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筝的笑容里少了那熟悉的讨好,带着几分难得的倔强。
使,使劲看,看我又怎么样!有本事杀了我,正,正想奉陪了呢!何筝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给自己打气,一边慢慢把双手背到身后,缩着脑袋瑟瑟发抖。
正犹豫要不还是投降认个错……
方天灼终于开口:“也好。”
此话一出,何筝愣了一秒,按耐住陡然涌上来的惊喜,他抿住了嘴,开始朝外走。
一直到钻上马车,何筝才渐渐镇定。
这是他第一次对方天灼说不,古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摸摸脖子,脑袋还在。
不,这不是脑袋,这是自由的灵魂渐渐在获得释放。
中国人民是怎么站起来的?当然是举起枪杆子反抗得来的。翻身农民是怎么把歌唱的?当然是勇敢对封建主义说不啊!
不管怎么样,何筝现在急需要放松一下,从春猎开始的第一天,他的心就一直加速跳着。被方天灼逮住后,更是连续几天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他需要一个自由的环境好好的想清楚如何把头上这把高高举起来的屠刀拿下来。
车子轱辘轱辘下了山。
何筝的惊喜退却,又开始惶恐。
怎么说呢?这把大刀在方天灼手里,直接跟他坦白真的不会立刻死掉吗?
他掀开马车车帘子朝外望,发现方天灼把江显派了过来跟着他,跟对方对视之后,他立刻把帘子放了下去。
坐立不安。
如果真的跟方天灼坦白,对方一定会问他原因,甚至可能让他交代整个计划,到时候他万一要追究罗太医的责任,那怎么办?
要不,还是任由他继续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这样的话,何筝真的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
头痛欲裂。
到了山下皇都,江显上前来喊他:“善首,到了。”
没有声音。
江显喊了几次,顺意忙上来拉车帘,却见马车内的人正缩在里面沉沉睡着,他的眼下带着淡淡青色,显然这几日没怎么睡好。
放下车帘,顺意如实告知,江显却哑然失笑。
他想到何筝方才从桶里钻出来时的神态,最终道:“寻个阴凉地停下,让他睡吧。”
一行人沉默的守着马车,江显时不时看看天,再看看马车。
夕阳西下,马车内的人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方天灼派人来寻,来人本以为至少要进城里翻腾个几圈儿才能寻着,万万没想到下山不久就在皇都城门前的树下遇到了。
他懵逼的回去跟方天灼复命时,男人微微皱眉:“在睡?”
“江大人说,还没下山就睡着了,至今未醒。”
“当真是睡了?”
“奴才掀帘瞧了,确实是睡了。”
营帐内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砰”的一声巨响,桌案被一掌拍的粉碎,屋内人扑通通跪下。
方天灼面无表情的攥紧泛着青筋的手指,问道:“他睡着的样子,好看吗?”
那人一惊,立刻把脑袋磕了下去:“奴才,奴才未曾看清楚……江大人告诉奴才是,是睡着了,一直在睡……陛下,陛下饶命!”
那奴才磕的头破血流,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出去。”
“奴才谢陛下恩典!”对方涕泪横流,屁滚尿流的爬出去,其他人则把脑袋伏的更低。南门良弓着身子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方天灼手肘放在膝盖上抚着额头,忽然轻笑了一声:“备马,朕去瞧瞧。”
南门良立刻出去安排。
迎面,洛贵妃娉婷行来,还未走到近前就看到了方天灼的身影,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刚要说话,却见对方淡淡瞥了过来。
那眼神骇的洛贵妃浑身一颤:“臣,臣妾见过陛下。”
“何事?”
“臣妾为陛下亲手炖了参汤,陛下……”她偷偷看过来,试探:“要不要尝尝?”
方天灼走了过来,洛贵妃头顶发簪颤抖,几乎被他逼得退后,方天灼似笑非笑:“贵妃也怕朕?”
丘水洛想到上午被吓傻的何善首,察言观色,细声细语:“陛下,是臣妾的丈夫,臣妾怎么会怕陛下。”
谎言。
他的身边,到处都是谎言。
“陛下,马已备好。”南门良及时雨一样出现,方天灼收回视线,跃上马背,很快消失。
洛贵妃倒抽了一口气,被身边侍女及时扶住,花容失色的震怒道:“何人,何人如此大胆!惹陛下这般盛怒?!”
