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衣少年走两步, 想到什么, 还是不甘心地慢慢退了回来,估计是贼心不死依旧想听听她的高见吧。但是虞青莲下一句话, 马上让他决定这辈子再也不找这个女人聊天。
“其实你不说, 我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裴景:“……你又知道了??”
虞青莲垂眸, 手指拨弄花瓣,笑容意味深长:“我们认识也有几百年吧, 你发现没, 其实你根本就不会转移话题,某些事情上,思想也直得像只有一根筋。谈论一件事,就只会一直围绕这件事。譬如刚才, 我们正在讨论楚君誉呢, 还没讨论出结果, 你突然抛给我这么一问题,你说我猜不猜得到。”
裴景:“……”
虞青莲笑起来:“别否认了, 主人公肯定就是楚君誉嘛。”
裴景:“……”他真是作死找她聊天。
虞青莲被他从小气到大, 难得看到他现在吃瘪的样子, 饶有兴趣多欣赏了会儿。
最后,她下结论:“可以,栽就栽了吧,毕竟论长相气质,楚君誉都甩你一条街,修为可能还比你高,我觉得不亏。”
裴景:“……你仿佛在逗我笑。”
虞青莲哈哈哈笑出声。
裴景没笑,她先笑了。
这天是真的聊不下去了。
裴景御剑落荒而逃。
他没有回村长的家,而是半夜找到收留悟生的那户人家,直接从二楼窗户口跳进去。悟生刚结束打坐,见他那么急匆匆赶来,哭笑不得:“你这是怎么了。”
裴景还沉浸在刚刚一言难尽的氛围里,说:“虞青莲这个女人太恐怖了。”
悟生微愣,毕竟一直都是其他三人吐槽裴景,难得会有反过来的一天,顿时笑道:“她怎么你了?”
裴景:“她有毒,让我很没面子。”
悟生:“……”
裴景甩甩头,争取把刚刚的事忘记,和悟生商量明天祈福的事。
悟生此行来的目的已经完成,剩下的不过是陪他们罢了,皱了下眉:“其实我比较担心的是那些村民。”
裴景:“不用担心,我有办法的。”
悟生太了解他了:“杀人家神,毁人家庙,打完就跑?”
裴景无话可说。
祈福日的当天,各家各户都起的很早。村长家天还没亮,裴景就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他本就不用睡,也跟着起来,看到村长在烧香。桌子上摆着一盘面团,一盘花生,三炷香。阿茹跪在蒲团上,一个接着一个磕头,磕到额头都青了,她爷爷依旧在旁边面无表情看着。声音沧桑:“继续。”
阿茹的哥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沾水在桌上画画。
裴景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天还没亮,终有烛火照明,烟缓缓升起,映在布满沟壑的村长的脸上,有几分历经世事的麻木。“祈福日是文曲星出来的日子,叫她先拜拜,惹恼了神明就该受罚,不然到时候后果更惨。”
裴景细细观察他的表情,又看看阿茹,小姑娘很乖巧,不喊疼,都不知道跪了多久。
“神都是积功德的,惩罚一次已经够了,没必要这样吧。”
村长道:“你不是想去看看祈福是怎样的吗,面具我给你准备好了,跟我走吧,让她在这里跪着。”
裴景:“???”
