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季无忧吓到,碰倒了桌上的茶杯,浑身虚汗,屛住呼吸。
昆山神女一笑,又变了回去。施施然坐下,她现在没心思去跟这个小孩讨论这些,修长的手指扶开桌上灰尘,道:“我的要求和你的信仰并不矛盾。那个胆大包天吞噬我的人,就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她道:“你身为云霄弟子,难道不知这几日云霄山门外的几次血案?人就是他杀的。”
“你杀了他,也算是替天行道。而且,那个人还曾经想害你呢。那人名叫长梧,是你云霄终南峰弟子。”
季无忧震惊,道:“人是他杀的?!你口说无凭,我为什么要信你?”
神女眼神里掠过一丝暴躁杀意,但很快掩藏在笑意里,手指卷动黑发,身上轻佻和端庄并存,矛盾至极。
“你不记得了吗,终南峰,夜晚,你送信而来,推开门就昏迷了过去。”
季无忧隐隐有了印象。
神女笑:“他养了一只青鸟,要用人丹固魂,你就是他选中的药引。你要庆幸上一个人丹出了差误,咬伤了长梧,不然现在的你,不死也疯。”
季无忧直觉头痛欲裂。
被逼着去送送信,迷路,饥饿,断头的女人,然后黑暗里,有人扶起他,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声音沧桑温柔,给他指明了路。沿着路走,一扇石门。推开之后,留在他记忆的只有一双青年阴冷的眼。
第二天回到上阳峰他就生病了。
他记起来了!
神女道:“想起来了吗?就是他。云霄十年一次的外峰大试提前了,你去参加,我会助你,助你帮我……”
她温婉一笑,眼角沿生出血色的花枝,“杀了他!”
*
裴景和终南峰的峰主见了一面。
终南峰的峰主轻声道:“他参加了外峰大试,这一次应该是有备无患。掌门,我……”
裴景知道她失望至极,恨不得亲手铲除逆徒,但还是慢慢道:“你不用急,能把他引出来就好,剩下的事我来安排。”
终南峰峰主叹了口气:“出此逆徒,我也有错。”
裴景笑道:“你只是为人师罢了,他从善或从恶又怎是你能控制的呢。”
与终南峰峰主告别,又接见了几个山门外受此妖魔为祸的宗门长老。裴景安抚了一下后,御剑去了仙巷。按照那个凡人少年的指示,仙巷一处胡同尽头,老槐树下。
他下山自然是换了身装扮,就以张一鸣出场。仙巷多是凡人,所以街道也如尘世般热闹——各种小吃杂食,酒楼铺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颇有几分热闹。
看到卖糖葫芦的,裴景先去买了一串,结果人家只收灵石,倒是让他哭笑不得。
仙巷居住的百姓祖上都出过云霄弟子,自认仙人后辈,不肯重新回到凡世。
咬了颗糖葫芦含嘴里,裴景也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对还是不对——他突然又想起了许镜在紫竹林前跟他说的那番话。一个云霄弟子想着自在人间,一群凡夫俗子想着步入仙门。有点意思。
隐隐的,他的道心有了点改变。
老槐树下有个当铺。
深巷阴凉,午后风徐徐,吹得趴在桌子上的少年昏昏欲睡。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还吧唧了下嘴。
裴景走过去,敲了敲桌子。
咚咚咚。少年一个激灵醒了,含含糊糊:“谁啊。”裴景清了清嗓子笑:“我是云霄一位仙人派过来的使者,过来打听消息的。”听到云霄二字,少年就彻底清醒了,眼放光:“你是云霄来的?”
同一年龄的褐衣少年笑出一口白牙:“如假包换。”
凡人少年裴景去找了他的爷爷。
老人家正坐当铺入门口的柜前,闲的没事,用鸡毛掸子清理桌面。听到帘子被掀开,眼也没抬,开口:“客人是来典当东西的还是来买东西的?”裴景微微笑:“都不是,我是来问你一点事情的。”
老人家放下鸡毛掸子,视线沉默望了过来。
人家毕竟是生意人,裴景怎么能让他亏呢。从袖子拿出来一块极品灵石,他自小入云霄,就没在金钱方面愁过,所以什么概念都没有,根本不知道极品灵石的贵重,俨然一副败家子的样子。
而老人本来阴沉臭着的脸,在看到那块灵石后,瞬间阴转晴,笑得跟花似的:“哎哟,小友要问什么,老朽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知。”
裴景坐到了凳子上,神色认真起来了:“你卖出去一张面具,你还记得吗?”
“面具?”老人想了想,道:“好像是有那回事。”
裴景道:“能不能把那面具的事跟我说一说?”
