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昭松了口气,他就怕林渊一意孤行。
“闲的久了,骨头都脆了。”林渊伸了个懒腰,只有在宋石昭面前他才这么不注意形象,在外头总是得端着。
人们喜欢的是菩萨般的领袖。
这个“菩萨”是具象化的,他得带着一张悲天悯人的笑脸,像一个完美的假人,只需要再僵硬一点就可以请上神坛的那种。
林渊扮得久了,久而久之,还真有点那个意思。
有时候对着水面,他都能被倒影里自己的笑容吓一跳,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太恐怖了!倒影里的人真的是他吗?那笑容简直就像恐怖片的变|态杀|人狂。
但下人们似乎都挺吃这一套的,林渊只要对他们露出这样的笑容,他们都恨不得马上给林渊上两炷香,把林渊给供起来。
林渊自己都觉得自己越来越陌生了,他也害怕自己会走上一条不归路,选择去汝宁也不准备带着身边熟悉的人。
再说了,陈柏松是原身的奶哥,和原身的关系就跟旁人不同,半仆半兄,虽然是半仆,可原主脾气好,心肠好,从来没用对仆从的要求对待过陈柏松,所以陈柏松对如今的林渊也没有什么畏惧的感情。
大约至于和这样的人相处,林渊才不会脱离“人”的范畴。
周围的人,包括宋石昭,都已经不把他当人看了,他们觉得他是全知全能的神。
只有林渊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占了穿越的便宜而已。
如果他没有任何关于历史的记忆,他就是个普通人,或许现在正缩在哪里的乡下想办法混一口吃的,每天都在盼望什么时候能穿回现代,毕竟在现代不会遇到灾荒,有手有脚就能吃饱肚子。
越是这么想,林渊就越是心慌。
他走在一条极窄的路上,他在哄骗别人的时候也在哄骗自己。
就像骗子骗人,骗得多了,自己都信了。
他曾经的一个同事就是,长得不错,工作能力弱,有一张巧嘴,谈了个富二代女朋友。
女朋友长得胖,脾气也不好,动辄就是打骂,一言不合当着外人的面就要摔碗掀桌子,同事就只能哄,哄着说“我这辈子最爱你”“你是我的心肝,没了你我就什么都做不好”。
说得多了,同事自己都信了,林渊亲眼看着同事一边被折磨的精神恍惚,一边喃喃自己深爱女友。
他们最后还结婚了,林渊还被邀请过去他家做客。
同事是公主抱把不愿意吃饭的老婆从房间里抱出来的。
同事一百四十斤,老婆一百八十斤。
有一次同事喝醉了,在他老婆不在的情况下,还一边痛苦流涕,一边述说自己对老婆的爱意和忠诚。
全单位的男性都被他一番哭诉弄得心有余悸。
林渊当时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骗子的最高段位,就是自己都对自己的谎言深信不疑。
林渊觉得自己现在似乎也有点这种趋势了。
宋石昭在一旁说:“大人还是要多带给人去,若是路上遇到了危险……”
林渊点头,他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先生不必忧心,我自有分寸,只是这边的事得麻烦先生看着了。”
宋石昭这才发现,林渊走了,自己就是这边最大的人物,到时候他想怎么折腾吴长青,就怎么折腾吴长青,宋石昭眨眨眼睛,兴奋极了。
“吴长青这人虽然有一堆毛病,但我还得用他,先生到时候可别只给我留半个人。”林渊面带微笑的提醒。
宋石昭屏息:“同殿为臣,我与吴区长虽有些矛盾,却也并非不可……”
林渊打断他的话:“不过他的性子,先生倒是可以磨一磨,别叫他不知天高地厚。”
宋石昭再次兴奋。
林渊无奈的笑了笑。
他何尝不知道宋石昭对吴长青的敌意是做给他看的呢?也或许不是假装,但宋石昭对吴长青的十分敌意,大约只有三分是真的。
只是想叫他放心,他们这些手握实权的臣子不会勾结犯上而已。
他们斗得越厉害,对林渊的好处反而越多。
林渊知道,可他也只能假装不知道。
人活一世,难得糊涂。
第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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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渊到达汝宁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春天过去了一大半,再等一个多月就会迎来夏天,阳光落在地上,田地里的农户在春耕,陈柏松接手汝宁的第一个春天,百姓们依旧和往年一样生活,如果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百姓们比以往更加恐惧瑟缩。
即便陈柏松像林渊一样把大地主全部控制住了, 即便他让农户们得到更多的利益,可农户们依旧不安, 依旧害怕。
人们似乎更喜欢以前的生活, 吃不饱, 饿肚子,艰难的生活,被压迫被剥削, 可即便如此,他们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忽然有个人告诉他们,他们自由了,不用在地主老爷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高租子下生活,也不用提心吊胆, 生了孩子也要把孩子溺死。
他们睁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像鸵鸟一样埋下自己的头。
陈柏松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
难道人们不是应该开心鼓舞吗?