南门良含笑道:“后宫不得干政,娘娘小心身子。”
洛贵妃顿时闭嘴,片刻后才找回仪态,转身离去。
方天灼策马赶到的时候,江显正抱着剑靠在树上看月亮,乍然见到他,立刻要行礼,却被他挥手打断:“都回吧。”
马车很大,哪怕再坐两个人也挤得下,何筝正蜷缩在一边,睡得天昏地暗。
呼吸均匀,嘴巴微张,是酣睡的状态。
方天灼坐在他身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漆黑的眸子波涛汹涌。
何筝是真的困,太困了,浑身都软绵绵懒洋洋的,他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那么困了,也很久很久都没有睡过那么舒服了。
他下午的时候其实醒了一次,但很快又睡过去了。
睡觉的感觉太好了,好的像是在空中飘着,舍不得醒。
何筝连续睡了有八个时辰,一直到天边溢出鱼肚白,城门大开,何筝才被过往路人杂乱的交谈吵醒。
第一件事,蹬腿,扭动身子,转动脖子,伸了个懒腰。
对睡眠质量的满意让他露出微笑,纤长的睫毛半开半合,恍惚带着对睡眠的迷恋。
方天灼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何筝先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才认出来那是方天灼。
笑容僵硬,消失。
何筝蓦然坐起:“呀,我,我在车里睡着了,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方天灼的死亡视线盯了他一夜,这会儿已经严重缺电,所以只有声音低哑冷酷,气势不足:“昨夜。”
但何筝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不悦,他缩在角落,脑袋睡成一团乱,看上去有点呆:“我,睡了那么久吗……”
方天灼攥紧五指,缓缓张开,再攥紧,下颔绷着,怒意翻腾。
何筝内心惊惶。
他这几天严重睡眠不足,精神高度紧张,好不容易离开方天灼,本来只是想随便睡睡,谁能知道居然一下子睡了那么久,这又不怪他,要怪只能怪方天灼太吓人,把他压榨的太狠。
可方天灼很生气,怎么办?
“陛,陛下……我,我请您吃早餐吧。”他笑,一觉补足了元气,又愿意讨好他了。
方天灼冷冰冰的盯着他的笑:“从现在开始,你若再笑,朕就剜了你的眼珠子”
何筝一秒收回笑容。
“睡得很好,嗯?”
“怎,怎么会……”何筝不敢笑,只能靠舌头:“没有陛下在身边,我,我噩梦很久……”
“再说一句谎话,立刻拔了你的舌头。”
“……”何筝觉得,自己真的惹怒了他。
方天灼盯了他一整夜,眼底带着隐隐的青影,他垂下睫毛,开始沉默。
何筝也沉默。
对着沉默半晌,何筝坐不住了,他睡了那么久,这会儿需要解决生理需求。屁股底下像是有个钉的状态很快再次让方天灼看过来,何筝畏怯道:“我,我想上茅厕……”
方天灼不语。
“没说谎……”何筝举手发誓:“真的,想上。”
方天灼还是不语。
何筝捂着肚子,苦着脸:“特别想,要死了。”
他蜷起身子夹紧腿,实在憋不住了,决定无视方天灼下车,却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何筝的脸涨红了。
尿壮怂人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怒道:“我要上厕所!三急!这事很大!比死人还大!”
方天灼瞥了一眼马车里的纱帽。
何筝:“……”
狗!狗比!!大狗比!!!
第26章
何筝其实有点想继续呆在茅厕里面,但味道实在太过重口,他只能磨磨唧唧的出去面对方天灼的臭脸。
天啦,方天灼的脸简直比茅厕还臭,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不可能来得及的,何筝下意识想对他笑,一秒想到自己眼眶里的眼珠子,顿时把嘴角放了下来。
一小步一小步,他走向方天灼的样子像极了蠕动的蜗牛,因为没了那讨好的笑,他的表情还有几分苦大仇深。
方天灼站在树下看着他,眼神阴婺的像是立刻会把他吃了,何筝硬着头皮迈开脚步,为了缓和气氛,他在距离方天灼一米远的时候duang的一下子跳到他身边:“陛下,我请您吃早餐好不好?”
他的眼睛像是带着星星,亮闪闪的,方天灼的表情终于起了变化,他皱起了眉。
何筝的表情有些刻意了,但跟讨好又有点不一样,这个时候的方皇并不知道未来有一个词汇叫卖萌,所以他只能初步判断何筝为——
装,可,爱。
哪怕他的表情只是起了一丢丢变化,何筝也略略放松了一点,他又一次轻声开口:“陛下,咱们去吃点东西吧,好不好?”
