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叫过弘元帝“哥哥”,此时开口,两人便都恍惚回到了他们还是大皇子与三皇子的那些年,在暗潮汹涌的朝堂之上战战兢兢相互扶持的时日。
“看在老师的份上,看在弘元八年我差点为你死过一次的份上,放过停云吧。我会带他走,你这辈子都不会再看到他。”
弘元帝沉默良久。
他抬起头去看那天上的月亮,今天是万家团圆的日子,明月如同玉盘高悬于苍蓝天幕,散发出柔和圣洁的光辉。
恰似宋延其人。
皓月当空,光华足以照耀千里,无人会注意到他身边稀疏微弱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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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延二十二岁那年连中三元,实乃惊才绝艳之辈。只可惜成为了党派斗争的牺牲品,始终不得重用,最后被打发去给年幼的皇子开学启蒙。
彼时的上书院不过小猫两只,年仅六岁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乖乖坐好,懵懂而又好奇地望着年轻的先生。
宋延向来随遇而安,纵使不得志面上也无半分愁苦,在这方寸之间照样能指点江山。他博学多识,讲起课来潇洒风趣深入浅出,就算是再贪玩好动的皇子也会喜欢上他的课。
在大皇子的心里,他最崇敬的不是可以号令天下的父皇,而是这位仿佛无所不知且总是谆谆善诱的老师。
之后的几年里上书院又陆陆续续地添了几位皇子和伴读,其中要数三皇子最为顽劣,宋延便叫了自己的儿子来和他作伴。
宋破军比三皇子还要小上两岁,眉宇间能看出一点父亲的影子,是个白白嫩嫩秀气可爱小面团子。三皇子憋着坏想好好收拾他一顿,最好是能把人欺负得再也不敢来上学。可没想到宋破军只是长得乖巧而已,实则比谁都蔫坏,三皇子戏耍不成反被坑,不过几番下来竟结出了不错的交情,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待他们稍大一点儿了,便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夺嫡大战与权力倾轧。
对于弘元帝来说那实在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他只记得自己仿佛一直行走于风雨飘摇的秋夜里,脚下的不是路,而是系在峡谷间的麻绳,稍不注意就会落入深渊,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幸而还有老师可以做他的光。
明澈通透、坚定无畏的光束,给他坚持和向前的勇气。
而三皇子也有属于他自己的光。
或许用光来形容并不太准确,宋破军更像是一株幼小却始终努力茁壮成长的嫩苗。
少年不识情爱,不知为何心动。
只希望能守着他的小树苗,熬过风大雨大,共浴在阳光之下。
弘元八年。
宋延一路所向披靡,弘元帝既觉欣慰,又生惶恐。
恐他功高盖主,恐他时时刻刻令自己魂牵梦萦。
他要做明君和霸主,怎可沦陷于这样一段无法启齿的不伦爱恋。
因此,当历国要求处死宋延为大历太子报仇时,他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其罪一,大逆不道,密谋造反;其罪二,暴戾残虐,杀俘数万……”种种罪状,皆莫须有也。
直至行刑,弘元帝都没去看宋延一眼。
他不忍,更不敢。
宋破军被囚禁府中后,第一时间就想办法逃了出去找骁亲王,却不想他竟称病不出,急着与宋家划清了界限。
宋破军的双手在门上砸出了血,骁王也不肯出来出来见他一面。
闻讯赶来的禁卫军带走了绝望的小小少年,也带走了青梅竹马相伴长大的深情厚谊。
只是宋破军不知道,骁王当时是真的病了。
御花园内不知从何处蹿出几条毒蛇,直往弘元帝身上飞扑而去。骁王为救皇兄,以身挡之被咬数口,随即便昏迷不醒,高烧半月不退。
待他从鬼门关逃出,彻底清醒过来,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
两个月,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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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岁以前,陆崇并没有一定要达成的目标或人生愿景。
当他还是个小娃娃时,他曾经拼尽了全力努力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因为不想在对一切都尚无所知的时候就懵懂死去。然而等到真的长大了,倒好似对性命没那么在意了。总归他无欲无求,并没有什么一定要活下去的执念。
正因如此,他才会那般轻易地让自己的性命与宋破军维系在一起。
实在是落拓肆意惯了,只想着能和兄弟杀个痛快就好,根本就不去考虑将来。
从两年前开始,宋破军偶尔会性子大变,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陆崇很不喜欢那个家伙。自私,阴鸷,残暴,偏执,对待他也全然是命令的态度,根本就不是他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好兄弟。
