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另一只手摘下斗篷的帽子,风吹起他的发,银白色森凉。露出的面貌苍白英俊,眼眸暗红色如血。
“说。”
人头道:“有人和我们抢。”
楚君誉说:“杀了便是。”
人头面露难色:“怕是有点难办,我不敢和他全力打,杀了会引起很多麻烦。那人背后是整个云霄,此处离经天院不远,怕会惊动那位化神期先祖。”
楚君誉沉默很久,看不出喜怒,说:“裴御之?”
人头点头。
楚君誉笑了,笑容带点凉薄之意,却下令:“那就撤吧。”
人头愣住,“啊?”
楚君誉语气很淡:“他那么想来,让他来又何妨。”
远古巨蛇苏醒,河水在他脚下翻涌,却不敢弄出太大波动。
楚君誉察觉动静,眼眸往那边看一眼,这才想起:“你把水下的双头蛇惊醒了?”
人头没有五官,只是一团雾,说:“是。您说的,要杀了花醉三千所有人。”
楚君誉勾唇,戏谑地笑了。
蛇啊。
人头道:“那我们……”
楚君誉重新带上斗篷的帽子,纯黑的衣袍融入夜色。
修长苍白的手扯着斗篷边缘,转身离去时却道:“入城令不用摧毁,让它们把这蛇杀了。”
第85章 千面佛
裴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和那双头蛇面对面。
双头巨蛇身体一扭,张大嘴,嘶吼一声, 就直直朝着裴景咬下去。猩红的蛇信子沾着浊黄的液体, 恶臭又剧毒,滴落在木板上, 瞬间腐蚀一大块。蛇眼浑浊, 毒牙狰狞。
它进攻凶猛,裴景心里暗骂。
起身跳开, 裴景对蛇类有一种刻入骨中的恐惧, 何况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强大的对手。
入城令要紧!
裴景一卷剑气, 刺入蛇眼, 惹得双头蛇勃然大怒, 藏在水下的身体, 蜷住了整栋楼, 一点一点缩紧。咔咔咔, 房梁红木寸断,桌翻晚碎, 楼上各种尖叫。
裴景此时兼顾不暇, 回身欲夺那入城令。
“给我!”
他伸出手穿过蝴蝶群, 它们翅膀上灰烬流落, 尽是冰凉轻盈如月光。
微凉过后, 是剧痛, 直穿神识的痛!
整个主楼在晃动, 漆黑的巨影遮蔽光线,凌厉恶毒的杀气在后面,针一般裴景扎在背上!
“碰——!”
双头蛇俯身而下!
木板碎裂。蛇头左右袭击,浊黄的竖瞳满是暴戾。
裴景忍痛终于摸到了入城令,额边都落下一滴汗。
他以为自己前后受敌,定会有一场恶战时。
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恶蝶忽然像是受到了某种指令,轻微的停顿后,清脆一声,四散开——蝴蝶翅膀落着银色的辉,淌过月色,如梦如幻。星星点点,散在空中,像是夜空的繁星落下。
蝴蝶身上那种戾气散了。
裴景人都愣住。
呆呆看着,在那双头巨蛇头伸过来时,绕在他周围的黑蝶一哄而上。
只是瞬息之间,远古巨蛇发出震天动地的嘶吼,水面下蛇身剧烈扭曲,掀起狂风大浪。
船上凡人惊声尖叫,虞青莲几人施法平静风浪。
但双头蛇没作妖多久,肉身被啃噬为白骨,只留下森冷的空架子,然后哗啦坠入水中。
裴景一头雾水:“这蝴蝶怎么回事?”
他不用亲自屠蛇倒是松了口气,只是心中的警惕更甚。几息之间杀死一条堪比元婴修士的妖怪,这蝴蝶有这实力,所以刚刚和他打斗,是没用全力?为什么,因为他太帅了?
他手紧握着凌尘剑,就怕那恶蝶突然又反身向他冲过来。
不过他想多了,杀死巨蛇之后,那些蝴蝶顷刻化为光尘,落在如今被染成深红色的河上。千盏莲灯烛火微动,这些的尘埃,细细碎碎像雪一般,迷离夜色下华丽绝美。
花醉三千遭一场血洗,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风平浪静后,所有人都面色苍白看着这一幕。
主楼高台上。
裴景将入城令放入袖中,将疑问抛之脑后,心情很好地勾唇一笑。
算了,入城令到手,管那么多干什么?
一朝之间,高楼倾塌。
裴景自上面一跃而下,和虞青莲他们汇合。
脚踩莲灯上,虞青莲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事情多半成功,便问:“得了入城令,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天郾城?”