出门前裴景往后看了一眼,阿茹跪在地上磕头,她的哥哥在旁边用水画画,像个小孩子一样。神情呆滞,唇角绷紧,却在烟雾缭绕里,显现出一种冷漠和残忍。
天光欲晓,山林深处雾很重。
村长惯例用拐杖边走边探,裴景在后面细细打量着面具,青面獠牙,像是恶鬼一样。摸在手里,冰凉粗糙。
“你就这么混进去吧。”
裴景:“我记得第一天你可是还想着把我们驱逐的。”
村长道:“做做样子而已,你不是还要借文曲星的力量治好阿茹的眼睛吗。”
裴景愣了愣,笑起来:“也是,虽然我拖了这么久,但你要相信我。”
村长回看他一眼,然后转过来:“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声音很沉,敲击在人心头。
走在田间,村拐杖一个洞一个洞,插在泥地上。
裴景笑道:“村长你有什么嘱咐就尽管拜托我,虽然我不一定做到,但是吧,说出来总是有个依靠。”
村长皮笑肉不笑:“是吗。”
他也不打算隐瞒。
声音沙哑:“从阿茹出事后,我就一直被睡好过,总是胡思乱想。其他人可能不知道,但我身为阿茹的爷爷不可能不清楚,她和她哥哥两个自小关系就好,甚至心有灵犀。能让她半夜不听话跑出去见哥哥只会是她哥哥,出了事啊。”
裴景认真听着。
“我在这村里活了几十年,祖上也出过两三个叔伯被文曲星选中,选中之后,出去便再也没有消息。死前回来,只有三四十岁。村里人都说正常,因为状元庙里的文曲星看起来就很虚弱,读书人荣华富贵享尽了,命短点又如何呢。老了人反而清醒……什么读书人命短,那荣华富贵是不是真的都还不一定。”
裴景不由想起了云中城那位掌柜,跟他们介绍状元村时,也说过的,越老越觉得那文曲星长得邪门——对于邪灵之事,往往孩童和老人看的清晰,大概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返璞归真,半步入土,尘归尘,土归土。怎样来,怎样走。
村长慢慢说:“我留下你,不光是因为阿茹,能治好阿茹的病,且在状元村里都安安稳稳过了那么久。你应该都是修士吧。”
裴景:“老人家好眼光。”
村长不接受他虚假的赞扬。
远处开始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红色的烟雾传过来,村民陆陆续续行了,准备前往状元庙。
村长浑浊细小的眼望前方。
“我虽是这一村的村长,但也想这场噩梦,快点结束吧。”
状元庙前挤满了人。神婆在面前各种手舞足蹈,念了一通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话后,才哑着嗓音大吼了一声“开”。裴景在人群里先看到了楚君誉,他来的还挺早的,少年一袭白衣,气质冷如冰霜,三尺之类不敢近人。他觉得今天楚君誉的表情有点奇怪,但还没细细看呢,突然肩膀被一人的手搭上。
金铃响彻,红纱飘飘。
少女笑吟吟道:“怎么这么盯着人家啊。”
裴景憋屈了一晚上,现在忍无可忍:“你可闭嘴吧。”
虞青莲道:“敢做还不敢让人说?”
裴景:“……”
大哥你搞清楚没有,就你她分析有道理,那也是楚君誉暗恋他好不好。他做了什么???
第42章 神
进了状元庙, 每个人都带上了面具,天还没亮, 庙里面烟雾还挺重。煌煌烛光里,漆红的蜡烛, 映得文曲星的脸有几分狰狞。神婆让他们有依次入内,然后紧挨着跪下。
虽然每个人都戴着面具, 但因为是一起进来的,裴景也知道自己旁边的人是虞青莲。在神婆有点低哑奇怪的声音里,裴景听到虞青莲悄悄说。
“我见到这面具就觉得奇怪了,像个妖怪一样, 被神选中面具会动, 依我看估计就是被鬼附身了。”
他们用神识交流, 旁边的人也听不见。
裴景道:“反正你又不会被选中,你瞎操心这些干什么。”
虞青莲道:“谁说我不会被选中的,隐藏修为, 隐藏气息,我们又是修士, 这庙里都是些低级的鬼怪,说不定会觉得我们更可口。”
裴景:“先看看吧。”
这个村的规矩,是被选中的人来年春就必须要参加科考。有些被选中少年,连秀才都不是, 但往往下场就一帆风顺, 一路上进士。
神婆唱完, 让他们站起来, 围绕着神像成一个圈。人群被打乱,所以裴景和虞青莲也分开了。他站在神像的正前方,抬头能望见文曲星的表情,淡淡的悲悯和冷嘲,红香乱雾里格外真实。
轰啦一声,外面的鞭炮大响,然后一阵风进来,所有的光都暗了。庙在山谷里,这个时候还处于一片漆黑。裴景闭上了眼,听到了很多细微的声音,从地底下慢慢蔓延,有点像咀嚼。本来刚戴上面具时他直觉触感奇怪,现在更是有一种窒息感,被尘土掩埋,堵住呼吸。
就像被活埋时的感觉一样。
祈福开始了。
他紧闭着眼,身边活人的气息都没了,只余自己在一片空空荡荡的世界里。状元庙的大门打开,一道强烈的光在上方响起,刺得他睁开眼,静静抬头,是文曲星的眼,嘲讽里带着一丝厌世的乏味。
沉默和他直视。
本来以裴景的视角只能看到雕像的下巴和神情。
现在雕像低了下头。
文曲星活了,但是它没有说话,裴景自然也没有动作,他觉得自己脸上的面具在缩紧,在融化,像是要融入进自己的皮肤里,取代自己的脸。
剧烈的白光在上方,照在成一个光圈,只剩裴景在其中,光甚至把文曲星的身形都变淡了。
天地初蒙,他听到一个男人朗读的声音,铿锵正气,带着冉冉书香,回伴鸟语。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尽苍生尽王臣。草民生死皆如狗,贵人骄奢天恩眷。如此云荒非人世,逆天而行应天谴!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翻天覆地从今始,杀人何须惜手劳?不忠之人,杀!不孝之人,杀!不仁之人,杀!不义之人,杀!不礼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杀杀杀!”
