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停诧异地扭头望着他,“舅舅?”
顾黎嗯了声,反问他:“出了什么事?”
杜云停一怔。
男人淡淡道:“扬扬心情不好。”
他的敏锐,着实让杜云停愣了愣。这一愣神,好像更加证明了什么,顾黎的眉峰蹙起来,说:“扬扬。”
杜云停只得把事情经过讲与他听,看着男人眉头越蹙越紧,将话往回兜了兜。
“他们没占着什么便宜。”
这话没能让男人被安慰到,顾黎的脸色阴沉一片,下意识伸手去摸烟。直到碰到了口袋里的糖才想起,他早已经戒了烟。
嘴唇上忽然一湿润,小外甥自己靠近,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亲。
“舅舅是不是没带糖?”他说,声音软乎乎的,好像能拉出糖丝,“我可以当糖……”
他伸手,揉了揉男人因为常蹙眉而出现在眉心处的两道痕迹。
“别皱着眉头了吧?”
顾黎没法不蹙眉。他望着小外甥,好像是初春抽条出来的柳枝,自上而下都是蓬勃的青春的活力。与他站在一处,这种生命里便愈发醒目。
真的在了一处,这样的话,之后也不会少听。分明是靠着自身付出的百分百努力而走到的这一步,可仍然会被无数人质疑,会被人歧视。流言蜚语永远不会少,若是他们之间的恋情曝了光,小外甥身上会一辈子带着这个标签。
可怕的是,顾黎发现,纵使这样,他也不可能放手。甚至只是想一下,心里头就泛起一阵刺痛。
他把小外甥的手抓住了,揉搓着指尖,“扬扬,舅舅是个自私的人。”
“巧了,”杜云停反而笑了,“我也是。”
他反过来紧紧握住男人的手,抬起来的眼睛里含着濡慕,亮晶晶。
“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他说,“我只要知道舅舅说了什么,就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杜怂怂:他就是可乐,我就是爽歪歪。
……这特么确定不是在歧视我?
第28章 我拒绝你的套路(二十八)
顾黎定定地看着他, 凑过去亲亲他,轻的好像是一声叹息。
男人在那之后拜访了系主任, 学校的谣言没几天便消失的干干净净。学生们都说,那个天天来接陈远青的根本就是人家舅舅,正儿八经的亲戚。
这让之前说闲话的几个男生脸上都很过不去,倒显得自己多嘴乱猜测。
杜云停安心备赛, 几个月后,在美术大赛中拿了银奖。
这一下, 真的是啪啪打肿了之前说他没实力靠背景的人的脸。那幅画也被展出来, 摆在他们的陈列室里,众多学生都去观摩, 画的背景是荆棘,瘦弱的青年正徒手撕开牢笼。他鲜血淋漓的手搭在另一只手上, 紧紧地交握,好像是要从中获取信念与力量。
顾黎把奖牌擦的亮晶晶, 就挂在办公室里头,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
生意场上的人都是老狐狸, 看着顾黎好像很在意这奖牌, 不管感不感兴趣都会顺着问两句, 一听是家里小辈, 接着就是啧啧称赞。
年少有为、天资聪颖……好词一股劲儿地往外冒。偏偏顾黎还就喜欢听这些, 谈生意时神色都比平日缓和不少。那些人多少摸着了点门窍,彩虹屁都能把杜云停吹上天去。
这些都是陈远青好久没有听到过的夸赞。
他被困在pua的牢笼里太久了。无论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行动都会被打压,慢慢让他由一个独立自主的人, 变为了只知道讨好的奴隶。
杜云停也听说了萧平南的消息,第一次允许探监的时候,萧家并没有人去。他的爸妈还在记恨,并不想去看这个没钱也没前途的儿子。
消息是从探望其他人的家属口中传出来的,说是过的很不好。
“才多长时间功夫,听说在里头断了一条腿……以后都没办法正常走路了。”
说的人啧啧感叹,“就是举报他们的那个人弄的,拼着加刑的风险也非要弄残他,也是个狠人。”
狠归狠,却也能理解。
要是有人把他家孩子当傻子哄着玩,还挑唆着让人去自杀,他就算拼了命,也非得把对方给废了不可。
牢里头有自己的法则,萧平南肩不能提手不能扛,也没什么力气,只有一张脸长的好看。可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在里头绝对不能算是件好事,反而是惹眼的大事,没几个月就被磋磨的不成样,别说是曾经记得牢牢的那些套路了,他连句完整的话都不怎么敢说。