裴景稍微思索了会儿道:“明日就出发吧。”
虞青莲促狭一笑:“可真心急啊,我当初说的有没有道理?”
裴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寂无端也下来,却是关心另一件事。
“谛风你杀了没?”
裴景很自然道:“杀了。他死前还威胁我来着,说我要是今天杀了他,以后我入天郾城,尸鬼门一定把我挫骨扬灰,但是这老头真蠢,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寂无端虞青莲点头。
就听裴景又道:“我看他可怜,就把名字告诉他了。”
寂无端:“……”
虞青莲:“……”
同时赶来的凤矜和悟生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四个人僵硬在原地,齐齐沉默。
还没入城,先给自己惹一堆仇人,这果然是裴御之做的出来的事。
只是,虚涵前辈叫你别惹事的劝告被狗吃了?
虞青莲说:“这就是你说的低调?”
凤矜笑了:“我说你大费周章抢个入城令干什么,不如直接拿剑冲进去。反正结果都是一堆仇人。”
裴景说:“想多了,我怎么可能以裴御之的身份进去。”他的名头那么响,进去一定会招惹一堆人的。
灯火水光温柔少年眉眼,血色的水,成堆的尸体,腐臭的罪恶被漫天落下的星辉淹埋。奄奄一息的幸存者们愣愣看着他们,五脏六腑都卷在一起。
那五个少年少女,每一个人的模样扮相都流传天下很久了。
他们瞪直着眼,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蓝蝶。
舍利佛心凤凰眼,一剑凌霜无妄峰。
*
回到经天院,虞青莲单独跟他道:“你此去天郾城帮我做件事。”
裴景一点即透:“是关于浮世青莲的吗?”
虞青莲神色凝重点了下头:“我从长老阁她留下的只言片语,大概了解一点天郾城的事。一宫三教五门,在外城权势滔天。而与浮世青莲有关的,是追魂宫。”
裴景道:“一宫三教五门中的那一宫?”
虞青莲道:“是。你多加小心。”
裴景一笑:“当然。”
他回房,一条幽僻小径,却看到悟生,僧袍在草间萤火点点中翻飞。
裴景皱了下眉,他有感觉悟生来经天院之后沉默不少,不像是以前经常含笑看着他们打闹。
这一回,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裴景道:“悟生,你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悟生抿了下唇,他道:“我想了下,还是应该告诉你。”
裴景有预感是关于千面女,点了下头。
经天院的一草一木都有灵气,萤火分流,在草丛间。
悟生道:“你将那面具模样画给我后。我便找到我师父,问是何物。”
“我师父见了后,久久地沉默,起身带我去了释迦寺的往生殿,往生殿内是九天神佛像。万年前诸神之战后,佛陀莲台碎尽,禅识落尽人间,入孕妇肚中。每一禅识代表一位佛陀佛心,而我佛门修的正是心。换句话来说,相当于他们转世重修。”
“往生殿内,我看到了一尊破碎的佛像。佛像之后是偌大金轮,上面一张张笑脸叠加,远看只觉喜乐安宁。”
“我师父跟我说,这是千面佛。”
裴景喃喃:“千面女……千面佛……”
悟生道:“本来不欲告诉你,因为这是释迦寺的事,恐给你添麻烦。但我今日在花醉三千,发现……”他顿了顿也形容不出,只说:“天郾城远比我们想象中危险。那面具出现在云霄,可能祸害就藏在你身边,将这事说与你听,也让你有所准备。”
“这位佛法大乘的前辈,最喜欢混迹人间中,装扮成男女老少,帮助世人,变幻千面,故得千面佛之称。”
“而让师傅没想到的事,五百年前,千面佛禅识竟然落入一个女婴体内。女婴出生富贵家庭,那对夫妻老来只得她一女,分外珍惜,溺宠之下养了一身骄纵之气。”
悟生顿了顿,继续:“师傅找到她时,已是十五年后。十五年,一个人的性子已成形,大概她是最不像佛的佛了。秦家这位小姐,懒惰骄奢、爱美爱财,甚至因为极端的偏爱,嚣张又跋扈。我师傅说明来意后,直接叫仆人把我师傅赶出门。”
裴景沉默了。
迦寺的断念前辈,估计也是头一回吃这种闭门羹吧。
悟生道:“师傅欲说服她皈依佛门,那小姐的父母差点气得背过去,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毕竟,秦家小姐的性子与佛门一点都不沾。秦家小姐也是笑个不停,但她被娇宠到大,对新鲜事物颇感兴趣。竟然不顾父母以死相逼跟着我师傅来了释迦寺。”
裴景道:“这还真是……”任性妄为。