林渊策马进城的时候,转头看见的就是路旁的田地, 以及田地里瑟瑟发抖,用绝望又麻木的眼光看着他的百姓们。
这让林渊更清楚的意识到了汝宁和其他地方的不同。
在别的地方,林渊是人们唯一且崇高的精神领袖。
林渊忘记是在哪里看到的。
科学发展到最后,就会变成神学,精神空虚的人们会不顾一切去寻找寄托,而这个寄托,就是各式各样的宗|教。
乱世中的人们正是精神最崩溃的时候,高邮泰州以及其它被林渊征服的土地上的人们抓住了林渊,而汝宁没有。
“大人!”护卫们跟在林渊身后,他们看着林渊策马,抬起马鞭,随风疾驰。
林渊在军营前勒马,他胯|下的黑色骏马如人般直立,林渊坐在马上,腰挺得笔直,军营里没人不认识他,士兵们在看到林渊的时候齐整整地跪了下去。
马蹄落到地上,林渊翻身下马,很快有小兵激动的双眼泛红地走过来,小兵似乎想说些什么,数次张嘴却吐不出一个音调,林渊看了小兵一眼,脸上又露出了惯性的笑容,他声音温柔地说:“把马牵走吧,喂点豆料。”
小兵连连点头,他牵着马,骄傲的却像是牵着整个世界。
小兵走路的时候甚至都是同手同脚离开的。
他逃到高邮的时候只有十四岁,没有父母亲人,逃难的路上处处都是白眼和讥笑。
直到逃到了高邮,进入了军营,军营里没人欺负他,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每隔七天就会聚在一起举办晚会,他们会当着许多人的面说自己的过去,说曾经的家乡,说自己是怎么历经艰难来到这个地方。
在这个军营里,小兵感受了从未感受过的快乐。
在这里他是被包容的,他充满了归属感,越是如此,他就越敬仰林渊。
他的敬仰是盲目的,不理智的。
可军营里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不仅仅是陈柏松手里的兵如此,朱元璋,李从戎,杨子安手里的兵也是如此。
这种极端的精神崇拜,使得军权,政权都紧握在林渊手中。
但最致命的一点是,如果林渊有朝一日死亡,这个以他为中心的世界就会迅速分崩离析,瓦解败落。
林渊自己也知道,但他无能无力,他没法去大肆宣扬民主和自由的思想。
民主与自由无法生长在畸形的思想土壤上。
只有等,等着国家稳定,等着新一代接受教育,等着这种极端崇拜落幕,民主与自由才会落在土地里,在人们的思想中开花结果。
或许等他死了,民主自由才会出现萌芽。
前提是他在死之前能稳定这个国家。
至于他的功过是非,只能留给后人去评价了。
“少爷。”陈柏松离开帐篷,快步迎了过来,他离开林渊身边已经有接近两年的时间了,这两年时间他在不同战场上流血流汗,只有夜深人静独处时才会想到林渊。
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少爷了。
那个他记忆中温和,善良,还带着一点天真和软弱的少爷,已经变成了一个冷静,强大,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掌权者。
这带给了陈柏松一种无法言喻的错乱感觉。
他希望自己能保护少爷,可少爷并不需要他的保护。
林渊看着陈柏松,他也有些错愕,陈柏松看起来更成熟了,如果说以前的他是一匹狼,如今他已经变成了一只虎,他学会了沉着冷静,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亮出自己的獠牙和利爪。
“胡子长了。”林渊冲陈柏松笑,“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陈柏松沉默了,他走到林渊身边,看着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男人。
他比他高,可在他面前,他却永远处于下位。
“进帐吧。”林渊走在前面,好像第一次来汝宁军营的他才是熟悉这里的主人。
