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嘉静静地看着他,至今他都不懂谢元岚这样的人都在想些什么,“你怕死吗?”
“如果你从出生起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你还会怕吗?”谢元岚反问道。
谢元嘉想象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不会有人不怕死的,谢元岚只是已经绝望得麻木了而已。
谢元岚眼中终于落下泪来,“我自以为绝顶聪明,从没考虑过别人的想法,到最后竟什么都没算计到,连丰宜也不见了。”
他不后悔自己谋划的种种,却正像傅景鸿说的那样,他对谢元嘉问心有愧,死后大约也不能释怀,“其实我……”真的是想做个好哥哥的。
后面的话谢元岚没有说出口,他这样的人,就算说出来了也不会有人信的,只会让人觉得他虚伪恶心。
“你不用这样看我,我说没有恨你,那便是没恨。当然,对你也没有别的什么感情”谢元嘉放轻声说,“虽然你可能不知道,以前我也是想把你当哥哥的。但是,既然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咱们就该分道扬镳,死生不复相见。”
“再说严格说起来,你也并没有错。”谢元嘉轻声说,“这是你们家祖先打下来的江山,本来也就不该我这个外来者霸占,你捍卫家族利益是对的,放到任何人身上,都会这么选择。”
“可惜,只是算漏了我。”
谢元岚眼中落泪,他一把抓住谢元嘉的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握紧,“倘若有来生,我一定做个好哥哥。”
他想起那天半夜,向初来到自己家里,冷着脸看他的样子。
他说,我对王爷一片赤诚之心,是真心结交把你当做知己挚友,没想到王爷对臣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用而已,如今还害了皇上,谢元岚,你有心没有?
谢元岚记不清自己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向初留了一句好自为之,转头冲进了茫茫黑夜。
临死前,谢元岚才明白,自己这一生机关算尽,到头来身边竟一个人都不剩了。
距离过年还有半月有余的时候,京城飘下了第一场大雪,谢元岚在雪夜安静的离世,死后没有一句话,只说就当自己没有孩子存在过,丰宜如果当个平民活着也挺好的,再不入帝王之家。
谢元嘉坐在窗前,看着白雪纷纷扬扬的往下落,想着谢元岚躺在棺材里应该挺凉的。那人穿白色特别美,就像是神仙一样,雪夜离去,倒也合了他的气质。
谢元岚无疑是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就连傅景鸿都说,如果他身体健康,那么他和傅景鸿之间迟早有一战,谁输谁赢都未可知,只可惜天妒英才。
无论他怎么样,如今尘归尘土归土,谢元嘉不会去怨恨一个死去的人,他甚至都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待到以后选出合适的人选,他就跟着傅景鸿策马江湖,再不回来了。
第101章
谢元岚的丧葬照着王爷的规制来操作, 几乎满朝的文武都去吊唁了, 因着本该操持一切的王妃已经跑路,整个府里的大小事宜只能由年迈行动不便的老太妃来, 倒也让人忍不住可怜。
谢元岚这个人算尽一生, 对别人狠, 对自己更狠,就连他的婚姻都是在他的筹谋内,娶的王妃是他特意挑选的, 贫民寒门出身,既可以让其余兄弟们对他放松警惕,又可以方便他日后操控一切, 他对王妃到底有没有感情不好说,是以他落难, 王妃竟能狠心抛下他独自带着孩子奔走, 也许她本来也不喜欢这种生活。
但他毕竟是丰宜的父亲, 无论他做了什么,他对丰宜无疑是很疼爱的,算尽一生也不过就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挣一个未来。
谢元嘉感慨万分。
下午的时候,向初进宫来了,他也是来参加谢元岚的葬礼的,一脸颓废的给谢元嘉行礼。
“爱卿怎么了?”谢元嘉看他眉宇间尽是落寞悲伤愧疚难堪, 不由得关切问道。
向初抬眼不敢看他, 低声说道:“臣, 臣心中有亏, 不敢见皇上。”虽说是无心之失,但他的确因为自己的疏忽,而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如果他能早点察觉到那老妇人的动向身份,也许就不会弄成这样了。
谢元嘉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本来就没在意这个事情,连谢元岚他都没怎么去怨恨,更加不会怪罪无辜的向初,“爱卿何出此言?这又不是你谋划的事,与你并无干系,莫要自责。”
“皇上仁爱,竟不怪臣失职。”向初眼中隐隐有泪,“可臣却无脸再见皇上,臣此番前来,除了吊唁王爷,也是、也是想向皇上辞官。”
“辞官!?”谢元嘉大吃一惊,“怎么还要走?朕不是说了,这事和你没关系吗?”
