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祝善和黎锦去了工部都水清吏司的船坞,黎锦跟在他先生身后,手里捧着执笔,专心的记录数据。
偶尔也会记录祝善与工部官员讨论的结果。
那官员看到黎锦的记录情况,笑着对祝善说道:“你这小徒弟总结分析的能力倒是一等一,比我这里的司务都记录的更加清晰。”
顿了顿,他又说,“你这徒弟可有举人功名在身?若有,直接来我这里当个司务,每月也有些俸禄。”
司务,是京官里正八品官职,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那人能直接开口给个司务职位,想来应该是都水清吏司的大官。
祝善挑眉笑道:“你也觉得他不错?”
那官员不明白祝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跟祝善关系好,也就顺着祝善的话往下说。
“是不错,怎么,你不舍得?”
祝善道:“非也,他不是我徒弟,而是跟我一起研究造船的最佳同伴。你让他当司务做记录,可算委屈人家了。”
官员本来就凶悍的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他认识祝善少说也有十年了,从没见他身边有过任何同伴。
祝善声名鹊起那会儿,不乏有人想要跟他合作。
祝善起初也是欣然同意,结果还没过磨合期,祝善就和人家闹掰了。
理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位官员知晓一点其中秘辛,反正他站在祝善这边,这种实干派正和他的口味,。
那些整天嘴上说着假大空的话,实际上只想着捞钱的人,他很是看不惯。
所以,黎锦能得到祝善的认可,学识和品性肯定都过关。
傍晚,黎锦和祝善一起往城内走,他拱了拱手,说:“先生今日在船坞说的那番话……”
祝善没等他说完,就笑道:“我今年四十有七,自觉看人眼光很准。黎锦,你不是那等奸佞之徒,这一点我心里门清。”
有一点他没说,黎锦不仅不投机取巧,还非常热爱应用算经。
不然,他第一天登门拜访,也不会步履匆匆,双手空荡荡的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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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月,京城越来越多人注意到祝善身边多了一位同伴的事情。
有消息灵通的,知道那人正是陛下钦点出书的黎锦。
这下坊间关于黎锦‘只会研究浅显算经’的传闻不攻自破。
祝善先生研究的东西可都十分深奥晦涩,黎锦能日复一日的跟他在一起交流,怎么会只讨论蒙学算经?
再说,有人还见过工部员外郎刘大人跟黎锦和祝善一起吃饭,把盏言欢。
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与这两位大人同时说得上话的。
京城里最不乏王公贵族,读书人圈子里的消息逐渐流传出去,让他们也对这个后生有所耳闻。
与此同时,将军府的人也从宁兴府打探消息回来了。
附带的还有一封庞老的亲笔信,信笺内容很有庞老风格,里面全都是让将军府不要欺负、也不要招惹他的关门弟子。
莫二爷:“……这个招惹的意思是什么?”
传信的人说:“回二爷,宁兴府的其他人都不知道黎先生在庞老门下拜师,听庞老的意思,暂时不要宣布他收徒的事情。”
莫子旋作为长房长孙,是要跟着旁听的。
如今的将军府里,老将军已经甩手不管事,主事的只有莫二爷和老太君,其他的叔父们都在外领兵。
莫子旋的能力也就是这么一步步锻炼出来的。
等他身体初长成,十四五那会儿,也得跟着出去率兵打仗。
再过十几二十年,将军府的门楣将由他撑起来。
莫子旋只听他二叔说:“不招惹,绝对不招惹,那黎锦才二十二,一下就成了我爹的师弟,我还能上赶着给自己找叔叔?”
莫子旋:“……”
老太君忍无可忍,在他儿子脑袋上敲了一下。
老太君是个明白事理的,她屏退了其他人,问莫子旋:“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莫子旋说:“此次回京途中,孙儿与黎叔叔有过一番接触,能看出他有能力、又有风骨,不依附权贵。若是打出庞老的名头,那黎叔叔现在所做的事情,都会被庞老弟子的名气遮蔽,不利于他在算经方面的发展。”
莫二爷拍手:“对,就是这个道理。”
老太君也十分赞赏,但她还是补充道:“阿旋,还有一点你没想到,黎锦从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一路以来,连中四元,凭他如今的京城的名气,角逐会元乃至最后的状元也不是不可能。而如若满京城都知道他是庞老的弟子,那一定以为他以后会往书法方面发展,反而影响他的科举前途。”
莫子旋认真的点头,他这是听进去了。
老太君继续说:“虽然是这个道理,但他到底是你祖父和父亲的师弟,改日让将军府书肆的掌柜约他在书肆见面,老二,你得好生招待。”
莫二爷脑袋低低的垂下去:“遵命。”不就是半个长辈么!他莫二爷不慌。
黎锦每日奔波,被日头晒黑了一点。
这日,小包子在黎锦进家门的时候,一路上都眼巴巴地瞅着爹爹。
当他爹爹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小包子伸出白嫩的胳膊,与他的手背做对比,说:“爹爹黑。”
黎锦:“……”
秦慕文原本在抱着小山豹哄,文言忍不住笑道:“我就说他今日怎么一直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原来就等着这一句。”
就在这时,秦慕文怀里的小山豹突然出声:“爹……嘿!”