这里头的人和陈远青那种单纯孩子可不同。他要是敢拿先捧再激起同情心最后打压这一套放在这些人身上,保管半条命都能被打没。
这不是能让他玩套路的地方。
萧平南因此收敛了不少,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想着能把这几年糊弄过去,出去之后他年纪也不算很大,想要再找个有钱人傍着,东山再起,还有些可能。
他本来是这样想的,直到在干活的时候,猝不及防被人一铁锹重重拍在了膝盖上,紧接着那人捂住他的嘴,使劲儿对着他的膝盖骨猛踹。
他捂的很紧,以至于萧平南的惨叫声一声都没有露出来。最后那声音变成了哀鸣,不知道是什么糊了他满脸。
萧平南原本仅存的那一点侥幸,在瞥见那人的脸时,也跟着被一同踹了个粉碎。
或许会有人不在乎他坐过牢,可那得凭着他的脸。
如今,他已经成了个残废,这脸就算是再好,也是没用了。
他的人生……他的下半生……
萧平南躺在自己的血上,他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地面冰冷。他的手腕搭在眼睛上,猛地发出一声断断续续不似人样的哽咽。
为了照顾小外甥,顾黎在家中请了个保姆。保姆年纪不小了,儿子都有二十多,却还没有找到媳妇。
那天洗菜时偶然说起来,保姆叹着气,“不是城里人,不好找对象。他要是有点能耐,能到城里头来工作也行。”
媒人给她支招儿,让她先不告诉姑娘是农村户口,等到以后感情深了就不好分了。要是能让那姑娘在婚前先生个儿子,甚至连彩礼钱也能一块儿省了。
“那哪儿行?”保姆连连摇头,手在围裙上搓搓,“我没咋念过书,但这不是骗人家姑娘吗?——一辈子的事儿,咱咋能在这上头骗人?”
这是个浅显的道理,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懂。
萧平南却不懂。
哪儿有什么捷径,要是自身不够好,便去丰富、去学习;要是家庭不够好,便去奋斗,去改变。没有什么定然会成功的套路,这些套路也不能帮你百战百胜。
爱是人类的本能,不是用来伤害别人的匕首。以真心换真心,这才是唯一途径。
萧平南没有撑下去多少年,他和他的所谓的师父都遭到了一同关进去的人的报复,甚至没有再从监狱里头走出来。他逝世的时候,7777问宿主:【是否要就此终结该任务?】
杜云停问:【我有选择?】
【有。】7777解释,【宿主可选择通过自然或意外死亡方式离开任务世界,时间可自行定义。】
杜云停想也不想,张嘴就说:【当然要留下来。】
他可还没和顾先生过够呢,这样的日子能多一天多一天。
指不定回去之后,他就得靠这点儿回忆活了。
7777欲言又止。
杜怂怂想了想,又嘿嘿笑,【而且,和谐膏也没用完,就这么走了多浪费。】
万一之后没顾先生,那岂不是用不上了。
想到这儿,杜云停赶忙问:【二十八,下世界还能再给我捏个顾先生吗?】
7777:【……】
都说了不是我给你捏的了!
它一抖数据库,愤而下线,不再和这个让它头秃的宿主歪缠。
杜云停还是选择留下来过了一生。两年后,他们在陈老爷子和陈父那里也出了柜,有了陈母在中间劝解,陈老爷子没有勃然大怒,只是也不能立刻接受,拎着拐棍把两人都赶走,说要自己冷静冷静。
他站在房间里,半天都没说话。
陈母的脚步很轻,走上来说:“爸……”
陈老爷子没有说话。
他正对着窗户,窗户外头是白皑皑的雪。路上的地已经结了冰,有些滑,青年裹着厚厚的围巾,许是因为鞋底太光,一步一打滑,走路都歪歪扭扭。
男人倒是走的很平稳,把一只手伸过来。
杜云停拉住他胳膊,反而整个人小熊一样往上一扑,毛茸茸的脑袋靠上去。
顾黎也没惊讶,伸手就把他抱住了。
他与杜云停说了句话,紧接着蹲下身来。青年往上一蹿,稳稳挂在了他身上,手里一团雪笑着往男人脖子里塞。
顾黎不清不重打了打他屁股,像是在警告。他摇头拒绝了想要上前帮忙的司机,背着小外甥一步步向车走去。
陈老爷子看着他们,半晌没有言语。
他还从没见过顾黎这个模样,这样放下身板,去背一个人。
这哪儿还像是那个冷心冷情的顾黎?不过也是个怕心上人摔倒了的普通人。
……都是普通人。
陈老爷子把手中拐杖松开了。陈母还要再劝,他却已摇了摇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他和这个小孙子,本来就错过了二十年。剩下的日子不长了,不能再耗在这样无谓的争斗里。
陈母生怕会错了意,“爸,你是说——”
陈老爷子哎了一声。
“这不是什么错,没必要请我原谅。”
他虎着脸,又加上一句:“打电话问问,他们明天还回来吃饭吗?”
