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可惜,当时为什么就没弄死他呢?
胡松又道:“主人,那晋国的使团?”
薛统道:“既然连人都看不住,还留着做什么?再者,你以为晋国为何偏选那几人为出梁使臣,不过是奸细身份暴露了,是生是死都无所谓,或者说晋国压根没想让他们回去。”
“身份暴露,也就成了无用的棋子,还留着做什么?”
胡松只觉得脊背隐隐发凉,他没想到不过是迎回质子的事,竟然还牵扯到如此多的内情,当真叫人不寒而栗。
背后算计,可比真刀真剑的拼杀狠毒多了。
相较于薛统的着急忙慌,陆珩是真的轻松而悠哉。
他和萧烨大摇大摆的前往韩越城,途中竟然没有任何追兵,他原本还以为薛统会象征性地派几个人来追击查探,不想他竟自负到如此程度。
陆珩简直想为他有薛统这样的对手感到悲哀。
然而,他的这种想法在他站在韩越城的码头时立马消失殆尽,看着眼前几乎没有边界的水面,他的身体就下意识的头昏眼花,也亏得他神魂强大不断自我提醒,这才勉强保持了神志的清明。
陆珩很清楚他自身是不惧水的,所以他此刻表现出惧水的行为应该是这具身体的毛病。
在原主的记忆里搜寻过后,他发现原身的惧水症比预想的还要严重。平时见水少倒是没问题,但面对大江大河时,他会恐惧退却,甚至昏迷。
萧烨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广阔的水面,显得很是兴奋,他拽着陆珩的衣袖,连声问道:“师兄,书卷上说,湖为静,水流成河,河汇为江,江聚于海,这里是不是就是书卷里说的海?”
久没听到陆珩的回答,萧烨侧身看去,只见他脸色煞白,额角有汗粒浮现,神色颇有几分萎靡。
自遇见陆珩起,他看到的陆珩就恣意从容,还从未见他如斯狼狈。
萧烨焦急问道:“师兄,是哪里不舒服吗?”
陆珩:“……”
他会傻到告诉萧烨,他居然怕水吗?
第13章 血染山河12
在乱世中,任何缺陷都可能成为致命的把柄。
比如薛统,他出自云门,有严师教诲,学得云门处世精髓,他的智计在这乱世中也算出类拔萃。可他由于嫉恨陆珩,心绪不稳,筹谋不全,又总是操之过急,自负刚愎,最终的结果就是被反向算计,自食其果。
陆珩不会容忍他有这么大的把柄被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也不会由人拿这个缺陷来谋他性命,治好这具身体的惧水病症,势在必行。
所以,即使惧水症是深入骨髓的顽疾,他也要将它连根拔起。
陆珩略微平缓了心神,在萧烨再次询问他是否安好时轻轻摇头:“无事。”
强行拔除身体上的沉疴并不容易,陆珩在初次登木船时差点没能控制住身体而昏迷,幸而萧烨及时搀住了他,这才没有因为身体的倾斜而掉进海中。
两人随着船队在水上漂了整整十八个日夜,陆珩每天都会用大半天的时间来站在船舷边看水,从最开始的头晕目眩,到下船时的心无波澜,他的以毒攻毒终究还是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萧烨头脑聪明,观察细致,不过半日时间就猜到了陆珩有此番行为的缘由。他看破不说破,安静的站在陆珩身边,密切的关注着船上的其他人,在有人意欲靠近两人时就立刻竖起戒备。
陪了陆珩半月,看到他一点一滴的好转,在为他高兴的同时,萧烨也不住思考起他自己的问题来。
活下去其实也容易,只要像以前那样,收起锋芒,无能无得,就能苟且的活下去!
他真的愿意吗?
在陆珩带着萧烨踏进杨国边境时,薛统和他的亲信正异常狼狈的逃窜,赵国跃城的兵马对他们的追杀已经持续了几个日夜,他的随从死的死,伤的伤,拼了性命才勉强护得他的性命。
可是他原就被伤了经脉的手,在这几天逃亡和与赵兵的对抗中,逐渐失去了知觉。
薛统满身脏乱的靠坐在大树下,半仰望着天空,天上的光透过厚重的云层虚虚的照下来,却无法带给他任何温暖的感觉。
他在思考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他派人向跃城官员递了手书,希望能与借助赵国的力量截杀陆珩,之后自会送上厚礼以示感谢。
但他刚带着人踏进跃城,跃城的兵马就对他发起攻击,招招致命。他甚至不知道原因,也无从解释,只得带着人急忙退出了跃城。
可赵国兵马依然对他穷追猛打,在数日逃亡中,他隐约听到了一些事,是与赵国矿山塌陷有关的,再联系前因后果,他如何不知道他又被陆珩算计了?
