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一愣, 他作为林渊的身边人, 竟然也觉得这样的说法很有道理,就跟狗子说:“我自幼就跟着少爷,少爷从小就是个仁善人, 但凡有事求到他身上, 少有不应的, 在少爷身边做事最好,少爷不挑拣,但凡对人,都是实心眼。”
“以前这样就罢了。”二两仔细分析,“可后来到了坞城,少爷见流民可怜,就叫他们过来修房子,后来房子修好了,流民不想走,少爷又叫他们留下来。”
二两一拍巴掌:“他们说的很是啊!少爷就是菩萨样的心肠!”
狗子把话往回一穿,众人又觉得,原来东家是自幼心善,幼童懂什么呢?肯定是没人教这个的,这不就是无师自通,生来就待着仁善之心吗?
于是流言往复传几遍,失了真,就变成了林渊原本是天上的善神,见不得人间百姓受苦,便向天帝辞了差事,要下凡拯救苍生,天帝当然舍不得他啊,自然是百般挽留,可善神脾气也大,并不给天帝脸面,偷偷溜下了凡。
有人问:“但东家也赶走过一个人啊,善神做不出来的吧?”
这时候就有人说话了:“人有好恶,神自然也有好恶,龙王爷行云布雨,你若是招惹了他老人家,便叫你大旱或发大水,难道龙王爷就不是善神?”
来历编好了,林渊的出身也被胡编乱造了一通。
说法比较乱,不过后头他们好像自行统一了,那就是林渊他娘怀孕的时候,梦见天边一道金光,他娘又惊又恐,就跪下来问大仙所来为何?
大仙就指着她的肚皮说:“天有一善子,今夜入汝腹,此乃大造化,此子降生,汝亦功成。”
所以林渊亲娘生下孩子就没了,她不是死了,她是完成了她的任务,有了大造化,成仙升天了。
再说林渊出生的时候,只听见一声雷鸣,林渊就顺顺当当的出生了,他一出生,天上的乌云就自己散开,阳光布满大地,还有凤凰领着百鸟在林间穿梭恭贺,连鱼都不待在该待的地方了,要跃上岸去,就想离林渊近一些。
流言传啊传,终于还是穿到了林渊的耳朵里。
林渊听到这些流言的第一反应是“该不会有人要搞自己吧?”,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这样的流言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是对自己有利的。
西方讲君权神授,就是把君王提升到人上面。
我国讲真龙天子,就是把君王和神等同。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统治,就像白莲教一样,最开始也不过是非常朴素的信仰而已。
但教众越是深信,就越容易被煽动。
林渊听完以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这些流言大概就是庄子里的人日常没什么娱乐活动,加上文化程度低,封建迷信思维根深蒂固,聊闲话的时候聊出来的,只是聊的有鼻子有眼,不像是大老粗说出来的话。
“应该是有人刻意编排的。”林渊对姜桂说。
姜桂也是个人精,他点头道:“这绝不是他们能编出来的,只是不知道那人为何要编这样的话。”
编故事的人肯定就在庄子里,但是庄子这么多人,口耳相传,最开始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反而没人知道。
不过姜桂让人去打听了几次,这个编话的人就自投罗网了。
他半夜溜出宿舍,就在林渊住的院子门外蹲着,大概是想寻个合适的机会进去,但是里头的灯一直熄着,里头的人没醒,他就缩着脖子蹲在那儿,拿起来又可怜又好笑。
还是姜桂进出的时候看见他,把他拎进了林渊的房间。
这人只看外貌,能有五十上下,他体格看起来还好,但脸和头发胡子都已经有了老态,他的眼袋很大,看面相有点刻薄阴森,嘴角向下耷拉着,不是个好接触的人,他也不敢坐,看到林渊就噗通跪倒在了地上,林渊还没张嘴说话,这人就自己一股脑全说清了。
“东家是人中龙凤!”他咬死了说,“这出身才配得起东家。”
林渊问他:“你这样传,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人膝行几步过去:“小老儿如今五十有二,能活的日子不长了,有生之年只求能看这乱世平复,天下归一。东家这一路走来,条理分明,各人各队各司其职,赏罚有度,东家志向高远,小老儿愿尽绵薄之力。”
林渊站起身来,将这人扶起来,面带微笑地问:“先生哪里人?”