他去翻阅了首领留下了的书籍和笔记,方得知这是母蛊蚀心导致的结果。
宋破军对此一无所知,陆崇也不打算告诉他。
反正已经决定好了要一起慷慨赴死,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遇见阮锦棉。
那个天真得过了头,稚气得有些傻气,坦率又可爱的小王爷。他就像一个炙热的小火球,虽然远不如太阳光辉明亮,却赖在陆崇的怀里横冲直撞,固执地温暖着他。
陆崇夜里总舍不得睡觉,他一遍又一遍地用眼睛、用手指、用嘴唇描摹阮锦棉的五官,深深地将他刻在心里,妄想能与他长相厮守,百年好合。
陆崇后悔了。
他太自大太幼稚也太悲观,竟以为自己在这世上不会有任何牵挂,就那么随随便便地交出了生命的主导权。
然而后悔亦是无用,即便他觍着脸去请求宋破军取出体内的子蛊,宋破军也愿意放他走,那蛊虫却也早已不受宋破军的控制了。
宋破军以命饲母蛊,必死。母蛊一死,陆崇必死。
无解。
万般皆是命。
陆崇苦笑。
但还有一件事是他能做到的。
他绝不会让千丝虫的蛊种碰到阮锦棉,无论明日与他一同进宫的是哪个宋破军,他都一定会保住阮锦棉。
他要让阮锦棉,永永远远都是无病无痛不知愁苦的阮锦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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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生皆苦,唯有淳王独甜。
人人都有烦恼忧愁,只有他能心无杂念,沉浸在每一件快乐的小事当中。
例如此刻,他亲手烤出了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甜蜜蜜的完美的大红薯,正要捧着它去找陆崇,和陆崇一起吃哦。
第37章 卿本良人(END)
八月十七是弘元帝的降诞日,百姓习惯称之为“千秋节”。
这一日素有大赦天下、广施恩泽的传统,京城各处皆会举行庆典,有时皇帝也会亲临与民同乐。
今年因浏河两岸水害不断,弘元帝不欲大肆庆祝,便只在午间宴请群臣,晚上则办家宴与宗室、后宫闲话家常。
阮锦棉需在申时入宫,因为不能穿得太过素净,管事特意准备了一套颜色鲜亮、花色讨喜的服饰,衬得他越发像个长不大的小少年。
戏班众人收拾打点好了一切用具,稍后将随他一同进宫。
然而陆崇却不在其中之列。
“这‘聂小倩’原本定的就是我师兄,”陆崇笑道,“我不过是个替补,哪知道头一回登台就被王爷给强抢了。”
阮锦棉伸出食指去勾他的下巴:“不错不错,正好本王也舍不得让小美人儿给别人看了去,万一被哪个登徒子调戏了可怎么是好。”
虽然并不需要上场,但阮锦棉还是要带着陆崇一同赴宴。
七七一大早就在他的脑子里上蹿下跳狂轰滥炸式地高能预警,阮锦棉就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光顾着腻歪了,都没注意到有啥不对劲的地方。”阮锦棉典型的色令智昏,只能求助七七:“能给剧透下吗?”
七七:“平时的七七你爱答不理,现在的七七你高攀不起嘻嘻嘻。”
阮锦棉就不高兴了:“强行BE你还有理了是伐?”又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算了,反正甜了好久也算捞回本了,下次也要努力公费恋爱┗|`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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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崇有意无意地撩拨着阮锦棉,两人一路上争分夺秒打情骂俏,到达琼花殿时便有些晚了。
暴脾气的骁王早已入座,因着前日中秋夜里与弘元帝大醉了一场,今天倒还算给面子。不但人亲自到了,还规规矩矩地送上了贺礼,叫弘元帝暗暗松了口气。
“臣弟来迟了,还请皇兄勿怪。”阮锦棉走上前去行礼,吐了吐舌头装乖卖萌。
弘元帝见他身后站着一名身材修长、容貌昳丽的男子,便知是那个传闻中勾得淳王魂不守舍的戏子了。端其面目倒不似奸佞之相,弘元帝有心要打趣几句,却又觉得没什么心情,便挥挥手让他自去坐下。
皇后自然也听说过陆崇的事儿,不过身为长嫂不好拿幼弟的房中事说道,只笑着逗他:“淳王爷怎么空着手就来了?你皇兄平日里竟是白疼你了。”
“皇嫂这可是冤枉我了,”阮锦棉弯起眼睛,“皇上金口玉言说了,不许送奇珍异宝,我才赶忙叫人排了出大戏好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我还当自己是独具匠心呢,没想到哥哥嫂子根本就看不上,叫我好生伤心。”
弘元帝听得笑出声来,对皇后说:“好端端的招惹他做什么,他那张嘴啊,纵是无理也要辩上三分的,现在有了由头更是要搅得没个安生。”转过头又冲着阮锦棉笑骂道:“这一大桌子的菜还堵不上你的嘴?待会儿那戏要是唱得不够精彩,看我不治你个欺君之罪。”
阮锦棉嘿嘿一笑,乖乖坐好不讲话了。
庭前的舞女正在跳祝寿的长春舞,无甚新意,众人早就看惯了,此时便都忙着喝酒聊天。倒是阮锦棉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地盯着漂亮小姐姐,只张着个嘴等陆崇给他喂菜。
一舞完毕,后方的戏台也布置好了。伴奏声响起,有人问阮锦棉:“淳王爷,今天这出戏叫什么名儿啊?”