老人摸了摸胡子,转了下眼,慢慢道:“你说的是不是张女人的面具?”
“嗯。”
“这个吗,说来话长。好像是一个雨天。”老人陷入回忆:“雨下的很急,风也挺大,大晚上的,院子里的花架被吹散了,我睡得不安生,就出门打算把它扶起来。没想到,在花架下躺了一个人。浑身是血,受了重伤,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包袱。”
“这地方是仙巷,修士凡人对半分,遇到仇家落到这地步也是常事。我心想着不能让人死在院里,招晦气,便把他拖进房中。还给他敷了点草药。一看,还是个僧人,年纪挺小。”
“那僧人梦里一直在哭,手指死都不肯放那个包袱。我就换了间房,去和我孙子睡了。第二天起来,发现他已经醒了,但魂都没了似的,昨天那个被他抱在怀里的包袱扔的老远,见了我,什么都还没说,先跪了下来。”
老人嘀咕一声:“也真是个怪人。他硬要我收下那个包袱,可看他那样,我就觉得包袱里的东西不祥,不肯要——僧人对我磕了好几个头,跟我说,那确实是个邪物,但因人而异,像我这种善人拿着它只会有善报,财源广进。”
裴景听到这,说:“这你就信了?”
老人抬袖咳了一声:“没,那时没信。但那僧人在我这养伤之时,我把那包袱里的东西挂到了墙上,是张面具,画的挺逼真,怪好看的,做装饰也好。结果啊,还真如那僧人所言,我那几日,赚了大几百灵石。”
裴景已经能猜想到后面的事了:“所以你收下了?”
老人摸了摸鼻子:“我们生意人吗,就图个吉利,而且我救了他,这就当是他的谢礼吧。那僧人没呆几天就走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别把面具卖给任何人。”
“那僧人去了哪儿?”面具佑护善人?——裴景只觉得好笑,一个僧人,慈悲为怀的出家人,都不是善人吗?
老人:“我怎么知道他去了哪儿。”
裴景直起身子,眼眸子紧盯着他:“可你最后还是把它卖了。”
老人的神情有一瞬间古怪,含糊说:“还不是你们云霄那位仙人非要强买?”
裴景笑:“说说。”
老人道:“一位云霄的仙人,其实算是我这里的老顾客了。时不时就来我这里低价卖一些阵法符纸的。有一天忽然就过来,向我买了那块面具。”
裴景冷声:“什么时候。”
老人道:“我也记不清,一月前还是半月前。但他来的时候,好像受了伤,手臂缠着布。”
裴景不说话。受了伤……大概是被咬伤的吧。至于时间,裴景已经可以确定了,就在那个终南峰叫玉明的弟子发疯之后。
老人说:“关于面具的事,差不多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他的眼睛已经长在灵石上了。
裴景把那块极品灵石直接推给他,说:“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你,那个僧人的眉心,是不是有一点红。”
喜笑颜开接过极品灵石,老人瞬间瞪大了眼,惊呼:“你怎么知道。”
裴景懒洋洋笑说:“你管我怎么知道。”
从椅子上跳下来,出门,阳光从槐树的枝桠里落在,少年的脸上却是一片冷意。
眉心朱红,僧人,只能是释迦寺的弟子。
释迦,佛门圣地,悟生所在的门派。
真有意思。凤栖山,瀛洲,云霄,释迦寺……是不是还有一条线索,通向鬼域呢?
他回了云霄,又马上遇到了上阳峰的峰主,说是季无忧醒了。裴景心想,这事还真是堆在一块去了。只是他觉得季无忧现在不一定想见他,或者敢见他,一直以张一鸣的身份,突然变化,他不一定接受的了。
吩咐峰主多加照看后,裴景到天堑峰主殿,用灵玉传神识,一给寂无端,一给悟生。
不过其实……裴景想,他们终究会在经天院聚齐的。
*
天堑无涯。
无涯阁。
楚君誉沉默站立,一片青色的羽毛自他掌心缓缓上升,而后一道强烈的光过后,星辉千丝万缕,无尽的长风中,羽毛化为光影,从长发到眉眼,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少女的身形来——
乌发如云垂落,她身上的青色羽衣带着斑斑血迹,白皙的脖子上是一圈狰狞的红痕,血肉依旧翻滚。
楚君誉道:“睁开眼。”
伤痕累累的手指动了动,紧闭的眼眸睁开,少女身上稚气未脱,眼睛也是灵动有神的。苍穹之青的颜色,不谙尘世而又干净无暇。她有些迷茫地望了望周围,从空中下来,洁白的脚腕上也是未合的伤口,踩到地上是钻心的痛,但痛的麻木,她已经习惯了。
沉默望着眼前银发黑衣的男人,青迎却不敢说话。他身上那种毁天灭地的阴冷邪气,比她此生遇见的都要可怕,不自觉的想把自己的气息隐藏起来,呼吸放缓。
楚君誉道:“西王母在哪?”