“师傅觉醒她体内禅识,赐予了她变幻千面的能力。秦小姐大吃一惊,然后开始沉迷于此,变得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每天做的事,就是换一张脸出去街上走一遭。”
裴景想笑,但想到云岚山脉,那个疯狂丑陋的女人,就沉默了。后面的故事,可不会那么轻松。
悟生说:“师傅见她这样不是办法,于是单独带她出门,游走大山南北,让她看尽人间苦厄。好在她心性还是良善的,一开始嫌苦嫌累,后面也习惯。甚至在一个小山林里,顿悟禅识。”
“她第一次救人,兴奋地一晚上都没睡,然后就开始尝试用自己的能力渡化世人。”
“修行至筑基期后,她就按捺不住,留书一封,出门历练去了。”
“只是这一次出门,结果却是往生殿内千面佛像剥离,她再没回来。”
裴景轻声说:“她这样的人,从善便是至善,从恶便是至恶。”
悟生叹了口气说:“她被困在了当初让她参悟禅识的山林里。村民愚昧,代代近亲结姻,生下的子孙都是怪物,她本欲渡化那些畸形孩子,却遭那山中混入村民内的元婴魔修所害。”
“魔修觊觎她佛心久矣,用一块镜子照向她,她当时化形成老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原来模样。村民们大骇,魔修污蔑她是居心叵测的妖怪,煽动者村民把她关进了地窖。”
“她被震碎丹田、形同废人,在地窖中受尽苦难后。终是,入了魔。等我们赶过去的时候,村子里所有人脸都被扒了下来,而她不见踪影。直到不久之后,天郾城,凭空出现了一魔头。”
而悟生轻声略过的苦难,裴景知道绝对不会简单。
裴景说:“谢谢,我知道了。”
悟生抿唇,想起了些事,轻声道:“我现在知晓,为什么那日寺中相遇,那孩子会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原来,都是因果。”
裴景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转移话题:“可那抱着面具逃亡的释迦寺弟子,又是怎么回事。”
悟生摇头说:“那弟子当时前后几年都不在寺中,正外门游历。应该是机缘巧合下得到的面具,然后遭反噬。”
悟生又叹了口气。
裴景也视线遥远望向了群山,看来他以前的猜想是错的。
可要怎么样恨,才会让一个娇气却善良的少女,被逼成那个样子。
况且她生而为佛。
他不由想到了张青书和西王母。
一个被父亲活生生淹死在缸中,一个被青鸟一族分食两世。
那千面佛呢……能扭曲那个样子,在地窖里,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同时,裴景不由嘀咕:“这些人遭遇怎么都那么像呢……”
第86章 入城
天郾城在天之南,地势偏僻、风水诡异。入城前要穿过深林, 猛兽恶虫毒物, 层出不穷。过了林, 还要过河。
也不知道修真界是不是有这传统, 只要不是什么正经地, 总有一条大河拦路。忠廉村那里有条河,鬼域山前有条河, 天郾城也是。而且, 天郾城承前的河水是黑色。纯黑色, 浓稠得像是不会流动的水。
河下藏着什么不知道,可从它上方透出来的寒意, 没人愿意上前。
一行人沉默站在河岸,都不说话。里面男女老少皆有, 各个面色阴沉。会逃往天郾城,十个里九个不是好人,剩下的一个也不是好惹的。
从黑水上, 茫茫雾里, 有人骑着一只巨大似龟的兽从另一岸走过来。
裴景混迹在人群中,他四顾看了下。
他前边是个半边脸毁容的紫衣服女人, 左边是个衣服被血染红的中年修士,后面是个七八岁小孩,头比常人大一倍、看起来就邪气, 右边是个背着长刀的白发老人。
一个比一个散发的戾气大, 看着就难以接近。
唯一正常的, 就是那个在森林哭哭啼啼嚷了一路的娇气包。娇气包一身细皮嫩肉的,娃娃脸显得年纪小,看外貌只有十五六岁,不过修真界的年龄从来不是凭外貌判断的。
筑基修为,菜的不行;发白的青衫,真的寒碜;目光一直闪躲,心智不坚。
裴景微微笑,兄弟就你了。
他穿过人群,轻轻地拍了少年的背。
娇气包整个人寒毛束起,脖子一僵,转过身的时候,已经吓飞了七魂六魄。
看清楚在自己面前是一个同龄的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少年后,那口倒吸的凉气才慢慢吞回肚子里。
裴景打招呼:“道友好,我叫张一鸣,看你合眼缘,过来交个朋友,想着入天郾城也好有个照应。”
简单两句交代明白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