“臣知道。”向初心情极度复杂,“臣自有幸入朝为官近六载,和王爷相识也算不短时日了,自问行事作风不偏不倚,也算对得起自己这乌纱帽,只是到头来,臣竟还是和刚出家门的时候并无分别,看人辩物的本事丝毫没有长进。”
他是真心地把谢元岚当朋友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他的提拔之恩铭记在心,对他的才华品性也是真心仰慕,每当他忙到深夜的时候想起王爷,总觉得自己应该更努力,方才不辜负王爷的一番赏识。
可是没想到,原来那些赏识鼓励都是假的。他到如今都不知道在谢元岚心中,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一个听话愚蠢的棋子?
被朋友背叛过得滋味,谢元嘉当然尝过,如今看向初满眼的灰败颓丧,心中也知道他的感受,有心宽慰他几句:“其实爱卿大可不必这么伤心,这事真要细想起来,也许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向初抬眼看他。
谢元嘉继续说道:“朕虽不清楚你跟皇兄具体是如何相处的,但以朕亲眼所见来看,皇兄对你未必就没有感情的。你们相识也不算短,互相之间的了解应该比朕清楚,你仔细想想,若是他真的只是想利用你,又何必总是鼓励支持你呢?一个棋子,必要的拉拢是有的,但也没必要付出那么多的心血。”
“初时你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互相之间都不知身份底细,就算他再能算计,有通天的本事,难道那时起他就打算要利用你吗?”
“说来说去,他只是对你隐瞒颇多,真要论起欺骗利用,其实朕觉得也谈不上。”
向初有些恍惚,他想起那年荒山野岭,自己救下来的那个白衣青年,当时他抬眼看到自己时,眼中迸发的惊喜和获救的轻型,不是假的。
也许皇上说得对,谢元岚这个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心,他对自己也许也曾经是像朋友的,只是自己这个人太傻,最终还是被他放在了棋盘上。
向初都二十好几了,明知这是皇宫,面前的是皇上,但他还是忍不住执袖擦拭眼泪,掩饰自己内心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的情绪。
“辞官这事,朕不同意。”谢元嘉假装没看到他哭怕他尴尬,“如今朝内外都还未完全稳固,谢元祺还没彻底清除,正是用人之际,爱卿又有治国之才,怎么能因为一点私事就灰心丧气,要弃朕而去呢?朕还打算多几年给你升官,到京中来大展宏图呢。”
“皇兄赏识你,朕也赏识你呀。”
向初擦干眼泪,从椅子上站起来跪下给谢元嘉磕了几个头:“臣一定肝脑涂地,不负皇上对臣的器重和赏识!”
谢元嘉忙让他起来,向初也是个很神奇的人,在官场上待了这么久,却还是像个少年人一样保留了一颗对人对事的单纯赤子之心,很是难得了,这样的人就应该好好地保护起来。
“臣想等王爷的棺木入土后再离开。”向初重新坐下后,对着谢元嘉说,“臣在他临去前深夜探望过他,说了一些很是过分的话,如今想来,王爷那时心里一定也不好过。”
“若是能再来一次,臣必定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狠。”向初满目怅然,他那时内心愤怒失望之极,开口就对着病得起不来的谢元岚说尽了所有绝情的话,他那时脸上的哀求挽留道如今还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一定也很孤独吧。
谢元嘉沉默不语,这世上的许多事本就是这样的,许多人你以为自己或许可能还会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却不知他们可能会在任何一个时刻生命戛然而止,头也不回的离去。而你留给他的,只有一些没能挽回的气话,阴差阳错,天人永隔。
谢元岚的棺椁在灵堂里停留了七日,然后被下葬在了王爷的陵寝中,陪葬品都是按着王爷的标准来的,谢元嘉一点不含糊,虽然他是现代人,并不信什么死后下地也能享受荣华富贵这样的话,但他还是希望这样做,起码让谢元岚维持应有的体面。
这事结束后,朝廷诸事也逐渐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紧接着,又是一年新年。
这才一年的时光,谢元嘉感受到了什么叫物是人非。