待林渊问完才知道,这老头名叫宋石昭,祖上曾是宋朝的官员,后来宋朝亡了,主家殉国,他们这些旁支倒是保全了下来,不过即便保全了,也还记得自己是大宋的子民,时时刻刻想着反元复宋。
他们隐居山林,隐着隐着,就有晚辈下山了,陆陆续续的走了不少人。
都是青春少年,谁想在深山老林里待一辈子?
说是反元复宋,宋在哪儿呢?皇室血脉在哪儿?反了又拥立谁?
这宋石昭是最后一个离开深山的,也是年纪最大的那一个,他不是觉得不能反,也不是觉得他空有一身本领却无人欣赏,他只是觉得不是时候。
等他觉得时候到了,下山了,就因为没粮没钱成了流民,一路流浪,阴差阳错又被买卖交易了几次,就到了这处庄子。
“你是说,你在帮我收揽人心?”林渊哭笑不得。
宋石昭很认真地说:“东家,您以为这些流言无用吗?”
林渊摇头:“有用,但……”
宋石昭:“您怕此时传扬出去,必然叫狗朝廷发现?”
庄子进出都是严密,普通人根本出不去,也无法跟外界交流,这个担心是不成立的,林渊摇摇头。
他只是觉得感觉很奇怪,他有点无法接受。
宋石昭却说:“东家,您以为您给他们吃穿,叫他们不饿肚子,又订了规矩,他们就能老实,就归心了?”
林渊看着宋石昭:“老先生请讲,愿闻其详。”
宋石昭终于感受到了林渊礼贤下士的态度,摸了一把自己花白的山羊胡,眼底却冒着精光:“百姓都是一样,向来有奶便是娘。”
林渊:“……”嗯……话糙理不糙吧。
宋石昭又说:“他们没读过书,不晓得道德廉耻,知道什么叫忠义?什么叫道义?”
宋石昭:“东家,他们如今听您的,不过是因为您管着粮,管着人,他们怕饿肚子,怕死。”
“您得叫他们知道,跟着您才有盼头,他们才听话,才晓得忠义。”宋石昭说,“不然为何历代皇帝,都传出生便天降异象,生来不凡呢?”
宋石昭说:“他们觉得您是善神,便会推崇您,听从您,他们觉得善神也有好恶,就不敢违背您的命令。”
林渊明白了,宋石昭在告诉他,想要让人在短期内服从他,推崇他,不敢反对他的做法,就是给这些人洗脑。
而洗脑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利用他们本来就有的传统迷信思想,引导他们觉得林渊是善神,跟着林渊就有好日子过,而且这个好日子只有林渊能带来,别人带不来。
“东家,泰定二年,赵丑厮打的就是弥勒佛的旗号。”宋石昭说,“至元三年,朱光卿打的是定光佛出世的旗号,更不说至元四年的背心皆书佛字。”
宋石昭:“招式从不在老。”
林渊笑了笑:“这么说,我还得感谢您老了?”
宋石昭表情很稳重,但他微微颤抖的左手小指暴露了他此时激动的心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愿为东家驱使,但有不从,万死不辞。”
“宋先生严重了。”林渊喊道,“二两!”
二两连忙在外头应声:“少爷,何事吩咐?”
林渊说道:“给这位老先生整理一间屋子,他从此就住这边了。”
二两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也没多问,带着宋石昭去了偏屋。
走时宋石昭还不停转头看着林渊,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光看着情态,不知道的还以为宋石昭是新嫁娘,林渊等人走了,才倒了杯茶给自己压惊。
大概是因为从小长在红旗下,所以林渊才会对这种方法有抵触心理?
