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幽幽叹息一声,目光往屋中看了一圈,果真满地狼藉,他也不进屋,径自寻掌柜的去了。
他到楼下时已有很多住客围着店主的,有要求换房间的,有要求店家修理房间的,有背着包裹要退房的,店主哭丧着脸,却不得不忍耐着吩咐人尽量完成住客的要求。梁都城要再这么闹下去,他们这些做小本买卖的就别想再活下去了。
见到陆珩,店主也不意外,只是唉声叹气的说:“公子也是要退房吗?请稍等片刻,我先与这几位客官结完账再算您的。”
陆珩道:“暂且不退房,不过房里已经住不得人了,还劳烦店主遣人去收拾一番。”
店主自然是连声应下,他倒是想大方的给陆珩换个房间,可惜损的损,坏的坏,换的换,已经匀不出多余的了。
客栈这两日损失巨大,他也想过先关张不做生意,可同行说就算不做生意也必须要搜查,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因为晋国的奸细很有可能随意寻个空房间隐匿其中,届时若是搜出了奸细,同罪而论,性命恐怕也保不住了。
想到这些,他还是决定继续开张,损失能挽回多少是多少,先保住命才是要紧的,人手少不方便监查晋国奸细,他就不信那奸细还能躲藏在到处都是人的客栈里。
再者,到时就算奸细真的躲在他客栈里,他也能说是哪位客人带进来藏着的,与他与客栈完全没有关系。
蝼蚁尚且懂得偷生,更何况是人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古来如是!
店主一边安排人为陆珩清扫房间,一边愤恨抱怨:“待抓到那晋国奸细,我定要狠狠的向他吐几口唾沫子,叫他祸害人。”
在梁都混得如鱼得水,此时还在店主眼皮底下站着却没有任何人发现的奸细陆珩轻笑了声,意有所指的说道:“如此频繁的搜查便是只蚊子也该抓住了,而那所谓的晋国奸细却是半点消息都无,说不定根本就不存在呢!”
店主慌忙朝四周看了几眼,压低声音道:“公子慎言,就算上面的人真的要找只蚊子,我们这些没权没势没依靠的人也只能陪着笑脸配合,不然就有的受了。”
谁让在这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呢?
“我现在只希望,要找的那只蚊子不要出现在我的客栈里,不然我就是再多长几张嘴,也是说不清的。家里还有年迈的父亲,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他们可不能被牵连出事。”掌柜的叹息道:“真希望这些事能早些结束。”
“公子,您若是在客栈中瞧见通缉令上的人,请您千万记得通知我。”
陆珩神情肃然的点头应‘好’,好似通缉令上的人不是他。
在楼下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有店家人忐忑上前:“公子,您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可以歇息了。”
陆珩略微颔首,放下手里早已冰凉的茶水,起身上楼回房间。
房间确实收拾好了,毁损的东西都已被搬走,没有新进东西补上的客房显得分外空荡。
一眼望去,除了一架勉强拼凑起来的床榻,并两张高矮不同的瘸腿凳,竟是再没有别的物件。
店家人难堪得不能自已,他不安的垂着头,不敢去看陆珩的表情,生怕陆珩气得拂袖而去。还留在店里的客人不多了,店主说就算是为了性命,也不能让客人全部离开。
陆珩却没有分毫的生气,他唇边噙着浅笑,意味不明的说了句:“甚好!”