青迎听到这个名字,身上的痛感就加剧了一倍,往后瑟缩了一下。
只是眼前的男人耐心和脾气似乎都不好,血色的眼眸望过来,神情冷漠,但杀气毫不掩饰。
青迎忽然一阵窒息感。
脖子处伤口还在,又被人隔空、紧捏。血液和骨肉都翻滚,痛楚撕心裂肺。
她张嘴,发出的却是鸟族濒死的呜咽。
楚君誉收手,开口语气薄凉:“西王母在哪。”
青迎倒在地上,扶着地,浮现红色水雾的眼眸慢慢变得清明。她因为喉咙受损,所以说话很轻,如游丝般:“……她已经死了。我肉身消亡,她也跟着死了。”
楚君誉笑了一下,眼底冰冷:“她若是死了,我也就不会问你。”
昆仑王母,蓬山之女,九世神明,又有了天道的力量,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死呢。甚至本来,就是永生的。
青迎瘦弱的手指一点一点握紧,瞳孔瞪大,脑海里只回旋着一句话。
……她没死。她没死。
压抑在内心的怨恨、愤怒、委屈、绝望,这一刻再次铺天盖地。
她本以为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没想到最后死的只有她。
楚君誉道:“罢了。我留你还有别的用。”
青迎久久跪着,月色冰凉,发也冰凉。这位年纪轻轻惨遭灭族的青鸟族少族长忽然发出一声悲恸的呜咽,用布满伤痕的手捂住脸,从指缝间,渗出滚烫的泪来。
第73章 定情信物
陈虚把事情都办妥之后, 跟裴景汇报:“这一次宗门大比, 定在占地最广的玄云峰比武台。按照以往的规矩,七十二座外峰, 每一峰独占一个擂台,先由峰内弟子抽签,自由比试,选前五十再入下一回合。”
裴景道:“啧,真麻烦, 还得欺负小朋友。”
陈虚呵呵一笑:“我看你乐在其中。”张一鸣在上阳峰可是名人, 说起这个陈虚就来气:“你说你要入世, 你那叫入世吗?性子半分不收敛,说白了,就是换个地方继续祸害而已。”
裴景不赞同他的话:“你眼中的入世就非要去体验人间疾苦?——譬如五灵根入门,修为最末, 备受刁难,惨遭压迫, 这样才叫体验了一把人世?”
陈虚:“……”
裴景:“我在迎晖峰一年,种了田,读了书,收了妖, 并且凭高尚的品格,获得一众弟子的爱戴, 怎么就不叫入世了。”
陈虚被他的不要脸吓到了:“你确定那是爱戴?”
还高尚的品格, 呕了。
裴景已经变成了张一鸣的模样, 就像最初他入迎晖峰一般。干净利落的褐色短衣,黑色的朴实鞋子,头发剪短用草根能简单的扎成一束。唇角带笑,气质都是明亮轻狂的。
大概谁都不能把他和活在传闻里,遥不可及的天榜第一联系到一起。
跳下天堑殿前的汉白玉阶,裴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转头问陈虚:“那内峰弟子在哪儿?”
陈虚道:“内峰肯定是要区别于外峰的,有不同的场地,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他苦口婆心地叮嘱:“还有,你最好不要暴露身份。”
裴景和他想一块去了。
师尊从小把他当掌门人培训,雪衣玉冠标准打扮,就是为塑造一个高冷威严的形象。实际上裴景觉得没必要,毕竟师尊自己就是个暴躁老头,还想培养出怎样刻板的徒弟。
而且用外表来威慑众人实在愚蠢,他向来信奉以德服人,用高尚的品质去获得爱戴。
不过,想一想自己在上阳峰的所作所为,裴景也有些不好意思,咳了声:“放心吧,不会的。”
小号放飞自我了那么久,还是别拖大号下水了。
去到上阳峰,告别陈虚,裴景跳下云鹤。
回洞府的路上,遇到上阳峰每一个同门看到他都是一脸复杂。
路途中有人叫住了他,是个模样清秀的女修,裴景记得她,刚入上阳峰的时候他养了一直灵鼠,后面就是托付给了她。
女修喊住他,道:“你是要回洞府吗,好巧,我也住那边,我们可以顺道一起走。”
裴景:“???”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边临近山崖处,只有他和楚君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