平不知其忧,正色将粗长木匣置于地面,不卑不亢道:“容郎君请开匣一验。”
容奚素来豁达,对日前胡玉林的态度,未曾放于心上,并吩咐刘和看茶。
刘和却没他那般大气,暗中斜睨胡玉林两眼,转身出去,令于院外捕捉秋蝉的刘子实,去备茶水。
见容奚宽和有礼,厚敦顺融,胡玉林心中愈加自惭,颊上如烫火灼烧,他立于姜卫平身后,以袖掩面,双目却止不住往匣中探去。
匣内器物静卧,泛着崭新的金属光泽,奇特形状令人匪夷所思。
容奚揽袖拾起,细细摩挲,见细节处尽皆完美,心中对姜卫平的技艺愈加叹服。
不过几张构造图,这人便可做出这般精巧之物,可见其工艺之精湛。
“姜工技艺不凡,”容奚言时,竟起身弯腰作揖,在姜胡二人惊异目光下,继续道,“姜工才华令奚钦佩,奚感激不尽。”
虽只是契约之系,然观此器具品质,便知姜卫平定用了十分心思。器具不仅品质上乘,且细节完备,可见匠人天赋之高、品性之尚。
身为低贱工匠,姜卫平从未受过此等赞誉与厚待,虽面上无波,但心中欢喜感激,忙回礼道:“郎君盛誉,某不敢当。唯尽力一试,能不负郎君所托,已是万幸。”
恰在这时,刘子实捧盘入堂,将杯盏置于案上,见那新奇器物,好奇心大起,懵懂问道:“郎君,这是何物?”
姜卫平与胡玉林俱耸耳聆听。
此物约半人长,中部铁杆竖长挺直,上接横柄,下合柱形倒立铁冠,冠内均匀分布等长细铁柱,共十二。
“暂无法用之。”容奚摇首笑答。
姜卫平立即道:“可是有所短缺?”
他以为此器未能尽善,心忧不已。
“非也。”容奚将器具置于角落,忽问及胡玉林,“胡郎君精于煤石之事,当知煤石多用于冶铁炼铜,家用极少。其因为何?”
惊讶于容奚主动坦然相问,胡玉林便抛却尴尬与羞赧,沉吟回道:“煤石难采,时人用木炭取暖烹调足矣,无需煤石。”
换句话说,就是开采成本高,致煤石价格居高不下,且市场需求量小,唯权贵因其燃烧时长,热力更甚,而屈用之。
“郎君既揽煤田,当知煤石益处。”容奚笑容温和,见胡玉林颔首回应,虔诚聆听,继续道,“奚有一法,可为郎君解困。”
胡玉林并非蠢人,目光顿时移至铁器之上,道:“郎君所言之法,可是借助此器?”
“郎君所言短缺之物,可是煤石?”
与聪明人交谈,实在令人心生愉悦,容奚话未尽,胡玉林就已推断出他所思所想。
“除煤石外,还需黄土。”
堂中三人俱不明黄土作何用处,但黄土常见,得来极易。关乎煤石之事,胡玉林自当尽力,正欲遣人拖运煤石与黄土,却听容奚下文。
“以河底淤泥为佳,曝晒数日,及干,用铁筛去除硬石杂质,留细软之土,即可。”
如此一来,还需数日,方能瞧见成效。
姜胡二人虽急于见识,但用料未至,岂可妄行?
胡玉林忽躬身长揖,诚挚启口:“日前对郎君无礼,玄石在此赔罪,望郎君不计前嫌,玄石明日定登门赔礼。”
他虽不明其中具体操作,但从容奚话中,已然推断出黄土之用,倘若此法可成,于胡氏,百利而无一害。
“登门赔礼倒不必。”容奚微微一笑,颊上堆出两团肉丘,虽肥硕于常人,但其肤白如玉,泽若皎月,观之毫无油腻之态,令人心生好感。
可这句话,却令胡玉林面色微白,心中忐忑。不必登门赔礼,莫非容郎君不愿与自己相交?
若可回溯光阴,他定不被流言所惑,对容郎君那般无礼。想必当日容郎君寻他,定是为此秘法而去。
他竟与之失之交臂!真乃自作孽,不可活矣!
姜卫平此时方知,挚友与雇主间,竟存龃龉。观胡玉林神色自责,他心忧之,意图劝解。
“玄石与郎君定有误会,不妨坦怀细谈,解其缘由。”
虽与容奚只两面之缘,可他观其谈吐举止,心胸必不狭隘。好友玄石,亦非心窄之人。此二人先前未曾谋面,怎会有隙?
胡玉林低叹一声,“守原,此乃玄石之过。我不应受流言所惑,以小人之心,任意揣度容郎君。俗语云,眼见为实。此番道理,我今日方才领悟透彻。”
见二人误解己意,容奚哭笑不得,开门见山道:“胡郎君言重,日前之事,奚已忘却,郎君不必太过自责。恰逢郎君今日临门,奚有一事,欲与郎君商榷。”
胡玉林立即回道:“郎君请讲。”
“若此法于胡氏有益,郎君亦存共谋之意,奚欲以十贯易之。”
十贯钱,于寻常百姓而言,已是一笔巨款,但在胡玉林眼中,不过九牛一毛。且胡玉林已窥见此法益处,若胡氏掌握此法,日后所得,比之十贯,更胜数十百倍。
退一步言之,即便此法于胡氏无用,这十贯钱,也可算作自己的赔礼。
胡玉林作为商人,喜将交易钱财之类算得清楚明晰,然对自己愿诚心相交之人,他更爱真挚以待。
且不说流言之恶,单凭他察人之能,已知面前这位容氏郎君,性情宽厚,心胸豁达,必不会是那等奸狡油滑之徒。
“郎君之言,玄石深感荣幸。”胡玉林正色道,“玄石以为,以十贯钱易郎君之术,郎君莫再易于他人,若此术有奇效,玄石愿以利之十一,交于郎君。”
话意为,除十贯钱买断之外,只要用此法盈利,容奚将会得到利润的十分之一。
这简直就是源源不断的银钱。
容奚有一瞬间的心动,他若想继续研究事业,必定要以巨资为基,然细思之,此事暂且无法应允。
“玄石好意,奚不胜感激。”容奚摇首拒绝,“十贯足矣,过犹不及。”
为免胡玉林继续,容奚话锋一转,问及姜卫平。
“姜工若有睱时,可否再替奚造一器物?”他对技术人员素来敬重。
若非这些技艺精湛的匠人,他们即便深知原理,也无法造器,更遑论进行研究事业。
姜卫平不知他要造何物,不敢夸口,只问:“郎君可有图绘?”
图文早已备好,容奚从袖内取出,递至青年面前,对姜胡二人解释:“煤石与黄土混合所制之物,可与此物配合使用,甚为便宜。”
泛黄的纸面,墨香隐现。墨迹行走处,图绘跃然纸上,其旁蝇头小字,释其原理,解人困惑。
胡玉林心道:流言害人不浅!容氏大郎何曾不学无术?纸上字迹苍峻朴茂,神.韵超逸,观之令人心神砰然。
如此妙字,无十年之功,断不可能。
容奚擅长书法,皆因其前世聪慧顽劣,性情浮躁,于研究之道上,有害无利。为磨炼心境,他从少时开始习字,已有十数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