随手打发了店家人,陆珩也不上床歇息,他来到窗边,居高临下的看着灯火通明的街道。
街道上,梁国的禁军不断交替着,每进出一家客栈,都会有一两个大呼冤枉的年轻人被绑走,没有人理会他们的呼喊哭闹。
有闹得过分的,当场就被削去头颅,血溅三尺,叫剩下的人再不敢多有一字半语,默默将冤屈咽回。
摸约半刻钟后,一名灰衣青年带着人匆忙赶来,望着那让他过分熟悉的面容,陆珩唇边勾起了些许薄凉的笑意,笑中蕴含着‘果然如此’的意味。
灰衣青年,名唤薛统,与陆珩师从同门,是与他相处了十余年的师兄,也是这世间最了解他的人之一。
薛统此人,出生市井末流,成长途中吃过不少苦楚,心性颇为偏执阴郁。
当年会被师门收留,是他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诚心求来的,因此求学时分外认真,对待同门也有三分真心。
在师门的教导下,他日渐斯文儒雅,掩藏了阴沉,倒也风度翩然。
直到两年前,师公去世的前几日,薛统忽然未经许可,未过考查,打伤数名弟子,杀害两位朝夕相处的师兄弟,叛出云门,自此再无音信。
陆珩曾问过师傅薛统判出师门的缘由,他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复杂的望着山下:“珩儿,自他叛出云门,就再不是云门弟子,以后若是相遇,千万要小心,切莫因为同门之谊而对他手下留情。”
从那以后,云门对他的教导就更加严格,往常接触不到的东西也都被拿到他面前,用以增加他的见闻和学识。
托云门日以继夜的向他脑袋填灌书本的福,薛统用了十几年都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在短短两年内就学的透彻,并成功通过云门层层考查,学成下山。
陆珩的视力极好,尽管距离有些远,他依然能清楚的看到薛统面上焦躁而恼怒的表情,在训斥过拿人的禁军后,又匆忙离开。
而那些被训斥的禁军,则是继续挨家挨户的搜查。
陆珩目送薛统远去,有点遗憾且失望的摇头,多好的牌,就这么被打烂了,真可惜。
不过,薛统出的昏招,对他来说却是很好的反击方法,完全方便了他,也不是坏事。
从看到通缉令的那一刻,他就打算接下战帖。
既然是战,总得你来我往,有输有赢才是!
单是薛统出招,他被动接受,岂不窝囊?
若是叫修真界那些老不修知道了,不是平白给他们增添笑料,让他们以取笑他为乐么?
作为修真界无双法修,不足千岁的渡劫老祖,绝大多数修士见到他时都要尊称一声前辈,从来都只有他取笑别人的份!
陆珩修长的手指轻叩着窗棂,敲打出颇有韵律的节奏。
在下山前,云门夫子特意将他叫到跟前,语重心长的与他说:“云门袭孟子传承,所有弟子皆须知何为‘民贵君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同是云门出来的薛统也理应清楚师门规矩,他打算让他知道什么叫做言行皆有果,民怨难平!
一旦做下决定,陆珩的行动就非常快,他一面召集随行死士用流言激起百姓的惶恐与愤怒,闹得满城风雨,一面亲自出现引禁军抓捕了几个贵族子弟。
有人引导,再经口耳相传,梁都城中不堪困扰的百姓很快就怨气滔天。
梁国官员再不好对此视而不见,在与相邦陶原商议后,直接将梁都情景上奏给梁王知晓。
陶原沉声道:“大王,我梁都百姓虽不是安居乐业,却也是民心稳固。若再不制止薛少府,致民心溃散,惶恐难安,怕是会叫有心人趁机作乱啊!”
梁王向来相信陶原的话,陶原谏言一出,他很快就陷入了沉思。
“再者,如若真如薛大人所言,那陆珩就在梁都,为何在经过禁军那般紧密的搜查和梁都百姓的相互监察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薛大人之前所言,皆是猜测,能信却不能全信,还请大王三思。”陶原道。
与此同时,被抓捕的贵族子弟的家族也向梁王上奏,声泪俱下的告状控诉:“臣等家族世代皆是梁臣,为梁国尽忠职守,可族中晚辈竟然因为形貌上与那疑似奸细的人有些微相似就被扣上了奸细的帽子,让人抓进了监牢,受到了非人的虐待折磨,这叫臣等情何以堪?还请大王为臣等做主!”
“民间都在传,说那所谓奸细陆珩只是薛大人杜撰出来的,他不过是想借我梁国力量扰乱我梁国风气,以为别国谋福利。”
梁王震撼的从王座上起身,紧盯着上奏大臣。
大臣也不闪躲,神情坦然。
第8章 血染山河7
梁王耳根本就极软,前有相邦的怀疑,后有大臣的肯定,让他也无法肯定薛统的话究竟是否可信了!
在见过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贵族子弟后,又想到这些天来被冤抓误杀的人,以及大臣们隔三差五的隐晦请奏,便也觉得他是被人当剑使了,不由得怒火中烧,使人去唤薛统进宫。
薛统最开始搜查时,的确无法确定陆珩是否在梁都,他甚至都有种随意抓个人杀了交差的打算了。可搜查不过三五日,民间的流言便传了出来,他初时还不屑,直到错抓了梁国贵族的小辈。
或者说不是纯粹的错抓,是在有心人的引导下,错抓了几个不好惹的贵族小辈。
而有心人是谁,他心知肚明!
在梁都躲了这么长时间,陆珩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只要确定他人到了梁都,他就能让他有来无回!