赵国人擅长冶炼铜铁,炼兵制器,现如今矿山被毁,优势被除,怎能不怒?
他曾试图与赵国官员解释,但赵国官员声称抓到了‘梁国’奸细,还拿到了他下令的手书,证据确凿,他的所有解释都是诡辩!
如此精细入微的算计,若陆珩与他不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他都想佩服了。
胡松用半边陶罐装着些干净的水来到薛统身边,说道:“主人,喝点水罢!”
薛统撩起眼皮看了胡松两眼,声音喑哑:“与陆珩交手多次都败北于他,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胡松当然不敢称‘是’,也不敢提起陆珩,只是说道:“在胡松心里,主人无所不能。”
薛统闻言,忽然尖锐而凄厉的笑了起来,他面容狰狞,眼神癫狂狠辣,像是个疯子。
他双眸赤红,冰冷的目光直直射向胡松:“你倒是乖觉!觉得我无所不能?无所不能会被三番五次的算计,无所不能会被废了拿武器的手?”
胡松立刻跪好,双手高举半边陶罐:“我是您的仆役,您是我的主人,在我心中,只有主人。”
薛统从胡松手中拿过陶罐,把水饮尽,又将半边陶罐砸在不远处石块上,只听得清脆一声响,半边陶罐支离破碎。
他现在的所有狼狈都是陆珩造成的,他不能自乱阵脚,他还要让陆珩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还要赶在赵国前面回梁都向梁王解释跃城矿山塌陷的事,要把坏事变成好事。
他绝不允许自己死在陆珩前面!
在陆珩死之前,谁也不能拿走他的命,谁也不可以!
待人手集齐,薛统已然恢复平静,他冷静的下了指令,一行伤兵残员便翻上高马,挥鞭打马朝梁都而去。
作为晋国的附属国,杨国每年都要向晋国朝奉,晋国强大还好,能给与杨国庇护。可如今的晋国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心思管杨国是否安好!
晋国流民遍地,多冬不御寒,食不果腹。
杨国的情况比晋国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踏入杨国边境,触目可见的都是骨瘦如柴的人,他们双眼浑浊,面色青黄,宛如一具具活着的尸体。
麻木,绝望,大概是所有活着的人对这个世道最深的感慨。
萧烨在又一次见到一名看起来三四岁的幼儿死去,而他周围的人却露出了如狼般兴奋的光芒的时候,不禁浑身发凉,悲从心起。
或许刚开始他还看不懂那些眼神代表什么,在遇到过几次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易子而食从来从不是传说!
但他管不了,他只有一个人,一双手,若非有师兄一路相护,他恐怕也早就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
他见过厮杀,看过抢夺,也差点被人掳掠。
然而,在这乱世中,烧杀掳掠都不算罪孽,唯有活着才是最大的本事。
见得多了,经历多了,他的想法也有了变化,明哲不能保身,随波逐流不过是今日所见变成自己的明天。
他想活下去,也想让更多的可怜人活下去,想让那些被易食的孩子有长大的机会。
他想做点什么来改变,改变自己,也改变世道,可是他能做什么呢?
萧烨茫然的想,终于在离开杨国边境时问陆珩:“师兄,你说晋国容得下我么?”
陆珩目光深远,唇角噙着的笑意依然漫不经心,好似这些天所见所闻都对他没有丝毫影响:“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表现得好,你会是晋国的王,表现不好,不过是换个地方为质。”
萧烨默然,须臾后又问:“师兄,你有想做的事吗?”
陆珩垂眸轻笑,他当然有想做的事,他想走遍中原山川大河,朝看日升晚看夕。可他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比如护住晋国,助它成为继周后的下一个完整王权。
不等陆珩回答,萧烨继续说:“不管晋国是否能容得下我,我都不想继续庸碌,我想为百姓做点什么,哪怕让他们饱餐一顿多一件衣也好。”
陆珩道:“有想法就好,会有人帮你的。”
萧烨侧过头凝视着陆珩,他想问陆珩,问他是不是愿意帮助他?