他自嘲的笑了笑,喝了一肚子茶水。
他想了一夜,不得不承认宋石昭说的是对的。
一个拥有凝结力的队伍,会比没有的更强。
这个凝结力可以是统一的目标,也可以是相同的追求,但最有保障的,还是至高的信仰。
但林渊并不想发展成一个教义,他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就算要破除封建迷信,追求科学发展,也得是在人们吃饱喝足能够开始扫盲以后。
不是现在。
林渊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房梁,难得失眠了一夜,翌日起床,二两看见他时都被他无精打采的样子吓了一跳,林渊生的面嫩,虽然长了几岁,但没吹过风晒过太阳,比普通人看起来白上许多,一夜没睡好下眼睑就有些泛青,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
他最终还是没有去管那些流言,宋石昭也作为幕僚被林渊留下了。
宋石昭还是有些本事的,他记性很好,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他还擅于绘制舆图,对事物有不同的看法。
宋石昭认为,人死了就盖棺定论,死了就死了,没有轮回,也没有因果,所谓因果轮回,都是人们说出来自己骗自己的。
他也认为天上没有神仙,如果天上真有神仙,那神仙也不会来帮助凡人。
林渊有时候都觉得,要不是宋石昭表现的还算正常,说不定宋石昭也是穿越来的。
跟宋石昭谈天,对林渊来说是一种放松。
因为时代的局限性,林渊有很多话是没办法跟刀哥他们说的。
在林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寒冬来了,原本立冬之后就骤降的气温更低,碳也已经发了下去,明明去年还没事,今天却冻病了几个,只能先养着。
蒋光那边也终于把剩余的五百人送了过来,陈柏松他们也带着家伙过来了。
现在庄子统共有了一千三百多人。
虽然算不上多,但是也不算少了。
毕竟现在元朝的总人口都不超过一亿,地大物博,换言之也就是地广人稀。
方国珍反的时候,身边也就千余人。
人口的上涨让林渊松了一口气。
即便是冬天,训练还是不能停下,庄子里的男人们已经习惯了天刚亮就跑早操,饿着肚皮跑完,然后去食堂吃早饭,吃完继续训练,一刻也不能松懈。
这样日复一日的训练还是有成效的,新来的暂时还看不出来,但原本庄子里的人都发现了不同之处。
食量增加,蛮力也变大了,同样的路程,以前会跑得不停喘气,现在连气息都不会乱。
以前训练完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现在训练完了还觉得热气腾腾,有一身的力气。
虽然他们吃的不算太好,但林渊也是一直在他们的伙食上下功夫。
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肪。
这三样是雷打不动每天都有的——虽然脂肪的摄取非常少。
然后就是维生素了,这得看手里有什么。
虽然不知道果干还有没有维生素,但林渊在夏天的时候还是叫人晒了不少,冬天发下去,每人能有一小把,仔细点吃还是能吃上一段时间。
大概是因为都是流民出身,新来的五百人很快融入了集体,这也得意于庄子里的规定,每人每天做好分内的事,如果有偷懒推给别人的,可以匿名举报,举报成立,被举报的人就得受罚,举报人得赏。
刚开始确实混乱了一段时间,林渊发了两次怒,叫人把惹事的人扒了裤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板子以后,这些人才老实下来。
也有些小班长突然当了个小官,觉得自己厉害的不行,耀武扬威欺负人的,全都单独提出来,成立了一个劳动改造小队,每天从早到晚的干活,什么时候表现合格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班里去——不过就当不成班长了。
各个小领导都是林渊选的,或者是叫刀哥他们选。
十分的不民|主。
但林渊此时也不敢民|主。
他又不是脑子有毛病。
这些人要是自己推选一个班长,是不是还能自己推选一个排长甚至营长?
当他们发现,原来地位可以靠下面的人提供。
那么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变化?
林渊可不敢赌。
赌错了了,就是万丈深渊,劳心费神给他人做嫁衣,最后还落不到一个好字。
“今年黄河决堤,朝廷征了十五万民夫修治黄河,沿岸派兵镇压。”宋石昭对林渊说,“待翻了年去,各处应该就有动作了。”
林渊问他:“宋先生,您觉得如今这天下,谁有一争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