杜云停在这个世界待到了七十三岁。这个岁数,在许多老年人嘴里都是个坎。
他身体没什么问题,顾黎却渐渐衰竭下去,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像一截枯木,生机都被人抽了出来。杜云停还找7777,想要兑换些能让顾黎撑下去的药,只是这一回,系统也无能为力。
【这是他的生命线,】系统说,【我没有这个权限改变。】
杜云停不喜欢听这个。
这就和他小时候听到消息飞跑回家时,听到医生说“已经没办法救了”一样。那时他母亲像是疯了一样,头一次不管不顾自己的仪容姿态往担架上扑,想要把人从架子上拽起来,无论身边人怎么拦也没有用。杜云停站在这儿,却感受到了和当初一样的彷徨惊慌,他把脸贴近了男人掌心。这脸不再是年轻时细细白白的模样了,能摸到一道道皱纹。
顾黎喉咙里发出短暂急促的气音。摸着小外甥的脸,动作依然很轻,好像还怕把他摸疼了。
杜云停隐隐觉得,他好像在催促着什么。
顾黎仍然望着他,如今眼睛浑浊了,却仍然有地方一片清透。他慢慢拽紧了身旁人的手,固执地等一句话。
他对小外甥说过爱。
纵使不是喜欢说情话的人,顾黎也曾经吐露过,越是和小外甥相处,他便越是不可控制地柔软下来。当他让青年趴在他膝头时,他手抚弄着对方的发丝,好像生命一下子有了重量,沉甸甸的。甚至顾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想的,那一瞬间的话好像顺其自然,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
“舅舅爱你。”
抚摸着杜云停颈部的时候,这一句低低地传进了青年耳朵。
杜云停显然怔了下,继而从他膝盖上抬起头,诧异地盯着他。
“……扬扬?”顾黎问,“你该说什么?”
杜云停盯着他许久,盯得脸上都泛起红,上前印了下他的嘴唇,滋味包含青涩。
但是并没有回答。
顾黎等了很多年,没能等到小外甥跟他说同样的话。
现在,他躺在病床上,却仍旧在等。他死死拽着小外甥的手,要等到这个回应,才能够闭上眼睛。
身旁的护士不知所措,说:“陈先生,这……”
杜云停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随即轻声叹了一口气。
他慢慢俯下身,好像是要把自己从当年的岁月里挖出来。他曾经想过很多次,在脑海之中也想象过很多次,可等这三个字真的到了嘴边,却变得像千斤重的一个橄榄,逼得他不得不后退。
顾先生是天上的云,他只是地上的泥。仰望久了,这三个字就像是对顾先生的亵渎。
可现在男人固执地要等这个回答,杜云停微微闭了闭眼,轻声说:“我……”
他对面前的男人,同时也像是对现实世界的顾先生说。
“……我爱你。”
“我从很久很久之前,就爱你。”
顾黎紧紧地盯着他,得了这一句话,倒像是得了解脱,骤然一松,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把他的手握了握,再没有睁开眼睛。
杜云停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自己在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
【……赚大了,】沉默半晌后,他与7777说。【不仅能和顾先生白头偕老,甚至还能把这句话说出来……我真幸福。】
7777声音里有迟疑,【可是你在哭。】
【哭什么?】杜云停伸手,捂住眼睛,沉默半晌。
【……我只是分不清了,二十八。】
他微微苦笑。
【我明明知道,这不过是假的任务世界,不该真情实意。】
【可他……好像是真的顾先生。】
他静默了一会儿,又说:【算了,当我做梦。】
【结算吧,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