黎锦:“……?”
这可是他家二崽第一回 叫人。
秦慕文也一脸的呆滞,他家二崽说了什么?
第133章
听着两个儿子的话,黎锦脑海中蓦地浮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句话来。
他晒黑也不是这一个月的成果。
此前在宋先生那里学习,早起出门的时候还能披星戴月,中午回去就得顶着太阳走一个多时辰;后来去了府城,日复一日的读书练字,他练字可是在院子里、水池边,晒到也是不可避免的。
只是最近一直在奔波,晒得时间更多了点,再加上小包子懂的东西越来越多,才有了之前的场景。
小山豹叫完第一句话后,他阿爹双目瞪大,道:“山豹会叫爹爹了。”
至于最后那个发音不准的‘嘿’字,直接被他忽视了。
二崽这时果然很给面子的说:“爹!”
虽然发音依然不标准,但跟他哥哥刚学会说话那会儿叫的‘嗲嗲’有天壤之别。
二崽会叫爹完美的抹去了黎锦刚刚收到的创伤。
小包子也完全没意识到最开始弟弟说了什么。他高兴的道:“弟弟终于会说话啦!”
小山豹会开口了,倒是让家里临近年关的喜庆气氛更浓郁了点。
秦慕文让小茶给俩孩子缝新衣服,买的都是上好的棉花,选用同色系的布料,等到大年初一再给俩孩子一起换上,分外喜庆。
而秦慕文则在给黎锦缝参加会试的衣服,只是如今还没张榜公布具体能穿几层夹袄,秦慕文暂时缝制的都是单衣和半成品夹袄。甚至还准备了一件皮衣。
去年万云参加会试那会儿,朝廷就规定不能穿夹袄,以防携带夹带,只能穿单层皮衣。
现在若是不早早的准备好布料和皮革,等到一月张榜公布后,京城里所有卖衣裳的铺子都会加价不说,还不一定可以抢得到。
眼看着马上就要接近年关,祝善依然每日雷打不动的往船坞跑。
黎锦自然同去,这会儿工部还在当值的人少,他自己上手给船只模型做一些微调,身前身后没有人跟着,很是自在。
以往,黎锦和祝善做东西的时候,身边总是会围着人,倒不是说盯着他们不让随意触碰。
那些人也都是抱着学习的心态,只是劲头太大了些。很多时候黎锦和祝善也仅仅只有个念头出来,身边就一堆人问东问西,黎锦有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除夕前日,黎锦和祝善先生也不再出门,而是留在家里过年。
这一点清吏司的员外郎很是清楚,直接派人在这日给他们送了‘年货’。
黎锦不知道祝善先生那边的情况,他这边就有二十两白银,皮革一张,黄花梨木一小块,禄米、鲈鱼、排骨等应有尽有。
送礼的人穿着工部官服,见到黎锦后笑嘻嘻的,黎锦认出来,这人平时问他问题也是最多的。
“这些都是员外郎大人安排的年货,我不过是跑腿。很多人想跟我抢,没抢过我。我要恭祝先生来年高中,平步青云。”
黎锦笑道:“多谢。”
那人道:“先生不觉得我烦就好。”
黎锦外表看起来生人勿近,但其实问他东西的时候,他都会耐心的解答,甚至有些概念和公式嘴巴上解释不清楚,他就直接画草图来解释。
确保提问的人有所收获为止。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黎锦在船坞的口碑直线上升。
黎锦问他可用过饭否,这人很懂进退的说:“家里妻儿还在等我,改日定来上门叨扰。”
工部都水清吏司不仅主管造船,还司掌稽核、估销河道、水利、桥梁等工程经费,河运的税收他们也能捞一笔油水。
确实让人意想不到的富足。
这人走后,秦慕文去摸那皮革,料子不薄不厚,单面光滑挡风,正好可以穿进会试。
他说:“这比我挑的那件料子好,正好可以再给夫君缝一件皮衣。”
黎锦听到他的话后,忍不住拉着他的手往主屋走:“之前那件就足够了,文文,会试也只允许考生穿一件皮衣。这张皮子留着给你和孩子们做冬日御寒的外袍。”
秦慕文还想解释,“可是这件料子更好点。”
黎锦笑着说:“科举拼的是学识和毅力,皮衣这一点点差距,改变不了什么。再说了,号房还有火盆,不会太冷。”
秦慕文看着自家被晒黑一点,但却更加从容自信的夫君,只觉得心跳得很快。