方天灼终于大发慈悲的答应了。
皇城内人很多,路也很宽,两旁全是商户林立,小贩则多在巷子口,但人群熙攘,很是热闹。
光看这里,方天灼倒也不是个昏君。
何筝很想大摇大摆的跑这儿跑那自由活动,可方天灼这家伙在身边,他只敢缩着身子乖乖做只小鸡仔。
上回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这回早上进城何筝才发现吃的不少,可惜的是没有摊煎饼的,而且多数卖的都是提前做好的食物。
想也是,在没有煤气灶的古代,一直烧着炉子等客人现做现卖也不现实。
除了包子和烧饼。
何筝嗅到了芝麻的香味,想到酥脆的烧饼,肚子顿时咕咕乱叫。
何筝想吃。
他扯了扯方天灼的袖子,眼巴巴的问:“您吃烧饼么?”
“不。”
方天灼继续走,何筝跟了两步,停了下来,默默的朝那饼看。
方天灼终于感觉到他的渴望,抬步走了过去:“来一个。”
“俩……”纱帽下传出声音,随着伸出来的还有两小截细白的手指,何筝小小声:“我想吃俩。”
他借着烧饼摊的水清洗了双手。
两个刚出炉的烧饼被用油纸包好交到了何筝手里,为了方便马上就吃,没有用绳包严实,这玩意儿初入手还行,可很快热度就透过油纸传到手心,何筝在纱帽里面一边两手颠簸一边吹,有点后悔没跟老板要绳儿,这会儿简直是拿了烫手山芋,吃不了还拿不了,忍不住怀念现代的塑料袋。
他呼哧呼哧吹的勤快,可热度就是不散,何筝抖着手去摸耳朵,再过来颠簸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伸了进来,将烧饼拿走了。
何筝的手烫的通红,默默仰起脸看方天灼,后者表情平静的取出了一条手帕,在油纸外面又包了一层,递了进来。
何筝终于如愿把酥脆的饼皮合着熥香的芝麻一起咬在了嘴里,美的冒泡。
方天灼带他进了一个酒楼,掌柜的一见他就立刻丢了算盘飞快的迎了上来,诚惶诚恐:“您里头请。”
他亲自带方天灼上了楼上雅间,拉开椅子让他坐下,问:“今日吃些什么?”
方天灼看何筝,后者倒是挺好养活,烧饼都已经快吃饱了,要求也不高:“我想喝点稀粥,然后要一些清淡的菜,不要那么油腻。”
“按他说的做。”
掌柜的不禁多看了何筝一眼,暗想这莫非就是传言之中的极品礼物,但下一秒,一道森寒的视线就落在了他脸上,掌柜的惊骇的垂首:“小的这就去准备,您稍等。”
何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偷偷抬眼看了之后,又默默的低下头继续啃烧饼。
好吃是好吃,但实在太干了。
他舔了舔嘴唇,下一秒,垂着脑袋的店小二就提着茶水上来了,他把茶壶注满,又翻开杯子给二人都倒了茶,说了句慢用,又垂首退下,到门口的时候,突然侧头看了一眼戴着纱帽的何筝。
这一眼很淡,也很轻,何筝咕噜噜喝水没注意,方天灼神情平静,似乎也未曾注意到。
房门被关上。
方天灼的手摩擦杯沿。
一杯水不够喝,何筝又拿壶给自己倒——
“咻——”
方天灼手里的茶杯蓦然被弹了出去,何筝耳边咔的一声,温热的水珠儿溅到了他的纱帽上,水杯在耳边爆裂,“啪嗒”一声轻响,何筝僵硬的扭过溅,只见距离自己不到三尺的地方,赫然落下了一把顶端发青的利箭。
箭是从开着的窗口射进来的,何筝转过脸,看到一个与方天灼有几分相似的男人在看着这边笑,身影一闪即逝。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不到三十秒的时间里,何筝又一次看向地上的箭,突然意识到一个令人胆寒的事实——
这玩意儿是冲着他来的!!
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抱着凳子噔噔挪到了方天灼的另一边,战战兢兢的坐稳,神色惊惶,心有余悸:“那个人是,是谁啊……”
方天灼眉头深锁,神色阴沉的看了他一眼。
方天画在试探。
试探一向视人命如草芥的方天灼会不会为了何筝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