然而——
他还来不及为陆珩的露面感到高兴,就先要为闯出祸事的那些蠢货收拾残局。
而到目前为止,最好的办法就是抓住罪魁祸首陆珩,将他带到梁王跟前以证明他所猜测的准确性,也能将功补过。
按陆珩前几日的躲藏能耐来看,现今就算是掘地三尺的搜查也已然来不及了,不过他可以利用诱饵把他钓出来。
是时候请质子府的那位来府中作客了!
薛统负着手,在书房中缓慢踱步,再三斟酌计划后,开门叫了心腹胡松进来:“你马上遣人去将晋国质子请进府中,要大张旗鼓的请。此外,派人去叫禁军首领即刻来见我,就说是计划更改,要重新安排。”
既然打草惊不出蛇,那他就请君来入瓮罢!
自从两年前叛出云门后,薛统就没想过要用和平的方式来抓捕陆珩。
在云门多年,他是清楚云门中人的真正心性的,看起来宽容仁爱,实际上同样的心狠手辣。
两年前的事发生后,云门不可能再承认他云门弟子的身份。
再者,他也想与陆珩光明正大的比,看他是否真如云门那些老不死的所言,比不上陆珩。
在薛统的命令下,胡松最近都在监视质子府,对质子府的情况自然很是了解,听了薛统的话,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把质子府的现状告知主人。
“主人,那晋国质子好像是旧疾复发了,近些日都在四处请大夫看病。”
薛统低笑道:“旧疾复发,严重否?”
胡松点头:“属下审问过给他看病的大夫,说是不好治。”
薛统的心情似乎更好了些:“晋国质子的性命攸关着梁晋两国的关系,连陶相邦都对他重视非常,他不能出事。你现在就遣人去接他进府,顺便请上三四个颇有名声的大夫,让他们来府中为晋质子看病。”
胡松知道看病不过是主人幽禁晋国质子的由头,不过这由头倒是用得恰到好处,既能引敌入网,还能堵了陶相的口,简直是一石二鸟。
胡松忙道:“属下马上去办。”
他刚走出书房大门,就另有仆役匆忙而来,两人差点正面相撞。
胡松肃起脸色,斥责道:“何事着急,也不怕冲撞了主人。”
仆役当即屈膝跪下:“大人,王宫里来了贵人,说是要见主人,现在……在前厅等着呢!”
“可有说因何要见主人?”胡松问。
仆役惶恐的摇头:“未……未曾。”
还不待胡松重进书房向薛统请示,听到门外动静的薛统就已经蹙眉走了出来,在细问仆役几句后,本来还有几分晴朗的脸色立刻布满暗沉的阴云,叫人望而生畏。
在这时候,作为薛统心腹的胡松都不敢轻易开口说话,伏跪的地上的仆役更是害怕的发抖。
薛统再度交代胡松速去办事,此次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胡松从薛统的语气中猜出事情的重要性,便不敢再有迟疑,立刻拱手退下。
薛统带着仆役来到前厅,坐在正位喝茶的王宫来人只是不在意的斜了他一眼,嘴里发出些不屑的嗤笑声,丝毫没有以往的敬重与讨好。
薛统藏在袖中的不住握成拳,面上却是衔着斯文得体的微笑,恭谨递上两条绢丝:“大人屈尊来我府中,真是让薛少府蓬荜生辉啊!”
王宫来人捧着绢丝,当着薛统的面里外都仔细查看过,确定收到的是上好的绢丝,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大王召见你,现在就随我进宫罢!”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薛统还是小心确认:“请问大人,大王召我是为了……”
王宫来人哼笑道:“薛少府智计无双,理应猜到了大王缘何召你。就在昨日,你统管抓捕晋国奸细的禁军,可是错抓了几位公子?薛少府可知道那几位公子的身份?依我说,平民抓了杀了也就罢了,左右也无人为其出头,薛少府怎么就把目光放在王公贵族的公子身上了呢?他们家族世代为梁臣,为梁国死而后已,本身也会成为梁国大臣,身家再清白不过,如何会是奸细?”
最重要的,还是抓捕奸细一事闹得梁都满城风雨,人人自危,直接触到了陶相邦逆鳞,要知道陶相邦是分外重视民生安乐民心稳固的大人啊!
王宫来人看在绢丝的份上简单提点了几句,从他以往的经验来看,被陶相邦厌弃,被贵族大人敌视的朝臣谋士,大约都不会有好的结果的。