他跟夫君成亲七八年,孩子都有两个了,可他现在看着夫君,依然会觉得自己每一刻都在钦慕他。
当晚,秦慕文窝在黎锦的臂弯里,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在刚生完小包子那会儿,夫君浪子回头,认真学习养家。那时他心底对夫君的喜欢其实没多少,却也觉得夫夫间这样就足够了。
阿爹也经常教导他,一辈子太久,感情很难维系这么长的时间,自己做好分内之事,过得好,心理满足,不要在乎旁人眼光。
可后来,他会为了挂念夫君,把小包子放在熟人家里,自己一个人大晚上去村口等他归来。
或许,从那会儿开始,他想要的就不仅仅是‘相敬如宾’了。
想到这里,秦慕文身体骤然有了反应,而他又和黎锦贴的很近,这一点微妙的动静,黎锦很快就察觉。
作为哥儿,就算他发育的再怎么晚,如今二十一岁,过完年就二十二了,也算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情动之时身体的反应更是十分明显。
在秦慕文躲闪之前,黎锦已经把他压在身下。
窗前的油灯噼里啪啦炸着灯花,映着门后贴着的福字,还有屋内各种摆件,温馨到让人心动。
而两人在雕刻着花鸟鱼纹的拔步床上被翻红浪,谁都没精力注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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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小包子、小山豹和小茶每人都收到一份压岁钱。
小包子规规矩矩的给两位爹爹作揖拜年,不用秦慕文教,他都能说出长篇的贺词来。
如今他虚六岁,其实真的算起来,包子才四岁半。
黎锦打算等他过了五岁生日,再教他拿笔。毛笔与现代的铅笔不一样,小孩子手骨软,捏笔早了容易让骨头长歪。
过了这个年小茶就十五了,到了该成亲的年纪,秦慕文也问了他的想法。
小茶也知道主夫这是为了他好,当朝情况就是这样,女子或者哥儿年纪一大,就不好说亲了。
但小茶想了好几天,还是摇了摇头,他跪在秦慕文面前,说:“主夫,小茶愿意继续伺候您和老爷,如果小茶真的要成亲,也希望夫君出身鸿雁村……”
毕竟黎锦就是鸿雁村出来的,若是他嫁给鸿雁村的汉子,对方看在黎锦的面子上,也不会欺负他。
秦慕文也看出了他的想法,说:“你有这个想法也在情理之中,但成亲这件事得两方都松口,我不能用老爷的名头仗势欺人。”
小茶赶紧应道:“小茶知道,多谢主夫。”
大年初五,黎锦带着秦慕文做的菜,拎着好酒去给祝善先生拜年。
祝善家里人早就认识黎锦,接过他手上的礼,客气的把他迎接到书房。
祝善原本正在解一串微积分,正好黎锦来了,他就不客气的抓壮丁,跟黎锦一起算。
其实如今还没引入微积分的概念,只不过祝善的问题恰好可以用微积分来计算。
这也难怪他算了这么久,才算了不到一半。
黎锦看明白了题目,就拿了纸笔,开始重新计算起来。
两人算到饥肠辘辘,黎锦祝善看着黎锦那边得出的结果,再听完黎锦的解释,佩服道:“还是修之厉害。”
黎锦摇了摇头,没说话。
他印象中,上辈子的话,微积分是晚清时候有学生留洋后,才引入带回国内的。
而现在这个时代,算术题目有些与微积分类似,甚至可以说是典型的微积分,但却因为数字和公式都是繁体汉字,所以计算起来其实很难。
但黎锦现在名望还不够,严格说来,祝善的名气也不足以在本朝推广使用阿拉伯数字来解决算术问题。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潜心研究算术,更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引入新事物来解决问题。
所以,黎锦的这个念头,也只能暂时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