去年大年初一,自己原本以为要一个人过了,没想到陆陆续续来了那么多人陪他,他那时还觉得自己特别幸福,可是没想到短短一年,宫里竟少了那么多人。
倩碧走了,韩瑶也走了,谢元岚坟头的泥土还新鲜着,他的身边一下子就空旷下来。
不过好在,总有新人换旧人,今年他可是有傅景鸿这个男朋友在身边的,妹妹和朋友们也都还在,几乎啥也不缺了。
“这是压祟钱,秋阳要拿好了。”谢元嘉大方的掏出一个红色锦囊递给秋阳,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脑袋感叹,“秋阳又长了一岁。”
秋阳乖巧的接过来,温柔一笑:“多谢皇兄。”
谢元嘉笑了笑,想起还不知流落在哪里的谢丰宜,他过了年也八岁了,本来自己也想给他一分压祟钱,现在看来,以后也没机会了。
“若是谢元岚早知道丰宜会这样消失不见流落在外,也不知他后不后悔那日的决定。”谢元嘉有些惆怅,他本来就很看好谢丰宜,他虽然才七八岁,但行事品性却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稳重柔和,又很聪明上进,本来也就是他想好的继承人。
可谁知兜兜转转,竟演变成如今这样的局面。
连傅景鸿也点头说:“那小鬼倒不像谢元岚。”
“谢元岚也不是天生就这样的。”谢元嘉叹气,“一个小孩今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它的父母如何引导,谢元岚早年在宫中日子也不是很好过,走上歧路也不是他自己的责任,丰宜若是有人好好教导,今后必定能成为一个可堪大任的良才。”
“好可惜。”
傅景鸿笑着叹气,“你也不过才十八周岁,怎么说话一股子经验老到的模样,你从小也没人保护,怎么你就没走上歧路呢?”
“我有啊。”谢元嘉理所当然的回答,“我奶奶一直在我身边。”
傅景鸿深深地看他,突然凑近看着谢元嘉的眼睛,“这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了,你明明就是在皇宫里长大的,身边也没什么得力的人,那么你是怎么又有了爹娘,奶奶?”
在傅景鸿面前不用有所隐瞒,但有些事他真的不知怎么说,谢元嘉顿了一会儿,伸手握住傅景鸿的手,低声说道:“我的确有些秘密瞒着你,可那并不是我不肯说,只是有些事说出来怕吓着你。”
“你相信我,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做好了准备,等我想好了怎么说,我再告诉你好吗?”
傅景鸿本也没打算逼他,又怎么舍得见他为难,俯身温柔的亲了一下他的头发,轻声说:“自然好。”
谢元嘉觉得,今年的新年虽然不像往年的那么热闹,但也一样很温馨。
谢丰宜离开了京城,他又要为储君的人选而发愁,短期内应该没什么结果了。
第102章
最是一年春好处。
皇宫里一片生机勃勃的盛景, 御花园在谢元嘉的指挥下重新又修整了一片, 花红柳绿假山园林一样不缺,比以前好看多了。有时他政务处理提前处理完, 第二天就会带着秋阳和傅景鸿在花园里放放风筝, 享受着无边春景, 就当是自娱自乐了。
闲来无事,谢元嘉也曾和秋阳提起过她的婚姻大事,毕竟这事也不能拖太久, 迟早要提上日程的。尤其是,这过了年又长一岁,总不可能老把她藏在家里。
可是每次他开了个头, 秋阳就红着脸低头不肯言语,好半天才说道:“都听皇兄安排, 这些事, 臣妹也不好说的。”
古代的女孩子一般都挺含蓄的, 要人家主动说自己有没有喜欢的人好像是有点难为她,但谢元嘉看她这个模样,含羞带怯的,分明就是心里有人,他怎么能随便就把这事定了,关系着秋阳一辈子的幸福呢。
“唉, 果然女孩子大了心思多, 都不跟哥哥亲近了。”谢元嘉一脸惆怅, “有了心事也不同哥哥讲, 唉。”
傅景鸿坐在椅子上看书,听他唉声叹气的抱怨,不由得有些好笑,“我看你那妹子温婉乖巧得很,你成天摆在手心里,竟也有不肯同你说话的时候?”
“是啊。”谢元嘉不大雅观的把自己的一条腿伸到傅景鸿的膝盖上,晃悠着抬头看天,无奈的说:“明明之前那么乖巧,可是只要我一提到婚事,她就躲躲闪闪,什么也不说。”
“这有什么难猜的?”傅景鸿放下书本给他揉腿,“我都能看出一二。”
谢元嘉怀疑的看着他,“你都没见过秋阳几次,能看出什么来?”
“这种事难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小女孩的心思哪能藏得住。”傅景鸿低低一笑,“你难道真的没发现,你妹妹瞧着少炎的时候,眼神同别人不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