不过他还是没有问出口,越多的相处,他就越是清楚的知道,陆珩这人如云似风,漂泊无踪,除非他自己愿意停留,否则谁也别想留住他。
途中所见所闻的增多,让萧烨的阅历不断增加,他整个人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不管是心智方面,还是性格方面。
他心性日渐成熟稳重,眼神越发高深莫测,处事手段也变得更加凌厉果决。
这世道,果真是迫人成长的最好的先生!
在同陆珩踏入晋国边界时,萧烨已经可以独立处理好很多事情,再不是封闭内心,需要依附陆珩的青年。
山河破碎,避无可避,身如浮萍,无根可依。
望着被绵延战火祸及的大川山河,看着佝偻枯瘦的晋国百姓,萧烨心底的哀伤越发浓重,脑中原本还有些模糊想法也日渐清晰,是否只有天下太平,再无征伐,才能真正好起来?
而终止战争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这中原只有一个王!
没有诸侯争霸,就不会有战争。
没有战争,就不会有血流成河,不会入目皆疮痍。
谈何容易?
萧烨垂下眼睑,缓慢而认真的问道:“师兄,你想要天下吗?”
陆珩并不意外萧烨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几天他会问他很多问题,比如怎样管理一个国家,怎样让百姓吃饱穿暖,怎样终止战争?
萧烨的很多问题他都没有正面回答他,他会带他在人群中行走,听悲苦百姓的心声。会让他看人与人的厮杀抢夺,看人性的善恶。会带他到林中打猎,让他在林中找寻可以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
陆珩摇头,很诚实的说:“我对成为天下共主没有兴趣,对百姓的生死存亡也不关心。”
萧烨静默须臾,又问:“那师兄,你想要什么?”
陆珩道:“天下太平,海晏清河。”
萧烨:“……”
关于这个问题,萧烨问过陆珩不止一次,可每一次他都装没听见,或者是直接无视。
如今陆珩明确回答他了,他却觉得有些好笑。
陆珩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哪怕是在乱世中,他也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吃的方面尽量精细,穿的方面必须干净。
这混乱不堪的世道,怕是影响到他了。
萧烨紧张道:“师兄,我想要这天下,您帮我好吗?”
陆珩看也不看萧烨,随口应道:“好。”
“可真?”
“真!”
第14章 血染山河13
夹缝中萧烨不知道陆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应下他的,但在争取到自己想要的后,他还是喜出望外。
作为酬答,他会还师兄一个他想要的海晏清河的中原,让他可以舒服自在的过日子。
在陆珩有意无意的指导下,在萧烨的不断成长中,两人在离开梁都将近一月后,总算是站在了晋都城外。
陆珩本就是外来者,对这个世界没有多少归属感。
来到这个世界的四年中,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原各处游历,来晋都的次数屈指可数,所以此时的他站在晋都城外,看着耸立的城墙,进出城门的晋国百姓,心中毫无波澜。
萧烨与陆珩不同,他出生在晋国,父亲是晋国的王,陪伴他成长的仆役是晋国人,他会说晋国的话,会认晋国的字,知道很多晋国的事。
晋国的山清,晋国的水秀,晋国的人美,晋国的歌舞一绝!
年纪尚且小时,他总是会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回到晋国,去看看让阿伯们怀念的好山好水好美人。
后来长大了,他才知道他是从出生起就被晋国放弃了,他只是生在晋国,晋国从来都不是他的家国,晋国管不了也护不住他。
对晋国的感情,萧烨仅有复杂二字可言。
萧烨表情凝重的望着城门,踏进晋都以后,他就不再是以前的萧烨,不再是身在梁国的质子。他会是晋国身份高贵的公子,但他面临的境况只会比在梁国为质时更为凶险。
晋国朝堂的尔虞我诈,公子间的你争我夺,晋国的内忧外患,所有的问题都是他需要担心的,但凡一个不小心,就会尸骨无存。
陆珩也不催促萧烨,懒洋洋的坐在马背上,进晋国边境也有些时间了,天日始终阴暗昏沉,这种风雨欲来的沉重,叫他莫名不舒服。今日好不容易有太阳破云而出,把温暖的光芒洒向大地,让他心底积累的沉郁都消散了许多,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在陆珩享受难得的暖光时,萧烨忽然低声说道:“师兄,在我还小的时候,照顾我的阿伯总是说,哪里都不如家乡好。我母亲却不和我说这话,她只会反复告诉我,只有活着才有机会知道哪里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