每一个杀字落下,都如刀铁染血,如千军万马破土而来。
白光里,裴景看到了张青书,他幼年的时候。
从他十年寒窗开始。日日夜夜苦坐房中,一个近似木头的少年。
而在这个落后粗糙的村子里,他显得特别不同,身体瘦弱、面黄肌瘦,下不了田干不了农活,起初人人都冷嘲热讽,嘲笑张爹不如生个女儿,直到后来他一举成名。
巍巍皇城,朱门锦衣后。
当时的第一才子挥笔洒墨,国之栋梁,意气风发,回眸一眼都是万卷诗书。
他出自寒门,却位高权重。忠义礼信皆备,受万人敬仰。
每日门庭若市,官员争相巴结。
一片风光。
画面里都是这样风光的一面,无论是朝廷上唇枪舌战,还是私底下红袖添香,万千艳羡的目光投来,让人觉得,要是能活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圆满了。
裴景不明白给他看这个干什么。
很快,一道幽幽的雌雄莫辩的声音响起。
“羡慕吗?”
裴景:“……”现在明白。这是被文曲星选上了。有点想笑,但他本来就隐藏自己的身份,自然是点头,面具遮住无所谓的表情,语气倒是很惶恐:”你是文曲星吗?”
那个声音道:“我不是。”
裴景:“那你是神吗?”
它的声音带点蛊惑人的味道:“你可以当我是——你羡慕刚刚那个人吗。”
裴景心中一乐,摇摇头:“不是很羡慕。”
“神”微微一愣,然后继续端着:“你不想名利双收,让过去瞧不起你的人羞愧?”
裴景随口瞎扯道:“不不,我辈读书人不图名不图利不图他人眼光,但求为天下人鞠躬尽瘁。”
“神”再次沉默了,很久后,声音悠悠:“那我可以给你无边的智慧。”
裴景:“可我已经够聪明了。”
神:“……”
裴景当然不能让神自闭,赶忙道:“但是我想见您一面。”
神:“嗯?”
裴景:“这是我奶奶死前的心愿,说我自小就没福分,能见一见你去去晦气也是好的。”
神估计不想和他多说了,声音沙哑冰凉,说:“那明日午夜来这里找我吧。你是我这一回选中的人。”
裴景受宠若惊:“哇真的吗,谢谢您。”
文曲星选中人之后有一个传承仪式,当初阿茹和阿茹的哥哥在这一阶段出事的。
裴景心想,就怕你到时候不敢出来见我。
裴景能感知这就是一个小妖,藏在神像背后装神弄鬼。但是它背后肯定有人,估计那一整个死村的人都在。
神消失后,周围古怪的场景边散了,裴景再次抬头,文曲星已经恢复正常。往旁边看了看,熹微的日光照进来,落到每一个人脸上。
面具遮住了神情,但是从肢体动作能看出,情况应该不妙——而对村民不妙的,无非就是没反应罢了。其实在他看来,反而是好事。
庙里剩下的只有几十个人,神婆看他左右四顾的,皱了下眉,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背,一指门口。意思很明显,叫他出去。
裴景也没多留。倒是神婆看到他的脸后,画的乱七八糟的妆容都难掩惊讶。不过仪式还在进行,她没说话。
裴景一出寺庙,马上摸了摸脸,摸到的不是冰凉的面具,而是青色的泥,可以擦掉。
他心想,这妖怪什么鬼,装的倒像个万能的神,可以满足所有人的欲望,这村子里以前那些呆子也都是这么被骗的?
不过依他们对文曲星的崇高敬意,步骤绝对没那么烦。
脑补一下场景。
大概就是,那个雌雄莫辩的声音“想不想扬名立万,成为人生赢家?”
然后村民感动地痛哭流涕:“想想想”
裴景等了等,一声长钟响过后,刚好,日光偏移穿过山头,照亮了这座远古又神秘的寺庙。
一道光越过门楣。
紧接着神婆苍老的声音:“起!”
庙里所有人睁开了眼。
各自相视,然后都有几分失望。他们四处找面具有变化的人。找到人后,所有人,失望都顾不上,呆若木鸡,吃屎一样难受。
一个外来的胖子,神色惊惶,眼神怯懦。
一个外来的女人,表情不耐,一脸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