“《聂小倩》,也叫《人鬼恋》。”阮锦棉想了想,扭过头去跟皇帝发表免责声明:“臣弟是外行,品味也不行,万一入不了天子的眼可不能怪罪于我啊。”
弘元帝懒得理他。
骁王一直默不作声地自斟自饮,台上开唱后随意地瞟了一眼,却不知为何被角落里的琴师吸引住了目光。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大步往戏台走去,想要看个清楚。
“王爷……”骁王妃吃惊地看着他,连忙跟着起身拽住他的袖子,却没能拦住他的步伐。
阮锦棉当时正在调戏陆崇,说旁人扮的聂小倩不如他美貌动人,结果一不小心被半个炸菜丸子给噎住了。陆崇哭笑不得,赶紧将刚才盛好的汤递给他。
阮锦棉皱着眉头将碗里的汤水一饮而尽,擦擦嘴角:“这汤的味道怎么有点怪?”
话音才落,便听到戏台那边一阵骚乱。
“停云?”骁王一个箭步冲到了台上,死死抓住了琴师的手:“果然是你!停云,我终于找到你了!”
弘元帝听得分明,腾地一下站起身:“什么?是宋破军?!”
阮锦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左看看右看看,本能地就想要靠着陆崇:“这是怎么回……事啊……”
却连话都没问完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他的手从陆崇的指尖上滑落,最后看到的是陆崇充满着哀伤和歉疚的一双眼。
台上,宋破军挣脱不开,戏班诸人只好去了伪装,拿起兵器向骁王袭去。
弘元帝大急,沉声命令御林军:“保护骁王,速速将反贼拿下!”
骁王却将想要攻击宋破军的卫兵踢了下去,大喝一声:“谁敢动他!!”
与此同时又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尖叫:“淳王晕倒了!”
琼花殿内瞬间乱作一团,弘元帝顿感焦头烂额。
一个时辰以后。
弘元帝的左大臂被捅了个对穿,御医止住血后草草包扎好伤口,正要叫人将皇上送回寝殿继续治疗,却被弘元帝赶了出去:“到门口候着,待我处理完要事再说。”
闲杂人等都被清理走了,只剩下宋破军被反手绑住,让人押着跪在一片狼藉的大殿上。他面上的人//皮//面具早已脱落,露出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的一张脸。他急促地喘息着,双目变得越发猩红,身上更是血迹斑斑。
因骁王一直拦着御林军不许他们动手,弘元帝便索性连他也一起绑了起来。他跪在地上努力想往宋破军那边爬,嘴里不住地道:“哥!哥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让我带他走的!”
“他差点就要了朕的命!”弘元帝因为失血过多面色格外苍白,流露出几分与平日里的威严庄重截然不同的脆弱来:“老三,是不是朕死了你也不在意?你的眼里就只有一个宋破军吗?”
骁王慢慢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呜咽声。
宋破军冷笑几声:“何必在此惺惺作态。七年前你不肯替宋家求情,现在就更不需要了。只是我不知道,待到几十年后,你们究竟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父亲!”
“爹!爹,是孩儿没用,没能杀了姓阮的替我宋家满门报仇!”宋破军仰天痛哭,眼中竟慢慢地流出血泪来,“我不甘心,不甘心呐!!”
殿上的这桩公案还不知该如何了结。
整个皇宫里竟无人发现,淳王和他的那位男宠,早已悄悄没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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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锦棉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哪哪都疼。
他似乎就躺在淳王府内自己的寝殿里,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屋内却没有半点烛火用来照明。
他想下床,却发现身体还处在麻痹状态,完全不听自己指挥。
过了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试着叫到:“陆崇?”
“我在。”
陆崇距离他有两三米远,阮锦棉斜着眼睛,只能从黑暗中看出一个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