陈柏松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走进了帐内。
林渊坐上原本属于陈柏松的位子,陈柏松的亲兵给林渊端上茶水,亲兵紧张又激动,他的双腿都在发抖——上了那么多次战场,杀人的时候都不会腿抖,这会儿才抖个不停。
“汝宁的事,你做得很好。”林渊喝了一口茶,他不急着进城,也不急着去料理麻烦,“不用忧心。”
陈柏松薄唇紧抿,常年征战,陈柏松如今像一把刀,见过血的刀。
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削瘦,让他的五官异常分明,林渊都不得不承认,光凭外表来说,陈柏松长得比他英俊。
“是我没做好。”陈柏松说着他在汝宁做的事,以及他最想不通的地方,“百姓更慌乱了。”
高邮易主,泰州易主,苏州易主,百姓们似乎都接受良好,他们发自内心的期待林渊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汝宁为何不同?汝宁的百姓为何不同?
陈柏松不明白。
林渊微笑着,像严厉又慈爱的父亲一样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这不怪你。”
陈柏松低下头,他觉得羞耻。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管汝宁的事,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样吧,我来管,你来看,等事情做完了,你再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林渊轻声细语,“好不好?”
陈柏松猛然抬起头,看着林渊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林渊:“慢慢来,总能学到东西的。”
陈柏松饮尽一杯茶,朝林渊行礼道:“谢少爷。”
汝宁城边,农户们正各自在家做饭,女人们从端出野菜汤和杂粮饭,一家人蹲在地上大口抛着饭菜,杂粮饭里面并没有米,糠是主角,他们吃完饭后坐在门槛上说话,谈论着明天的天气,秋收能有多少收获。
“村长说地主老爷不收我们租子了。”女人的表情有些茫然,“现在五家一起用三个锄头一头牛,这些也要还给老爷吗?”
男人咳嗽了两声,他才三十岁,可看上去已经是接近五十的人了,他的皮肤粗糙泛黄,脸颊凹陷,眉头紧皱,他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弓着腰说:“我明天去问问。”
女人的背上用破布条绑着一个孩子,孩子什么也不知道,他才两岁,不明白大人的忧愁,正在抓着母亲的头发玩。
“他们说,南菩萨来了,地主老爷就不管我们了。”女人眼里泛起了泪花,她问丈夫,“那个南菩萨真的不走了吗?”
男人沉默的看着脚下的地。
女人愤恨地说:“南菩萨为什么要汝宁?他们为什么要来?让我们过以前的日子不好吗?”
虽然贫穷,虽然饥饿,虽然奋力耕种却吃不饱肚子,但是日子很安稳。
可现在,他们不知道前面等着他们的是什么。
未知让他们恐惧,恐惧带给他们愤恨。
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男人就已经离开家去了地里,女人也要下地,她像栓牛一样用布条充当绳子,把孩子拴在树边她能看到的地方,也跟着一起耕种。
她的眼睛已经坏了,天不大亮她就看不清东西,但干了这么多年活,就是抹黑也能干,种地已经变成了她的本能。
就在第一缕阳光冲破云层洒向大地,村长跑在田坎上,他身后有人敲锣,锣声一响,村民们就知道上头有消息了,他们拿着农具,走到村口的空地,抬头看着站在石头上的村长。
村长五十多了,身体不怎么硬朗,他竭尽全力的大喊道:“南菩萨来了!当兵的今天要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